讀古今文學網 > 再沒有什麼比生命更寂寥 > 秋草黃 >

秋草黃

眾生之相07

那裡似乎有用不完的藍天,一整片一整片,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一輩子就過完了,卻又好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它仍舊在頭頂不深不淺不鹹不淡地藍著,看著看著也就習慣了,看著看著偶爾也會流淚,若在遠處傳來遠古的馬蹄聲,攪和著一股風撲面而來,或是遇到一彎清澈的河水旁邊立著一棵枯死的樹,就會突然間覺得身體裡缺少了一些什麼東西,亦是充盈了一點奇妙的感傷,面對如此廣闊的天地,難免的力不從心,想到大於這個世界的事情,又會滿目的荒涼。

他那天再次矗立在橋頭,看著河邊垂釣的人們,和被截斷了的路燈,想著自己終究還是沒能忍住,還是要回來看一看這片土地,他有些分不清自己眷戀的是什麼具體的人或事,或許也只是一種執著的惦念,一種對往昔的感歎,哪怕是逝去的一小段時光,他無不憂愁地一路枕著鐵軌,久久地不能入眠,對面床鋪的一家老小吵吵鬧鬧說說笑笑的,後來還喝起了酒,他就有些煩躁了,憤怒地翻了幾個身,也只能這樣表達自己的不滿了。意想不到的是對面的家庭竟邀請自己一起喝酒,他也就不能再說什麼了,馬上堆上一副笑容擺著手婉言謝絕,那剩下來的夜就更焦灼了。

他起身走到車廂的連接處吸煙,看著玻璃外面的深夜,想必已經涼得刺骨,他想要再看清一些外面的夜,可只能看到自己越發清晰的臉,亂糟糟的頭髮,油膩膩的臉頰,他深鎖著眉頭,這早已是習慣性的表情,在任何開心難過憂愁憤怒的時候都能派上用場,這表情也就似乎代表了全部,也就傳達不出更具體的訊息了,人的臉頰就像是一面屏幕,劃痕多了就不能一目瞭然了。

他想起從前很多次乘坐這輛夜車的經歷,記憶裡這列車的票總是很難買,記憶裡似乎也總是濃烈的夏夜,在硬座車廂裡人擠人擠得滿是汗液的味道,彷彿那就是整個世界的味道。睡眠只是僥倖,清醒的時候更是感到無望,只好穿過人群來到車廂的連接處吸煙,而吸煙的人總是很多,有時連個站腳的地方都沒有,只好站在那裡等,可偏偏人們都不願離開這一處涼快的地方,一根接著一根沒完沒了地吸著,互相也不說話,像是都藏著心事,又像是話語都變成煙霧了,想要瞭解的話就抓一把數一數,看看誰又被誰傷了心,誰又為誰不成眠。

他在很多那樣的時刻總是會想,以後再也不要來了,或者也可以說,以後再也不要離開了。

可是後來,他在看過更廣闊的世界後,想著的就只有離開了,也就明白了一個事實,一旦真的離開就再也回不去了,這個回不去並不是身體,而是那顆心,或者也可以說,他有些找不到最初的自己了,這麼說多少有些矯情,但也確實是事實,他在往後更多的日子裡漸漸地能夠清晰地剖析自己,才發現,自己似乎在匆忙前進的時候,遺忘了太多的東西,有路途有守望也有點點滴滴錯過的命運,也就突然悟透了一個道理,有些風景看著看著就看膩了,有些問題想著想著就想開了,有些人走著走著就錯過了。

他在那個夜裡徹底失眠了,而對面床鋪的人家還在喧鬧,他都有些羨慕了。

他想要找回原來的樣子,所以他在很多天前訂好了車票,他本還想只訂一張坐票,讓尋找更純粹一些,可惜那輛列車已經升級為全部的臥鋪,他猶豫了一下還是買了下來,他知道自己猶豫的那一瞬間擔憂的是什麼,他害怕的是這一趟的行走從一開始已經變了模樣,他更為害怕的是,這一次的回望會把記憶裡僅剩的美好抹平,他越發地膽小了,他把這歸結為成長,他還是喜歡凡事都給予一個理由,彷彿這樣就可以順理成章,他還是喜歡世界是有規律地變化,唯恐自己摸不著邊際。

當他再次站在熟悉的橋頭,看到熟悉的風景時,有那麼一瞬間,他覺得什麼都沒有變,他甚至想到了從前和好友一起站在這裡,討論溺水身亡的少年的事情,那時的每一個黃昏他們都會沿著金色的街道漫步至橋頭,看著夕陽在河面上一點一點地收回餘暉,說著一些只有年少時才會說的大話和笑話,等著牧羊人趕著羊群從遠方走來,他們還會在橋頭抽一支煙,然後說回去吧,回去吧,這天一黑空氣就涼了。

那時他們還會一起沿著新修的鐵路一直朝前走,鐵路的路基高出地平線很多,站在上面視野一下子就無限地開闊,他們就那麼朝前走著,不說話也不奔跑,一直走到兩個人都累了,心事也想開了再掉頭往回來,偶爾有一輛試行的小火車從遠處鳴笛駛來,他們就躲到路基的台階下,目送著小火車走遠,再爬上來說笑一陣,有時朋友還會指著遠處的看不到邊際的草原說那裡有駱駝,於是有一次他們真的去找駱駝了,兩個人騎著自行車,趕了十幾里的路,還是沒看到駱駝的影子,倒是被一群野狗包圍住不敢動,他們僵持在那裡,朋友手中握著一根木棍,卻也不知該如何突出重圍,最後在他都要被嚇哭的時候那群野狗可能覺得沒什麼意思,它們生在這個時代也不需要吃人了,便三三兩兩散去,兩人鬆了一口氣,騎著車子狂奔幾里路後倒真的要哭了。

他回想到這裡時便笑了,朋友此刻也站在他身旁,他提議到橋下河邊看看,朋友就先跑了下去,他們沿著河邊又說了一些話,他就提議朋友再給他照張相,他擺出了和從前一模一樣的姿勢,背後的景色也是從前的現在,可是朋友拍了一張說沒拍清楚讓他再擺一次的時候他突然就覺得沒意思了,擺著手說不拍了,這些也不過是徒增傷感的行為,歲月已經在流逝了,何必再去刻意地提醒呢?

他們又在河邊看了一陣別人在釣魚,朋友就提議回去吧,他說好,又問朋友去哪裡,朋友說喝酒去,他就笑了,跑著跟上去,然後竟是一路的無言,他們都在試圖努力地尋找話題,可是發現除了景色也真的沒什麼話說,他在那一瞬間突然就意識到,原來已經在變了,已經不一樣了,就連那河邊的小房子不也換成了藍色的屋瓦蓋了嗎?

天氣預報說今晚氣溫會降至零攝氏度,他抬頭看了一眼十月金秋的天空,真的害怕一會兒會下起雪來。

那晚他們喝了很多的酒,去的是曾經經常去的一家燒烤店,如今裝修了店面,環境優雅得像是西餐館,朋友可能是怕氣氛不熱烈,便又叫來了幾個新朋友,他與他們不相識自然也就無話說,於是朋友為了挑起氣氛,不停地講述新朋友與自己的故事或是笑話,他聽著聽著這些與自己無關的事情也就覺得膩了,回頭看一眼窗外並沒有下起雪來,只是路燈白茫茫的,有些不真實,或許也是自己喝多了,眼色都迷茫了。

朋友和新朋友們還在說得熱鬧,他就被冷落在一旁,想著這個世界也真是的,沒有誰是不可被替代的,他有好幾次試圖加入談話,講一講過去的事情,但想了想又覺得罷了,沒準人家也和自己一樣也不喜歡聽呢,他就只好一口一口喝著酒,最後真的喝多了,蹲在路燈下吐得一塌糊塗,朋友把他扶上車,他自己卻又跳了下來,沿著路燈往前走,就和曾經感覺寂寞時一樣,他會沿著那條街一直往下走下去,彷彿永遠都沒有盡頭,那條街太長了,長得都不真實了,他沒有一次能夠走到盡頭看一看,就在這個喝醉的夜晚他也沒能了卻心願,或許他並不是執著地想要尋找什麼盡頭,他只是想要在走著走著的時候,就能找到一個出口,把那些人啊事啊該拋掉的都拋掉,該忘記的都忘記,然後從頭再來,這樣人生似乎也能輕鬆一些。

那天走到最後他累了,坐在路邊的路燈下才發現朋友一直跟在他身後,朋友遞給他一根煙,他點燃後深吸了一口,然後拍拍自己身邊的位置讓朋友坐下,等那根煙吸完他對朋友說,我明天就走了。

朋友說何必這麼急呢?多玩幾天吧。

他說不了,還有些事情沒想通。

朋友也就不挽留他了,因為他知道那些總是想不通的事情是關於愛情的。

他沒有真的離開,而是往草原更深處行進,那裡的秋草淹沒了膝蓋,風拂過,如海浪般倒下,他走著走著就覺得累了,再一陣風吹來,他也跟著秋草一起倒下了,草地軟綿綿的,像極了一床被子。他倒在地上,秋草就變成了參天大樹,這些大樹被風吹得沙沙作響,又因這沙沙聲感知到了世界的安靜,他透過沙沙聲一直看到天空,有白雲飄過,又像是一切都已靜止,他盯著那一大片的蔚藍,清澈得像一面鏡子,又濃烈得讓人惆悵。

他躺在草地上很想就那麼睡上一覺,就如同從前的很多次一樣,只不過那時都是在夏季,一倒下來蚊蟲就圍著身體打轉,根本睡不踏實的。這次可就不同了,秋草早已把蚊蟲趕跑了,可他翻了個身又翻了個身,怎麼也不能輕易地進入夢中,哪怕不做夢也好啊,只是單純地睡著不是也很美滿嗎?他這麼想著就聽到了馬蹄聲,趕緊站了起來,唯恐馬蹄一個不注意就把自己踩到,他似乎是猛然間感覺到了死亡的氣息,就在站起身那一瞬間,牧馬人勒緊了韁繩,說了些他聽不懂但卻是罵罵咧咧的話語走了,他一下子竟莫名地悲傷了起來。

他最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總是會想起俗套的故事,那些車禍啊,意外事故啊,讓兩個相愛的人再也不能相見了,想著想著他竟然就有了哭的衝動。他知道自己是害怕死亡的,更確切地說是害怕再也見不到愛著的人了,而他們離別時的場景又分外美好,這就讓這段愛情有了淒美的鋪墊,或許死亡就是最好的結局。

他就這麼再一次憶起了自己那年離開時的情景,在熟悉的車廂裡,兩個人坐在熟悉的座位上,甚至連姿勢都沒有變化,他們什麼也沒說,但都知道這就是離別了,離別就像是一首古老的曲子,不需要任何的言語,只要一聽到就都明白了。

他盯著車窗兩旁被鐵絲網困住的草場和悠閒啃草的牛羊,以及光禿禿沒有一棵樹木的山丘,轉了幾個彎又越過了幾條河,眼看終點就要到了,他那一刻突然就不捨起來,似乎覺得一切都可以再重來,似乎自己也可以拋開一切,只要兩個人在一起就好,就夠了。但他又說不出來那樣的話,他一個字也說不出口,他把眼睛閉上,就想起了《霍亂時期的愛情》結尾處的那條船,他也就希望乘坐的這輛車能就這樣一直開下去,開下去,開到什麼時候呢?當然和書裡一樣,一生一世。

書中的故事就停在了最後那四個字上,可那畢竟是書啊,他又不是男主角,他就必須繼續自己的故事,所以他還是離開了,然後在很長很長的時間裡不敢看愛情的故事,不敢去愛任何人,只養著這一段悲傷,欲蓋彌彰。

這是他藏得最深的一個秘密,從不和任何人提起,就連自己每一次回想起來都難堪不已,他在後來很多次的喝醉和將要喝醉的時間裡,在喧鬧的聚會或是冷清的街頭漫步時,總是鄭重地告誡自己,忘記吧,忘記吧,沒什麼大不了的,可又在這一次次的告誡中更深刻地肯定了自己最愛的是哪一個,於是他又安慰自己,算了吧,算了吧,愛情就是讓人生難過的,不想就罷了,不想了,再也不想了。

可是,思念這種東西,誰又能控制得了呢?

於是,他才再一次踏回這片土地,說得好聽點是尋找從前的自己,又害怕物是人非的變化,可當他真的看到物是人非的變化時又覺得慶幸,他其實更加期待的不就是物是人非事事休嗎?不就是希望把所有的美好都從記憶中抹除嗎?那麼他就能活得輕鬆一點了,他不是來尋找回憶的,而是來毀掉回憶的。

他小心翼翼地撥通了那個電話號碼,「嗨,是我,我回來了。」

「你是?」

他們最終還是見面了,他在對方出現的那一剎那甚至不敢看她的眼睛,她倒是大方地伸出了手,兩人寒暄地一握,沒什麼滋味。

「你胖了。」她打量著他。他這才認真地看了看她,「你頭髮長了。」接著不知是禮貌還是尷尬地笑了笑,就再無話可說了。

兩個人沿著街道漫步,還是講了講各自的近況,當然都是挑好的說,挑淡的說,這一見面似乎從前所有濃烈的事物都消失了,節奏與情感都溫吞得如同頭頂的陽光,他說真怪,往年的這個時候都該下雪了。她就說今年天氣暖和一些,風也不大。他就想起了那些大風乍起的日子裡,他被風吹得滿臉塵土去看她。她肯定也想起了這些,要不也不會一下子就變得憂愁起來,這憂愁泛起得很小心,只有他能夠看得清楚明白。

她說:「我請你吃飯吧?」

他就說:「不,我請你。」兩個人就又想起了當初的對話。

他:「你請我吃飯吧?」

她:「不,你請我。」

兩個人就這麼又因回憶陷入了沉默,也真是奇怪,回憶總是能輕易地讓人沉默。於是他們就這麼沉默地沿著街道走著,很默契地轉彎,很默契地左轉右轉,走的路竟也都是過去常走的那條,那條路上有飯店、咖啡店、旅館,每一個名字都沒變,他就抱怨了一句:「怎麼回事,這些地方怎麼不拆遷?」

她肯定懂他的意思,看不見就不會勾起回憶了,她就歪著脖子看他,忍不住伸出手替他拍打掉了肩頭的灰塵,這麼做完全是出於習慣,可這麼做完她就後悔了,急忙把手縮回去,極不自然地道:「要不就去那家吧,新開的。」

在新開的飯店兩人點了幾道菜,喝了一些酒,可那菜越吃越不是滋味,那酒越喝越難以下嚥,他看著她時不時無聊地看著窗外,眼淚差一點就要掉下來了,他借口去衛生間,洗了一把臉回來後她已經結了賬,他也就不便再多說什麼,兩個人就走出了飯店。

他們又沿著街道走了一陣子,就走出了城區,來到一片牧場,他跳過鐵絲網又鼓勵她也跳進來,她遲疑地搖了搖頭,可是他仍舊固執地去拉她,她就有些不情不願地爬了過來。這裡的秋草比野外的還要好,長得這麼好等著的也就是收割了。他們蹚著草叢緩慢地走著,他看到風把她的頭髮吹得凌亂,她站在風中面對著陽光,歲月似乎沒有在她身上留下痕跡,他也把頭扭向陽光,滿臉的溫暖從頭頂傾瀉下來,那一刻他忽然很想拉住她的手,也很想就在這泛黃的秋草中一直走下去,哪怕一生一世也好。

後來他還是離開了,在把她送回家後看到了等在樓道口的那個男人。

他乘坐的是夜車,在踏上月台時天空突然飄起了雪,接了一片雪在手掌中,很快就融化了,還是這個愛下雪的城市,還是在這麼深秋的季節,他鼻子一酸,卻笑了。

他拎著行李踏進車廂,列車帶著他一路往南,他想,這次真的再也不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