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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五拜月記

農曆的八月十五是大節。其實這樣的氛圍現在已經感覺到它了。月餅的信息傳遞著天庭的信息,人們在潛意識中安排「今年十五」的事情。中國沒有狂歡節。人、鬼、神佛們共同構建出他們生活的豐富和含蓄。不論糅進去多少各個節氣的情味與期望,大致上說都是把對這種自然的崇拜和人事心情融會神通。

八月十五是個「心情節」。我們讀《御香縹緲錄》,看《清宮外史》,可以很真切地感受到九重御苑裡各類人物——比如皇帝與寵妃——他們在皎潔的月光下設案焚香、跪地拜月,喃喃訥訥訴說著自己永遠不能在公眾場合說出的心裡話,其實這樣的活動是公開性的。任何一個民族,都有一個母親神。中國的母親神,也就是月亮。不單是八月十五,就是五月十五,三月十五……任何一個「十五」,都是善男信女向母親訴說「隱私」曲衷,「花前月下」說悄悄話的日子。這也確是貴人們「出情況」的日子。你可以去看看《拜月記》就懂了。我在寫《康熙大帝》一書時,請皇子八月十五大鬧御花園,從此引出了清廷帝國潑天大案,導出九王奪嫡政治慘烈之劇,那是八月十五的另一種情味設計。故宮檔案中還當存著這樣的記錄,康熙皇帝在月下祈禱:情願削減自己的壽數,盼上天賜自己一個「完人」——這是很淒慘的話了。他實際上要求的是「善終」二字:能善終,「終考命」,我願意少活些年頭。我們打開山東曲阜孔家檔案,五代時期他家出了一件事,也是八月十五吧,孔家長工殺害了「老公爺」,乳母抱「小公爺」逃出。二十年後小公爺又返回公府「復辟」——這件事不知有沒有人寫書或寫戲了?這是孔子「中興祖」孔仁玉的真實遭際,很驚心動魄的。我前不久寫了篇順治的文章,他的寵妃董鄂氏,死於八月十七,我們閉上眼就能想像出八月十五這夜順治怎麼過。去年去了一趟香嚴寺。這是晚唐宣宗皇帝的「龍潛」之地。他假裝「摔死」金蟬脫殼逃到這座寺院,做了七年沙彌,又從南陽被抬回洛陽、長安做了「宣宗皇帝」,也是熱鬧驚心的一幕。你到寺裡頭看,裡頭有座亭,叫「望月亭」。他也是這般,在困難時就會想到月亮。人類無論貴賤這一條一致,到了困頓危難之時,大致就會想起媽媽,就會在母親的清輝下訴說自己斷難向人間世陳講的心曲。二月河有時會突發奇想,倘若我在海外,倘若我腰裡有銅板,又望鄉難以自己,我會在自己庭院中也造出個「望月」榭台亭閣之類,心裡會好過些的。我據心而推「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這樣的詞肯定是在這樣的人文環境與心境中寫出來的。看見霜樣的月色地面,連李白也難以有「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那般豪興,只能在母親與故鄉面前低下頭。今年前不久,我回山西老家,過閻錫山宅,他們請我留「墨寶」,我寫了「一代興亡觀氣數,萬古首丘望鄉梓」給他們。月光下「首丘望鄉梓」是華夏情結。別的民族你說給他也不懂,他沒有這種「基因」。

但是,月亮不僅是這樣堂皇,也還有一種社會情韻。《紅樓夢》中有一回,叫「因麒麟伏白首雙星」,就「雙星」而言,到底是哪兩顆星呢?曹雪芹說,紅學家就猜,猜得最多的是牛女二星,也有「參商」。我呢?我猜的是「太陽星」與「太陰星」,暗示了史湘雲與丈夫不能見面的悲情結局。月亮就有這麼一個不好聽的名字,叫「太陰星」。五行學說稱其主陰謀。唐宣宗的那個「望月亭」一重意思是他的情感追傷,另一重更重要的意思:他肯定在月下徘徊著想辦法,怎樣把政敵們打得滿地找牙。你翻開《辭海》,「口蜜腹劍」一條,那是對唐相李林甫的專有評語。李林甫家中有一樓,叫「月樓」,每當他想整人時,他就在月樓上想辦法,他的「水平」可想而知。劉心武新寫了一本書,叫《紅樓望月》,不論內容怎樣,書名真虧他想得出。

上頭這些歷史故事,其實與我們小百姓無關。就天下萬千里黔首芸芸眾生而言,八月十五不是個陰慘慘淒清清的日子。由農忙到農閒,大大的月亮,圓圓的月餅,打上一壺酒,一大家子高高興興坐在月亮底下說笑話,說收成,說故事,說「傻女婿十五拜老丈人」……這份高興屬於老百姓,時髦點說是我們普通納稅人。打開《清嘉錄》,說到「八月半」,只說三行,我起初詫異,這麼大的節,怎麼只有這樣的規格?後來也就釋然:本來就有月餅佳節,「八月十五殺韃子」之說,滿人自認為是「韃子」,寫書的人畏懼文網,迴避了去,大致是這個原因吧!天下人間,「人逢喜事精神爽,月到十五分外明」,月光的仁柔色相,伴著爽人的金風秋氣灑落在神州之時,人們的心境是開朗與光明的。就算不巧是陰天,人們也會興致勃勃地投入到一種情致思維——中國人永遠是樂觀與光明的,「悶悶中秋雲罩月,嘵嘵元宵雨淋燈。誰知籬豆花開日,養稻正需水滿塍」,「但願中秋不見月,博得元宵雨打燈」——那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