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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婚

子靜

「……博士學位,生活有保障,愛情認真,親戚關係……」尼古拉扳一扳他的手指,又揉一揉他那疲憊的眼睛慢吞吞地問我,「你說我此外還有什麼優點呢?」

「……」我沒有回答。

「我的缺點是……」他又數一數手指,「身材矮小,不會跳舞、不會玩……」

「……」我仍然沒有回答,一則因為他本是自言自語,二則因為我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同時也因為這一問題我們已討論過不知多少次了,現在夜深了,我們也都疲倦了。

「你不會說我無聊吧?」他又疲乏地注視著我,「我把接吻也放在我的『計劃書』內。」說著他又翻了翻他的「求婚計劃書」。

尼古拉是我的總角之交,是我既敬且畏的益友。我們雖籍貫各異,但我們卻原是小學同學,他是那時我們童子軍團內的糾察隊長。一次我在露營時犯了規,他罰我「立正」後,還問我是不是「三民主義的少年兵」。

其後他由小學而中學而大學而留歐而留美,一帆風順,真是步步青雲。「尼古拉」一名就是他留歐時起的,現在還一直沿用著。為著見賢思齊,在求學進度上我一直在後面追趕他,可是距離卻愈追愈遠;但我對他的景慕之忱,正因愈遠而愈篤。這次從台灣來美以後,他鄉遇故知,他對我的指導,自更不在話下。別的不說,就是我現在所住的「柏文」也是他介紹的,我住的房間就在他的隔壁。他知道我原非芳鄰,但是他也知道只有我才能尊重他房內牆上琳琅滿目的格言,如什麼「至親好友,概不清談」,什麼「很忙,很忙!」,什麼「論文第一,生命第二」……而不去敲門打擾。所以我們雖同住年餘,但卻未曾談過十分鐘以上的閒話。

可是近來他忽然同我攀談起來,並且一談就是三五小時,往往談到深更半夜他還不「告辭」。原來最近他的古井無波的生活上,忽然興起了狂瀾——他在準備求婚!

尼古拉的博士論文,今年春初就已在寫「結論」了。學成在即,這在他的「計劃人生」內,另一件人生大事自應即時未雨綢繆。就在他這蠢蠢思動之時,真是無巧不成書,在復活節左右,他忽接到一封從「自由中國」發來的信。

這信是尼古拉的一位「表姨母」寫的。這表姨母一向就歡喜尼古拉,尼古拉在幼稚園時表姨母就說他「像大人」。在這封信內表姨母說她有個「小女茉莉」去歲得了個教會獎學金來美,現在中部某大學讀本科。因為她「年幼無知」,希望尼古拉「多加照拂」,另外還附一封「母諭」請尼古拉轉給茉莉。

就這樣尼古拉和茉莉便通起信來;也就從這時起,尼古拉對我才三顧茅廬起來。他說三個臭皮匠,抵個諸葛亮,所以每次寫信前後,尼古拉都要同我討論很久。由於對方反應得好,於是尼古拉的信乃由「茉莉表妹惠鑒」進展到「茉莉表妹」、「茉莉」、「莉」、「親愛的莉」……發展很順利。由於尼古拉的特許,我也跟著一封封地拜讀。

尼古拉的情書寫得很工整。每封信都和他的論文一樣,改了又改,並另加「註腳」,最多一次曾至「注二十七」。

尼古拉告訴我茉莉原出生於上海。他在十年前曾見過茉莉的,不過那時她還不過只是個打了兩條小辮子的「無軌電車」;女大十八變,現在就不知道怎樣了。不過由她秀麗的字跡、溫柔的口吻來推測,尼古拉和我都斷定她是個美麗甜蜜的「小鳥」。

但是不論怎樣現在都已到了「揭幕」的時候了。因為在最近的通信內由於尼古拉的邀請、母親的特許、監護人的批准,茉莉要來紐約度暑假。在這一項計劃決定之後,那一刻千金的尼古拉這時也不得不放下書本來應付這一個行將到來的考驗。茉莉的信說她將於美國國慶日下午三時十七分抵紐約公共汽車站。

為著應付這一剎那的到來,尼古拉開始籌備。第一件大事當然是房子問題。恰好我們房東老太太準備出去避暑。尼古拉因而租下了這整個「柏文」,房東小姐的房,自然就是茉莉住的了。當尼古拉在長途電話內告訴了茉莉這一消息時,她高興得直跳起來。同時更經過一個禮拜的緊急計劃,尼古拉又完成一本長逾一百頁、用打字機打成的「求婚計劃書」。按照博士論文的寫作方式,這「計劃書」也以編年體分成三章。第一章是「光榮孤立階段」,這一階段歷時十個星期,在這十個星期內,茉莉的一切行動要與外界「絕對隔離」,以免被誘惑。第二章是「半公開社交活動階段」,在這階段內唯有有婦之夫或有夫之婦才能往還。第三章是「公開社交活動階段」,這一階段是被列在感恩節結婚儀式之後。在那時夫唱妻和,他們便可加入「已婚社團」了。

這「計劃書」在尼古拉敦請下,我也隨便看了一下。一百多天的計劃是按日排列的,例如:「第一天,七,四,三,十七午後。紐約車站見茉莉。第一句話用『歡喜看見你』(註:比用「好不好」一詞文雅親切。)……拉她左臂下車……」

其後每天遊歷日程皆詳細排定,從摩天大樓到海底隧道,從李鴻章的槐樹到蔣宋美齡所贈熊貓的參觀程序,一應俱全。至於第一周週末的初吻、第二周的再吻……更是有條不紊。第十吻後的計劃是「同赴五馬路首飾店選擇戒指」。

書末並附有「審查表」,從頭髮、口唇、皮膚……到個性、嗜好、讀書興趣等都根據各種醫學、心理、美容等書籍雜誌編成,計有分數:如眉毛五分,皮膚十七分點五,活潑程度五分,讀書興趣十三分點五等詳細計算,總分是一四七點五分。

「你想!舊式婚姻也有好處,」尼古拉歎了口氣,「這些麻煩,就可免除了。」這天晚間正是百日大計實行的前夕。尼古拉真是如臨深淵,同我談了又談。

「唉!」他又歎了口氣,同時把初吻二字指給我看說,「誰又情願做這種無聊的事呢?但是新式婚姻不這樣又怎行呢?……有用的時光都給浪費了……」尼古拉自言自語一次,又歎了口氣,起身告辭了。

時至半夜我一覺醒來,發現起居室仍有燈光,顯然尼古拉還未睡。我走去一看,原來他還在對他的「計劃書」做最後一次的審核。我看第一頁就改了數處,如拉「左」臂,改成拉「右」臂了。尼古拉說茉莉下車時最好是拉右臂,說著他又站起來為我解釋車門的部位,拉右臂實是必然的形勢。

回床睡下默想,我真為尼古拉治學如切如磋的精神和做事認真的態度所感動。我恨我自己做了一生的「差不多先生」。

我翌日早晨起床時尼古拉已不知去向了。晚間仍未回來,直至我又已熄燈就寢了,才聽到門響,接著便是兩個人的腳步聲,我知道茉莉也已來了。

「唉!這樣漂亮的房子呀!」我聽出是一個少女驚歎的聲音,柔和清脆,她說的一口毫無中國口音的純粹英語。「噓……噓……」我聽得尼古拉在吹手指,大概他以為我已睡了,要她不要大聲說話。

「哼,一個美麗的女孩子把他吵醒了,我想他會感覺到光榮呢……」她邊說邊笑,我聽了不禁暗暗發笑。「噓……噓……」我聽尼古拉又在吹手指。「哦,這樣好的鋼琴!」我聽他們走到起居室,她又在歎賞我們的鋼琴。接著我又聽到鋼琴丁東響了幾下,其後我就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第二天我起床時,我看另外兩間房門緊閉,他們還未起床。等到晚間我自校內回來就寢時,他們還出遊未歸,一連幾天,我都未見到他們。一天晚間我們在電梯前碰見了,尼古拉替我介紹一下。

茉莉是中等身材,兩顆圓圓亮亮的眼睛,長長的睫毛,配著小小的口唇,長在一個橢圓潔白的臉上,看來像一個大號的洋囝囝。她似乎很沉靜,有著東方少女特有的羞澀和溫柔。但是她黛綠色的西式服飾,配著兩顆閃光的寶石耳環,襯出一個豐滿而纖巧的軀體,鬢鴉晚霞,顯得十分調和美觀。

我們在互道「好不好」之後,拉一拉手,我就乘電梯下樓去了。此後我們因作息時間不同,所以也很少見面。

在茉莉蒞紐後,第二個禮拜五的晚間,我自校內回來時,一開門,我被愣了半晌。原來我們住的老氣橫秋的「柏文」這天忽然被打掃得煥然一新。

廚房內尤其使我大吃一驚,那一向滿屋塵垢的冰箱,今日忽然容光煥發;久已退休了的洗衣機,今天似乎也被強迫勞動甚久,滿身汗水。一抬頭,我更急得喘不過氣來,原來那曬衣桿上竟然掛滿了新洗的衣服。我的幾雙無底的破襪子和開滿了窗子的背心也神氣十足地被掛在上面。糟糕!我忙跑回自己房間,一至門口我不禁又呆住了,我的門上顯出三個大字跡「三家村」。顯然是粉筆寫的後來又擦去的。一進門,我不禁惶愧莫名。原來我這間雜貨店似的居房,被整理得像個官舍。被褥枕頭放得整整齊齊,床下的破襪子全部失蹤了,幾雙破皮鞋也靠攏看齊了,衣櫥內掛的衣服長短排列有序,桌上的書籍文具更是有條不紊,那向不歸隊的十來支小鉛筆也集合到一個罐頭筒子內,失蹤了許久的指甲剪,也懶洋洋睡在桌上。我在房內呆了許久,心頭充滿了惶愧和懊悔,我恨我以前為什麼自己不這樣整理一下呢?我想等茉莉回來重重謝她一番。可是一直到深夜還未見他們回來,我也就睡了。

我不知道睡了多久,忽然被一隻手輕輕地搖醒,睜眼一看不是旁人正是尼古拉。我們好像久別重逢,我連忙坐起,一面感謝茉莉的服務,一面賀賀尼古拉,因為按「計劃」他已超過「初吻」的階段了。

「你們預備幾時訂婚?」我問。

「啊——」尼古拉感歎一下,「一切都沒有按照計劃實行……」

「……」我也沉默半晌。

「她要我告訴你,」尼古拉說,「她明天請你吃晚飯,要我告訴你明天早點回來,我怕你明天一早就走了,所以我來把你吵醒。」

「大家自己人,又何必呢!」我說。

「不,」尼古拉說,「她說你板起臉孔,像個老祖父,她要請你,並把你起個綽號……」

「叫什麼?」我笑著問。

「她叫你學究,」尼古拉說,「你看她把你門上寫了『三家村』三個字,還是我把它拭去的。」我聽了不禁笑了起來。尼古拉又揉一揉睡眼說:「明天下午六點鐘,你就早點回來,我也想吃吃她燒的菜……」說著他就反手關了門出去了。

禮拜六下午五時三十分,我是如約回來了。一進門我就聞著菜香。尼古拉一聽門響,立刻從廚房內迎了出來。他圍著個女用圍裙,滿額角的汗,頭髮蓬鬆,兩手全是油。看到我,尼古拉忙阻止了我的前進,把我堵入我自己房中說:「她要你六點鐘再去,她要驚奇你一下。現在餐室和廚房的門都關著。六點鐘我來叫你,你再去。」我只好唯唯聽命。尼古拉又回廚房工作去了。

時鐘剛指六點,尼古拉果然來了說:「請吧!」說著他自己也微笑搖搖頭。我和尼古拉一道推門走入廚房。

「他來了!」尼古拉大聲地說,我也跟著招呼茉莉。

這時茉莉正在忙。她穿著平底鞋、工人褲、短袖白綢襯衣,頭髮拴向後面像條小掃帚,紅紅的臉上,滿是汗珠。看到我她笑著說:「不恭呀,請餐廳坐……腰花要現炒現吃。」說著她又繼續炒。

我推開餐室的門。呀!我不禁叫起來。我不相信我已住了一年多的「柏文」內竟有這樣一間餐廳。那鋪有潔白檯布的桌子上。放了兩瓶鮮花,還配著三支閃閃的蠟燭。桌上共有八九樣菜之多,中間一盤烤全鴨,鴨嘴還銜個葡萄。其他的菜全是中式燒法、西式佈置,菜上都放有各種不同的小樹葉,配得十分好看。三副簇新的銀刀叉和牙筷,與三個漂亮的高腳玻璃杯,相映成趣。最令我詫異的是桌邊茶几上還有個大玻璃盆,盆內的碎冰正冰著一大瓶「香檳」。四壁淡綠色的牆上掛了幾個石膏雕像,襯出新的窗簾自成一格,看來舒暢無比。屋角一架全新的搖頭風扇,把室內吹得清風習習,暑氣全消,好一個賞心悅目的所在。這一下可真把我這位「三家村」裡的「學究」「驚奇」住了!茉莉在廚房內大聲吩咐尼古拉斟酒添湯,忙得不亦樂乎。可是我堅持要茉莉一道來才舉箸,最後她來了,拿了一小杯雞湯,斜坐在桌子的一邊慢慢地喝,也不吃東西,卻要尼古拉替我裝飯撿菜。我看著他倆小兩口兒的樣兒,羨慕尼古拉艷福不淺。

我一則因菜確是好吃,再則也因為討好主人,於是認真地大吃大喝起來,我當然更讚不絕口,每撿一箸,我就要說一聲「真好吃」。

「哪裡好呀!」茉莉慚愧地說,「母親說我樣樣都有點天才——彈鋼琴呀、唱歌呀、畫國畫呀、跳舞呀、做新詩、刺繡,樣樣都還過得去——就是不會燒菜。」

「你還會彈鋼琴、畫國畫、做新詩,真多才多藝!」我不禁讚賞不止。

「哪裡!」她微微一笑。

「茉莉真——能——干!……」尼古拉忽然放下筷子,轉過身子來,拍拍茉莉的肩膀。我們三人都笑了。

飯後,她又告訴尼古拉說:「碟子以後再洗,吃了飯,大家談談,好消化。」根據尼古拉的「計劃書」,我知道他們每天晚飯後的「計劃」是「到公園散步,討論當天時事」的。所以我提議說:「你們是不是要到公園內去走走呢?」未待茉莉回話,尼古拉便連忙搖頭說:「不去了,不去了。」於是我們都到起居室沙發上坐下,茉莉則坐在地毯上。

「對不起你呀,」她忽然望著我說,「前天未打招呼便替你丟掉兩雙襪子。」

這使我忽然想起來,我說:「茉莉,忘記謝謝你了,你替我洗了那許多衣服。不過那樣清潔漂亮的襪子,丟掉太可惜了。」

她笑了,但是卻說:「對不起呀!」

「老學究恕你無罪!」我同她再開句笑話。

「鬼——東——西,」她笑起來,「學究,你歡喜不歡喜看小說?」

我記得自那時起,她就不再叫我「密斯特」了。我這個「學究」的諢名以後一直被她叫得親親暱暱。日子久了,連尼古拉也叫起我「學究」來。

這時我告訴她說我不歡喜看小說。而她說她自己卻是「小說迷」。《紅樓夢》看過六遍,此外她所歡喜的小說有《鬼戀》、《塔裡的女人》、《飄》、《星星,月亮,太陽》等名著。

這一晚我們請求這位博學多才的小說家茉莉替我們講小說。因為我們聽得很用功,所以她愈說愈起勁;又因為我和尼古拉對這些「言情小說」茫無所知,茉莉對我們這兩個「木牛流馬」(她送給我和尼古拉的共同諢號)感到萬分「痛心失望」。

她一直對我們講到深夜,最後她說明天再繼續講,我們才各自分散。夜半尼古拉悄悄地來問我對茉莉的印象。我說一四七分半。據他說她只有一四二分半。我問他為什麼,他說她「太」活潑了,他給她倒扣了五分。

我問他「計劃」一共實行了多少。尼古拉說一項也未實行。我問他究竟癥結何在呢?他說大概還是他的那些「老缺點」未能完全克服。尼古拉不禁長歎一聲說:「你在場的時候她還客氣,你不知道她避著人卻時常罵我不學無術……看幾部小說就算學問?……」

「但是你在追求她,你就順應她呀!」我說。

尼古拉似深深受了我這句話的感動,他反覆地默誦這句話之後,因而下定決心,開始看小說以便和茉莉應對如流。關於小說,尼古拉生平只看過半部《西遊記》。那是十年前在故鄉岳麓醫院害傷寒的時候,枕邊一本《解析幾何》被醫生沒收了,護士小姐給他一本《西遊記》。但是只看了半部,病就好了。這次為著求婚,尼古拉決定再看小說。看書,尼古拉自認有信心。那極度艱深的《相對論》還難不了他,何況茉莉的幾部小說。

第二天尼古拉果然找來了十餘部小說,每夜當茉莉就寢以後,尼古拉便燈火通明地開起夜車來。茉莉看過六遍的《紅樓夢》自然是第一個「研究的對象」。尼古拉讀書素來認真,因而在閱讀之外並做好「問答題」。他說等他看完了這書,將來可以把「筆記」借給我,那麼我就可以「不必看原著」了。

尼古拉並一再囑咐我,不可「洩露機密」。他說他要讓茉莉「蹲在鼓裡面」。茉莉因為情報不靈,果然每晚仍要向我們這兩個「木牛流馬」講故事。尼古拉已事先向我吩咐,要我幫助他「誘敵深入」,所以每次當茉莉「講故事」的時候,我們總把話題引向《紅樓夢》。可憐的茉莉,不知是計,一次她說得高興了,一舉手她說:「賈寶玉一看手錶,已是卯正一刻!」這一下,尼古拉忽然把兩眼一睜立刻反駁說:「他看的是掛表,不是手錶!」茉莉不服,尼古拉堅持要「翻書」。茉莉窘了,說手錶和掛表都是物理書上所說的「時計」,並無區別。尼古拉說他是學這行的,這可騙不了他,手錶和掛表的構造、金屬、作用等完全不同。茉莉急了,漲紅了臉,眼睛裡大水已到龍王廟,我知大勢不好,忙向尼古拉使眼色,誰知給聰明的茉莉看破了。她站起來滿含眼淚地說:「你倆狼狽為奸,我要上樓乘涼去了……」說著她站起來,走向門外。不容分說我同尼古拉立刻跟了出去。

「上到哪兒去,茉莉?」我急忙問她。她說她要上「屋頂」去。說著她已走上樓梯,我們跟在後面,幾個彎子一轉,她推開一扇鐵門,一陣清風,滿天月色,果然我們都已上了「屋頂」!面對月光,我不禁用雙手把頭一抱。「天呀!」我心裡在想,「在這兒住了一年多,還不知道有條路可以上屋頂!」

茉莉在屋頂上走了一圈,忽然站住,兩手半舉,面向月亮,口中唸唸有詞,我隱約聽見她念的是:

我向他皺著眉頭,但是他仍然愛我。

我給予他的是厭惡,他還給我的是憐憫!

啊,亥侖娜,是他癡情,不是我無情……

我說:「茉莉,你在背誦英文?」

「不,我在演戲,」她說,「這是莎士比亞《仲夏夜之夢》裡的一節!」

接著她又告訴我們她在學校裡,晚間時常和同室的美國同學聯合起來「演戲」。她們都不化裝,就在臥室裡彼此演著好玩。可惜她讀的是女校,女演男,很不夠勁。今晚我們有二男一女,這樣好的月光,何妨大家也來演一幕戲。在她的堅持之下,乃由茉莉自編、自導、自演,她做主角,我們做配角,我們就真的演起戲來了。她的戲名叫《小姐愛啞巴》。

時間:某春天早晨。

地點:小姐後花園。

人物:小姐(茉莉飾),啞巴(尼古拉飾),老家人(學究飾)。

幕啟:(小姐在看花,老家人在除草,啞巴蹲在花叢之後)。

小姐:這玫瑰多麼美麗,這朝陽多麼溫暖,呀!百靈鳥兒你得小心點兒,別把這花上的露珠兒踏碎了……

老家人:小姐,您早!天氣還涼呢,別著了寒氣。

小姐:(驚慌,手指向花叢後面)老家人,老家人,那花後面是什麼東西?哦,快去看,快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