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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節話五月

五月端午起自屈原懷沙沉江,楚人恐其遺體為水族所傷,拋果餌點心米粽於江中以代食,因以成習,成了一個節。這個掌故幾乎是無人不喻無家不曉的了。但中國「鬼節」有三:清明、七月半和十月朔;「人節」也是三個:端午、冬至和除夕。端午是頭一節,這個事就未必人人皆知了。

我們可以看看中國的神,其實都是死了的人,譬如門神,秦瓊和尉遲恭,玉皇大帝叫張有仁,二郎神楊戩,都城隍叫紀信,那是漢高祖封的。就是每個城池都有的城隍,你去仔細按察吧,他一准生前是個「名人」,「聰明正直謂之神」,按照這一標準規範,屈原偌大的名頭,偌高的品行,又是那等一個死法,他肯定是要當神的。推起屈原本事,這位超邁千古的愛國主義大詩人,其實愛的只是楚國。與我們今日的版圖而言,很大很多的地方他是不愛的,有的地方,比如陝西,非但不愛,而且是切齒痛恨的吧?但「愛國」二字加上「主義」,一下子就把問題實質說清楚了,那是一種精神,一種情愫,一種昇華了的品德,一種人文品格的結晶。岳飛愛的是大宋王朝,他想把金人趕出去,而「金人」我們知道也叫「肅慎」,是滿族人的祖先,也還統統是華夏民族的一個部分。我們說岳飛「愛國」,也還是說的他的「主義」,這種「主義」和屈原是先後輝映光照千古的。

然而五月在民俗中不是個好月,有稱「惡月」的,也有叫「毒月」的,惡而且毒。你聽聽,什麼好詞兒呢?為什麼這樣叫,沒有見正規的說法,可能是還與楚國天候有關。由春入夏的季節,不但酷熱人不能堪,蚊蟲小咬之類,尤其是瘴癘毒霾這時也格外囂張。屈原選在這個月死,我估計除了心情極壞,加上這些因素,人就格外過不得。這個月昔時人過得很小心,「百事多禁忌」。為了辟邪,有錢人家都要花不少錢,到附近道觀裡去請一道「天師符」粘在客廳裡鎮惡,燒香要從五月初一燒到六月初一,紅黃白紙畫硃砂韋馱鎮凶,小戶人家另有辦法,花幾文制錢,買五色桃印彩符,畫姜太公,還有聚寶盆、搖錢樹之類,貼在庭院裡。佛教徒則早有寺中和尚先期送來印好的文疏,填好姓名,初一就焚化,這叫「修善月」。讀書人又是一種做派:堂上掛的鍾馗圖,說是不信鬼神,這東西也還是用來驅邪魅的。清人李福有詩:

面目猙獰膽氣粗,榴紅蒲碧座懸圖。

仗君掃蕩麼枝,免使人間鬼畫符。

這些當然都是迷信,成了俗,迷起來,信起來,家家戶戶都忙著干,就變成了一種社會情味,成了如同灑掃庭院一樣的平常事。老的少的,進廟求符,回家燒香,那是高興的氣氛,過節的心情。

這事要連忙幾天,到端午,也就是屈原的忌日,不但沒有絲毫驅鬼祛邪的陰森氣,反而成了大喜慶日子。《紅樓夢》裡頭說是「瓶駐留春之水,戶插長青之艾」。那是簡約得很了。想想看吧,這一天大致家家都這樣,窮富人家都會在上房客屋裡擺上瓶子,插著新鮮的葵花、蒲蓬,還有火紅的石榴等物,婦女們要在髮鬢上簪石榴花——這在平時是絕對不能的,此刻有名目,叫端午。到了中午,家家都要舉筵,「賞端」,除了盡力鋪陳家中美食,還有特別的食物:米粽、點心、熟蒜頭、紅雞蛋之類,門插楊柳青艾,樽傾雄黃烈酒,並有芷術酒糟,截蒲為劍,割蓬作鞭,一家人在暖日融融中會聚吃喝——這哪還有一絲凶呀,惡呀?羅馬人過去過狂歡節,要先殺一個犯人,斷頭台上刀鍘血濺後,接著狂歡,我看大仲馬的《基度山伯爵》這個情節,總想,羅馬人會生活。查到中國人的五月,不禁莞爾一笑,我們中國人不殺人,照樣把五月過得美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