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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道口

眾生之相06

火車好像這些年一直都沒有提過速,也沒有變過模樣,每次經過都慢吞吞的,像是跑不動了似的,氣喘吁吁的。

懶洋洋的火車卻很守時,每天有四班,早晨六點,中午十二點,下午六點,凌晨零點,間隔著對向駛過,偶爾也有幾列運送木材的小火車來攪亂一下秩序,都是離著大老遠就鳴笛,像是怕別人注意不到它們,又像是炫耀一般,拖著時短時長的車廂,經過這條年久失修的路口,堵塞住東西兩側的車輛還有人群,所有人都在對火車行著注目禮,脾氣不好的還會罵髒話。世界在那一小段時間,除了火車本身,就快要靜止了。

老頭在這時會點燃一根煙,手裡的小三角旗子都破爛不堪了,他瞇著眼睛時而望著火車時而看看人群與車輛,時而低著頭閉目養神。待火車的尾箱不情不願地離開路口後,他便會顫顫巍巍地把攔截住路人的欄杆抬起,世界在這一瞬間又重新活了過來,湧動的空氣與脾氣還有飛舞的塵土混為一體,轟轟烈烈地穿插而過,不一會兒,路口就會平靜下來,短暫的人群聚會散了,如同洪荒駛過,這路口又恢復成無奇的河流,暗淡無光。

鐵路把小城分割為東西兩塊,而連接東西城區的這條道路被稱為馬道,這個鐵路道口自然就叫作馬道口,沒有人去追溯它的歷史,可能在太久太久以前,在老頭們都無法追憶得到的過去,這裡曾經有一隻馬隊路過,踏過一片荒蕪的雜草,世間便多出了一條路,隨即有了人家,有了炊煙,有了被稱作城的開始也有了歷史的源頭,被記載在紙上,被記載在人們的口頭相傳中,然後再逐漸被遺忘,只留下這麼一個被猜了又猜的名字,最後又變得那麼地毋庸置疑。

它就停留在那裡,等著看這個世界又發生了些什麼。

馬道口的歷史追溯顯得模稜兩可,可看守它的人的歷史卻很容易追溯,老頭年輕時從南方逃難過來,最開始是挖煤礦,後來是修鐵路,再後來是伐木,伐木砸壞了一條腿後便被安排到這裡看守鐵道口,在那間幾平方米的小房子裡,一住就是二十年,沒娶過媳婦,孤單了一輩子。他說都怪自己窮,長得也不成樣,砸壞了腿之後就想找個寡婦替人家養孩子也能湊合,到頭來卻還是一場空,他說現在都六十多了,也沒那個心思了,本來去年要他退休的,退休後單位能安排他去養老院,可是他拒絕了,他說自己身子骨還硬朗,再看幾年吧,進了養老院人就等於等死了。實則是捨不得,總覺得把這鐵道口讓給別人來看守不安全,火車來的時候打個盹就會出事,總有人不老實,欄杆放下了還從底下鑽,火車可不像汽車,一腳剎車就能停住。

他說話的語速很慢,慢得如同一個長長的哈欠,總是能夠輕易地讓人分神,他坐在床邊,一條好腿不停地抖著,像是在敲打著節奏,而那條壞腿,似乎短了一截,一直懸在離地面不遠的半空中,褲管裡一不小心就灌進去了風。

「當時樹倒下來的時候就聽見嘩的一聲,我不知道在想什麼,也聽見工友們的呼喊了,可就只聽見吱哇亂叫沒聽清具體意思,然後就像被人推了一把一樣,身子就動不了了。」他摸了摸自己的那條腿,「那時我剛接到消息沒幾天,說是老家的母親去世了,我沒回去奔喪,離家這麼多年了,也不知道他們是怎麼找到我的,我就想死了就死了吧,死了就少了個念想了。」他停頓了一下,拿起茶缸子喝了口水,「就讓他們也當我死了吧。」

角落裡那台老舊的電飯鍋跳閘的聲音有點大,砰的一聲,像是在得意地提醒老頭它又完成了一次任務,老頭待了一會兒起身把電源拔掉,又把鍋蓋掀開,「天熱了,飯要涼一涼才吃得下。」

馬道口南側是這座快速發展的小城的一處污點,在其他地方都迅速地蓋起樓房與商場的同時,此處一直保持著它破舊的形象,一排排低矮的平房,在火車經過的時候微微地晃動,門前乘涼的老人與洗衣服的女人還有胡亂跑著的小孩,與街對面50米處的高級賓館形成鮮明的對比,賓館的生意也不太好,可能是受了這一處的影響,裝修再如何堂皇,也讓人覺得是在強顏歡笑,如同一個隱晦又漫長的故事,一面是起始,另一面是結局。

「會好起來的,就快拆遷了,就是因為這塊地價貴,所以才遲遲沒動。」居民們不知是在哪兒聽到的消息,或者根本就是在自我安慰。而老人們卻總是在講什麼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的故事,比如對面那家賓館,原來就是當地著名企業的辦公大樓,都上教科書了,後來還不是破產了?他們覺得,就算輪也該輪到自己身上了,不強求太多,拆遷後分到一棟樓房就行,也給這平靜的日子添點光彩。

其實日子也不是一直都平靜的,就拿前段時間來說,住在第二排房子的那個男人就出事了。

那個男人是修車的,有個媳婦有個兒子還有一個老母親,一家人擠在20平方米的小房子裡,灶台都要搭在屋子外。那媳婦可能是受夠了這種生活,或者是厭惡了丈夫身上的汽油味,再或者是終於開竅了,領悟了生活的另一層真諦,總之,她和別的男人跑了,帶她走的人肯定是比自己的男人有出息一點,人往高處走也算是常理。

媳婦走了後男人覺得自己太窩囊,太丟人,連班也不好意思去上了,再看一眼這破爛的家,對生活也就無望了。聽附近的鄰居說,出事那天夜裡聽到過男人在唱歌和咒罵,一聽就是喝了酒的,那些罵媳婦的話他平時從來不敢說出口的。

男人喝多了酒後就躺在了鐵道邊等死,可是他躺的姿勢不對,火車呼嘯而過後,他失去的只有雙腿,命卻還在。

被高位截肢的男人現在整天坐在輪椅上,老母親每天都會推著他出來吹風,他的目光裡滿是呆滯,像個老年癡呆的患者,沒有一點生氣,他偶爾也會開口說兩句話,不過說的也都是平淡無奇的話,比如,「媽,今天風真大。」「媽,今天天真熱。」「媽,咱們回去吧。」

男人的孩子今年七歲,還沒入學,他有點傻,或者說是還沒能意識到父親如今的境況,他現在幾乎沒人管束,整天撒丫子地亂跑,他把父親當成英雄,逢人便說:「我爸老厲害了!用腿別火車呢!」

他現在朝這邊走來了,穿著一件白色的短袖,不過說它是灰色的也可以,一條長褲子改成的短褲,還是西褲的料子,腳上趿著一雙拖鞋,大得有點沒譜,可能是他父親再也穿不上的。他走路的姿勢有點外八字,手臂在身體兩側大幅度地揮舞,頭髮看起來幾個月都沒理了,也有好一陣子沒洗了,一綹一綹地隨意組合,臉倒是還算乾淨,只是嘴唇上起了泡,上火了或是缺少維生素。

他來到看守鐵道的老頭的房子裡,一屁股就坐在了唯一的椅子上。

「怎麼來得這麼晚?飯早都熟了。」老頭關心地問道。

「被幾個小孩圍攻了,好不容易才跑出來。」他甚是得意地說道,意思是差點被打了。

老頭從櫥櫃裡拿出今早或是昨夜的剩菜依次擺在桌子上,半盤西紅柿炒雞蛋,一小碟鹹菜,半個鹹鴨蛋,小半碗醬,幾根蔥,還有落在飯桌上炙熱的一縷陽光。

「吃過飯買個西瓜吃,天太熱,別中暑了。」老頭把目光投向路對面的雜貨店,孩子的目光也跟著老頭落了過去,筷子就停在了半空中。

雜貨店門前放了一個洗衣盆,盆裡注滿了水,泡滿了西瓜。該怎麼說呢?就像是泡了一盆這個夏天全部的誘惑和希望。

有人說,越小的地方越有味道。其實說白了,也就是越小的地方老人越多,多數的年輕人都選擇了離開,那麼能夠剩下的也就只有老人了,這些老人們的經歷與故事,就變成了這個地方的味道,有悲愴,有離愁,但最多的還是孤獨。

「其實我是個挺孤僻的人,不太愛和人打交道,周圍的人都叫我怪老頭,特別是小孩們都很怕我,我一瞪眼睛他們就跑得光光的。」老頭收拾碗筷時說道,那個孩子已經蹲在雜貨店門前的水盆邊了。

「對這個孩子倒是特殊,他家出了那樣的事情,誰看著都可憐。這一片人家的飯他都吃遍了,趕上誰家就在誰家吃,這樣一來倒是很少在自己家吃了。不過這樣的事情一天兩天的都行,誰都能當那樣的好人,可時間一長就壞了,雖然還是給他遞雙筷子,臉色當然難看了許多。」老頭把手在毛巾上擦了擦,掏出一根煙點上。

「那孩子也不太傻,能看出這些,久而久之倒常來我這兒吃飯了,我雖然有時也覺得煩,也對他瞪眼睛,可是他就是不怕,你說怪不怪?後來要是哪一天他不到我這兒來吃一頓飯,我還覺得像是缺了點啥似的,人都是這樣。」他呵呵地笑了起來,衝著對面雜貨店的老太太揮了揮手,那是雜貨店的主人,那店一開就是二十多年,現在兒女都在外地,老伴前幾年去世了,兒女要接她走,她不幹,說捨不得這個店,就一個人留了下來。

她此刻看著孩子捧著西瓜過馬路,也沖看鐵道的老頭揮了揮手,花白的頭髮上面是店舖的牌匾,藍色的噴繪布已經褪色發白,字跡都有些看不清,估計就快要被換掉了,或者是同這間店面一起消失,那麼消失掉的會不會也有那二十幾年的時光?

「我剛來這看守鐵道口的時候她就在那兒了,那時我們都還算年輕,不過也是中年人了,她在冬天裡總是穿著一件紅棉襖,坐在門前洗衣服時的樣子很臃腫,不過確實很好看。」老頭說這些的時候目光裡有著一種迷離的氣息,整個人也柔和了起來,或許這裡真有些愛慕的成分。

「那時她丈夫總是打她,特別是夜裡,我隔著一條街都能聽見謾罵聲和哭聲,有一次她半夜偷著跑了出來,拿著個包袱,可能是想要離家出走。她在我門前晃了很久,我想她一定是有什麼事情,就開門讓她進來,她很緊張臉色也很難看,她求我借她點錢,她要逃跑,再也不想和這個男人過了。我看著她緊緊抓住包袱的手,上面裂了很多口子,那全都是冬天裡洗衣服凍壞的。」老頭歎了口氣,卻又很得意地笑了。

「我沒有借給她,而是把她勸了回去,畢竟還有孩子呢!她這一走苦了的就是孩子們了,那時她最大的孩子也才十幾歲。我看著她又悄悄地回了家裡,我猜她當時一定特別恨我,因為以後見到我她再也不衝我笑了,就算我去買東西她也是冷冰冰的,那樣的狀態一直持續了很多年。」

小孩子捧著西瓜走了回來,把剩下的錢交還給老頭,老頭皺起眉頭:「怎麼剩了這麼多?」「那個奶奶說給我算個本錢。」小孩子迫不及待地拿來菜刀,「你給我切一半,我要用勺挖著吃。」他貪婪地盯著西瓜目不轉睛。

老頭把西瓜切下一小半,小孩子捧著去了門外,老頭把剩下的西瓜切成瓣狀接著說道:「她大孩子前些年考上大學後她對我的態度才逐漸好轉,我記得有一次還和我說過謝謝之類的話,說要是當初真的走了,現在還真看不到孩子成材了。細細想一想,我還真幹了一件積德的事。」老頭用還算整齊的牙齒咬下一口西瓜,西瓜汁從嘴角流了出來,看著他滿意的神情,誰能猜出他當初勸留下女人有沒有一丁點的私心呢?

那些沉澱在時間以下的老故事,有的早已腐爛,有的正在破土,還有的被一陣陣的北風吹散到無名湖畔,變成了拔節的蘆葦,又回到一陣陣的北風裡搖晃。

那一刻是想要說些什麼的,可是卻又不知該從何說起,一列裝滿木材的火車從遠方駛來,馬道口又封上了。

那天的午後突然降下了大雨,鐵皮的屋面辟里啪啦地作響,孩子不見了,應該是跑回家睡午覺去了,老頭也坐在椅子上打了一陣瞌睡,雨還是沒有停的意思,只不過變小了,屋頂的聲音也柔和了,雨線順著屋簷落在門外,有些不本分的雨滴也會濺落進屋內,門窗始終是開著的。

「每天的大時間都被活生生地分割成了四段,小火車經過的時候會有臨時通知,睡不了一個完整的覺。」老頭指了指桌子上的小廣播,「這個會發出通知的。」

「這些年都養成習慣了,也是老了的原因,睡不了太長時間,稍微有點響動人就醒了,不敢馬虎的,出了事情就壞了。」

「他們也曾經想要給我安排一個替班的,但我沒同意,其實主要是安排了替班的,那我不上班的時候不知道去哪裡,連個住的地方都沒有。也不是沒有朋友,但那些老朋友,死得差不多了,活著的也不好意思給人家添麻煩,老了就沒有權利了,都得聽兒女的,不想讓人家為難。他們有時也會來看看我,知道我這工作脫不開身,他們有時也拎兩瓶酒,但我早就不喝酒了,喝酒誤事。」老頭似乎把看守鐵路口當作了人生中最大的事情,也好像人生中就剩下這麼一件事情了。

「不過就快看到頭了。」老頭有些不願啟齒,「那邊正在建一個水泥廠。」順著老頭的手指透過那濃厚的雨幕可以見到很遠的東邊有一處工地正在施工。

「政府批了一塊地給水泥廠,水泥廠答應投入生產後在這鐵路口修建一座橋,也不知道是叫天橋還是立交橋,反正就是人和車都走在橋上面,到那時也就不再用人看守了,這房子也該拆了,也不會再堵車了。」老頭無奈地笑了笑,眼神中卻滿是說不清的苦楚,「這是好事,所有人都贊同,被這鐵路憋了幾十年,大家都煩透了。」

老頭說完這句話,情緒還沒能找到一個出口或是消融下來,桌子上的小廣播就發出聲響,「五分鐘後有一輛運輸火車經過,請封鎖道口。」重複了三遍。今天的火車有點勤快。

老頭取下掛在牆上的雨衣穿在身上,又拿起那面破舊的三角旗走出屋子,在雨中放下欄杆,道路兩面的車子與行人就都靜止了,一輛轎車搖下車窗,露出一個年輕男人的面目,「這要等多長時間啊?」老頭瞇著眼睛回答道:「別著急,等一下,就等一下。」「大家都等著我呢,就差我一人了。」年輕男人自言自語道,車窗便搖上了。老頭也自言自語道:「快了,就快了。」

是,快了,就快了,這個世界的一切都在快速地變化著,有開拓,有遺忘,有所有說不清道不明的起始與過程,而這一個古老的馬道口,街對面的雜貨店,南邊那一排排的平房,以及老頭、老太太還有孩子,他們的結局,就只有交給時間了。

時間永遠等在那裡,等著看這世界又發生了些什麼。

祝願時間是公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