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粵來香

眾生之相08

那天我起床起晚了,也是因為昨夜喝醉了的原因,醒來後腦子還有些疼,沒來得及洗臉便直奔民航大廈,準備坐最早的一班機場大巴去機場,可是緊趕慢趕還是沒趕上,眼睜睜地看著大巴從自己面前開走,揮手也不停下來。

「別揮手了,人滿了,坐下一班吧!」一個男人的聲音從背後傳來,我回過頭,見說話的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小伙子。

「下一班就來不及了。」我抱怨道。

「那打車走吧。」小伙子說著就過來幫我提行李,我就在心裡笑了,原來是出租車司機。

我尾隨小伙子來到車旁,一坐進車裡小伙子就開門見山,「到機場打表走一百五,來回過路費二十,一共是一百七。」

我想著一百七也得坐啊,飛機可是不等人的。

小伙子以為我在猶豫,便提議道:「要不你等一下,就五分鐘,我再拉來一個人,你們一人給我一百二就行,沒發票。」我想著還有這便宜事?便點了點頭,小伙子臨下車還叮囑道:「一會兒來人了你就裝什麼也不知道。」

五分鐘不到,一個拎著紅色皮箱的女人坐在了後座,小伙子滿臉興奮地就往機場開,我靠在座椅上想要休息一下,後座的女人卻把錢遞過來給了小伙子,一百二,沒毛病,但小伙子接下來卻說:「要不是我送我哥們兒去機場,順路捎著你,你還真打不到這個價。」我斜眼看了一下小伙子,明白了他的詭計。

「你也不虧啊。」女人說道,隨即在後方拍了拍我的座椅,「你這朋友也真能夠算計的了,送你一趟還捎帶個人,油錢都省下了。」

我呵呵地笑了兩聲,沒回答,唯恐再多說就露出破綻了。

「順路,順路。」小伙子打著哈哈,陽光這時候從迎面射了過來,他掏出墨鏡戴上。

三個人都不再說話,我閉上眼睛想著小睡一會兒,畢竟到機場還有一個小時的路程,可不多時我就感覺到車廂內過於悶熱,「把空調打開吧。」我提議道。

「你就給我省點油錢吧。」沒料到小伙子竟然這麼說,這就真的有點像朋友間的語氣了,他隨即按下了車窗,風就迎著我的臉吹了過來,我人竟一下子精神了許多。

「看你這哥們兒,多摳門。」女人在身後說道,我沒答話小伙子卻開口了,「什麼都得算計著點,你沒看嗎?」他指了指副駕駛前面的抽屜,「燃油附加費又沒了,這兩天油掉價了。」

「這不是好事嗎?」女人不解。

「是,但油價總是忽高忽低的,今天接到通知不讓收取燃油附加費,明天就又通知你可以收取燃油附加費,三天兩頭一變動,別說打車的人了,我們自己都快蒙了,那個通知的小條子揭了又粘粘了又揭的,操蛋!」他突然說了句髒話。

因這一句髒話大家都不知如何接下去,車廂再一次陷入了沉默,小伙子就扭開了音響,按了幾下按鈕,歌聲傳了出來,粵語歌曲。我本人是不太聽粵語歌曲的,說白了是實在聽不懂歌詞,也就感受不到歌曲所要傳遞的情感,小伙子似乎對當前播放的這首歌曲也不太滿意,就又按了幾下按鈕,這回這首歌我聽過,是Beyond的《光輝歲月》,當然接下來肯定還有《真的愛你》《海闊天空》《不再猶豫》。

一開始是小伙子輕輕地跟著哼唱,後座的女人也加入了進來,到最後,我不知怎麼也跟著輕輕地哼唱了起來。

那一刻,我們似乎都有點忘我了。

前面出現了很嚴重的堵車,小伙子心情也隨著暴躁起來,把音響關掉,罵罵咧咧的。

我知道他是為我們著急,便安慰他:「沒事,還有一個多小時呢,來得及。」

我安慰他反而讓他不太好意思了,「就這一段路堵,總有些傻逼在直行路掉頭。」他還是有些憤憤。

「就這一條路可以走嗎?」女人在身後問道。

「本來兩條路的,但是今早那個橋塌了,聽說還死了好幾個人呢。」小伙子回頭看了看,「就是橋沒塌現在掉頭也掉不回去了。」

「那個橋不是新修的嗎?不是聽說還要評什麼魯班獎嗎?怎麼就塌了?」我有些驚訝。

「偷工減料唄,腐敗唄,還能怎麼著?」小伙子反問道。

「這我門兒清,要不就是二次承包,要不就是監管部門收了賄賂,要不就是兩者都有。」女人在身後說道,一副心知肚明的樣子,「我就是干建築的,我們老家那個路就是我們公司修的,現在破爛成什麼樣了?誰管它!」

「您這就有點不道德了啊。」小伙子玩笑道。

「咱們這些底層人物能管得了什麼?別亂說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工作不丟賺錢餓不死就是最大的幸福了!」女人說完呵呵笑了幾聲,我們三人就聊了一會兒體制和民情又聊了一會兒社會與法制,最後把話題延伸到國外,說了些自己最想去的國家,我說新西蘭,新西蘭空氣好,女人說新加坡,新加坡制度好,那誰不就入了新加坡國籍?輪到小伙子了,他吞吞吐吐地說道:「我還是得在咱自己國家待著,在這兒待習慣了,去了國外沒準我連出租車都開不上!」我和女人就笑他沒理想,說這是暢想又不是動真格的,小伙子又有點不好意思了,他搓了搓臉,「我這人沒啥理想。」

我覺得這話挺傷感的。

車隊終於開始緩緩移動了,這一條街道就怎麼也不再像一條街道了,更像是一條生產線,把一輛又一輛的車,或者說是車裡的人,組裝、打包、貼上標籤,送往一個又一個地方,有的地方叫理想國,有的地方叫傷心地,還有的地方叫廢品收購站,銷毀、分類、再回爐。

車子抵達機場後,女人先下了車,小伙子示意我再等等,我透過後視鏡看著他下車幫女人取下行李,又揮手說再見,滿臉的真誠,然後他回到車裡,我把錢遞給他,他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收下錢,「謝謝你啊!」他這麼說道,我笑了笑,沒說什麼,其實也等於什麼都說了。

我臨下車時他遞給我一張明信片,上面寫著:「沒有我『步』行。」然後是電話號碼,我盯著這麼有創意的名片又笑了,他就說道:「下車打不到車時給我打電話,我可以去接你。」我點了點頭,下了車進了候機大廳,也就把這一整個路途上的事全都忘了,生命中的過客總是太多,遇見的,被遇見的,也只是潦草應付罷了,就如同我上了飛機後又與一人聊起了生活與生命的苦難和幸運之事,也只不過是驅走無聊罷了,沒有什麼是能夠長駐人心的。

我總是這麼覺得。

再次遇見小伙子是半年後,都已經冬天了,北方的冬天特別冷,有時冷得甚至會讓人絕望,喪失掉所有生活的勇氣。

那天我去朋友家聚會,吃火鍋,幾個人圍在一起說說笑笑的,喝著白酒,都喝得興起,流了一腦門子的汗,吃完火鍋又坐在一起喝茶,朋友說是從外地帶回來的鐵觀音,喝著也與當地賣的沒什麼差別,就又因這話題說個沒完沒了,其實也都是喝多了,等到盡興後已是凌晨,窗外的風也停了,空氣干冷干冷的,肯定又會有人凍死在街頭,大多也都是酒鬼。

我起身要告辭,朋友見夜已深執意要留宿,但朋友家房子不大,又有老有小有男有女的,實在不方便,我便硬是要走,朋友見留不住就要開車送我回去,又被我攔下,他喝得實在太多,說話都有些沒邏輯了,開車的話就算僥倖沒被抓酒駕那也是拿命做賭注了。

朋友沒轍,在抽屜裡翻了翻,找出一張名片,告訴我打不到車就打電話,我接過名片就看到「沒有我『步』行」那幾個字,就想到了那個小伙子,思量著不會這麼巧吧,穿上大衣就出了門,冷空氣把朋友最後的叮囑隔絕在了屋內。

朋友家在郊區,還不是屬於近郊的那種,我踩著厚厚的積雪來到路旁,抬起頭,路燈也不再是昏黃的色調,換上一件清冷的外衣,一個接著一個,井然有序地排到遠方,也就映現出了整條街的空曠,沒有車來車往。

我在路邊等了大概十分鐘,干冷的空氣把臉頰和耳朵都凍僵了,天空又飄起了小雪,我把手插在口袋裡又不停地跺著腳,可是卻怎麼也焦急不來一輛出租車,最後我只能掏出名片給那個號碼撥通了電話,卻是正在通話中。

我無奈地點燃了一根煙,卻吸進肺部一堆冷空氣,感覺胸腔被扎得一陣陣生疼,我再次撥打了那個電話,這次通了,我說明了所在的位置,電話那頭猶豫了一下才說,好,我馬上過去接你,我把電話放進口袋裡,心裡頭有了盼頭。

可是我又等了差不多十分鐘,車子還是沒有到,我就有些急了,不是說馬上的?怎麼這麼長時間?現在的人就是不靠譜,到底他們知不知道馬上是什麼意思?!正在我準備再次撥打電話發火之際,一輛出租車停在了我身邊,小伙子伸出頭很不好意思地道:「久等了,路太滑,不敢開太快。」

我坐上車子後座,不停地用手搓著臉頰,小伙子顯然不記得我了,他不回頭說道:「本不想來了的,想著這麼晚了回家睡覺算了,可是又一想,你在這個地方,肯定不好打車,我不來接你你沒準就得凍著。」

我想起了剛才電話那頭他的猶豫,一肚子的怨氣也就消了,倒是又裝滿了一肚子的感謝,「那可真是要謝謝你,我確實凍壞了,這耳朵沒準明天就得抹凍瘡膏了。」耳朵著實已經有些發癢,我用手搓了搓。

「謝啥,應該的,我也是為了賺錢嘛。」他這麼說道,一下子就把人與人之間的感情這回事撇得老清,我也就不再說話,他就又扭開了音響,還是那些粵語歌曲,過了半年了,都沒想著換一換,更新一下。

「還是這些歌曲,聽不膩啊?」我沒忍住,還是暴露了身份,「這回不送朋友去機場了?」

小伙子疑惑地回頭看了看我,然後猛地一拍大腿,「哎呀!我說怎麼看著面熟呢!真巧啊!」小伙子要和我握手,我示意他看著點前面的路,「這世界真小。」我這麼說道。

「咱們這叫緣分。」小伙子是這麼說的。

寂靜的街道,汽車在緩慢行駛,又巧遇這麼一個倉皇的雪夜,是不是更適合說故事呢?

小伙子是先從歌曲開始說起的。

「我對歌曲沒什麼審美也沒有什麼見解,能聽到什麼就是什麼,小時候家裡窮,也沒有錄音機CD機那些玩意兒,能聽的歌曲也都是父母嘴裡哼的,學校老師教的,那時候是在鄉下,根本不知道什麼是流行音樂,上中學以後我家才搬到了市裡,就在同學之間聽到了一些歌。那時學校門前有一家音像店,門前放了兩個大音箱,每天都放這些歌曲。」他指了指自己汽車上的音響,「全都是粵語的,雖然聽不懂,但也能聽出來旋律好聽,學校的男生幾乎都跟著唱,那時一到下課,同學們都跑到學校大門那兒聽歌,課間操的時候同學們都不聽大喇叭裡傳出的口號,豎著耳朵聽音像店的大音箱,聽著聽著大家也都能哼唱幾句,但也都是小聲地唱,要不老師會罵的。」他說到這兒就笑了,「後來我一到放學的時候就蹲在音像店門前不走,很多同學也蹲在那兒不走,音像店的老闆有時會和我們說笑幾句,有時脾氣不好的時候還會趕我們走,我們大家都挺尊敬他的,說白了是羨慕他,還覺得他挺神秘的,每天啥事也不幹,放放音樂就行。」他頓了頓接著說道,「我們那時也沒崇拜過周傑倫或是王力宏什麼的,咱這地方小,流行什麼東西也要慢一點。」

「流逝得也會慢一點。」我插嘴道。

「對,對,你看現在很多港台的老藝人,在他們那邊都不紅了,到咱們這邊來還有大把的粉絲。」小伙子說的倒是實話。

「我中學念完就沒有再上學了,有自己的原因也有家裡的原因,我爸那時身體不好,我媽也下崗了,我正好也不愛上學,就下來混了幾年,打過工也擺過地攤,後來學了開車,這就開上了出租車。開車時太無聊,我就又想起了聽歌,但想聽的還是那時的歌曲,其實也算是懷念吧,只要一放上這些歌我就又感覺像是回到了校門前,那種感覺說不好,挺舒服的也挺不是滋味的。」前面是個紅燈,車子停住了,「我剛開上車那陣子總是在放學那個時間路過校門口,看著那些學生們背著書包三三兩兩的從學校走出來,總覺得他們怎麼那麼小啊?自己當初好像挺成熟的啊?」他又兀自地笑了起來,「倒是學校門前的那個音像店不知道什麼時候不見了,變成超市了,挺可惜的,現在的學生們肯定不如我們那時候有意思了。」

「大家都覺得過去的東西是最好的。」我感歎道。

「也不全是,我就覺得我現在挺好的。」小伙子反駁道。

「那你父親的身體現在好了嗎?」我問道。

「死了,死好多年了,我媽也不在了,前兩年離開的。」小伙子說得很利索,聽不出什麼悲傷。

「對不起。」我表示歉意,不該問這麼多的。

「沒啥,都習慣了,老人不都是這樣麼,遲早要離開的。」小伙子倒是看得開,「你結婚了嗎?」小伙子突兀地問道,可能聊到了家人他就慣性地問一句。

「還沒。」我誠實地回答。

「我孩子都三歲了,兒子,長得像我。」他得意地說道。我不知如何接話,只得隨口說一句:「那肯定也很聰明吧?」小伙子就笑了,能看出是發自肺腑的,「聰明不聰明無所謂,我就希望他能夠平平安安地長大,然後有點出息,別像他爸似的,只會開出租車。」他的話似乎有點矛盾,現在這個社會,想要出人頭地,聰明是不可或缺的。

「我還有個妹妹,現在在上大學,學費什麼的都是我來管,不過她有點不聽話,整天打扮得不像個大學生,也沒辦法,管不了,我就希望她趕快畢業了然後找個人嫁了,我也能省點心。」他的話語裡有自豪也有擔心,口氣不像是年輕人,更像是一個很包容的長輩,我彷彿看到了時間或者說是閱歷的模樣,我在那一刻有些莫名的心酸,也有些模稜兩可的慰藉,我不知再說些什麼,還好我到家了。

我和小伙子互道再見,似乎就要看到黎明了。

那晚過後我和小伙子成了朋友,有時會互通個電話有時也會一起喝點酒,我還去過他家吃過幾回飯,他老婆是個很安靜的女人,我們喝酒時她會躲到一旁,只是看著小伙子笑。

大概又過了半年,我在一個深夜接到小伙子老婆的電話,小伙子出車禍了,管我借點錢。我急忙趕到醫院,但他已經嚥氣了,他由於疲勞駕駛,和一輛大貨車追了尾,面目全非。她老婆摟著孩子在一旁哭,那孩子長得很像他,我不知如何安慰,心裡堵得難受,忍著不讓眼淚流下來。

小伙子被火化了,沒有舉行葬禮,匆忙地掩埋了,我由於其他一些原因沒有去送他,為此一直感到愧疚,心裡總像是有一道坎,邁也邁不過去。

生命的消逝總是讓人措手不及,逝者安息生者珍惜。我也只能這麼安慰自己了。

如今我每次聽到粵語歌曲都會想起他來,那首他最愛的歌曲我也能哼唱幾句,那首歌好像是這麼唱的:「今天我,寒夜裡看雪飄過,懷著冷卻了的心窩漂遠方,風雨裡追趕,霧裡分不清影蹤……」

——獻給所有偶然相識和突然離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