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孑遺僅存——賒店鏢局

這幾年遊覽遊戲,也算走過幾處地方。什麼名山勝水,寺觀廟廊,逢到那裡,就看,就思量。大致文人愛文物,也就這個模樣——站在斷壁殘垣、殘碑叢蒿前發呆,這叫「發思古之幽情」。你想的是「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其實,中國的劉寄奴真的是不少,這些人文景點也就是千篇一律的心情感受。但是在社旗見到了鏢局,原封的一個,故——什麼呢——「故庭院」吧,心中是另一般滋味。

我所曉得的,我們最大的政權遺勝是故宮,從舊官署遺傳留存下來的,有不少的「府」,但清代的官庭它不叫「府」,而是「衙門」,比如保定的總督衙門,那是直隸總督的辦公機關,奉天的民初還有,不知現在還在不在,那也是有風水說辭的,叫「直隸不直,奉天無縫」。往下看,河南鎮平、山西平遙也都有很完好的機關院落尚存。你走在南陽的人民路向東看,正在土木大興,那是把全國唯一存下來的知府衙門也強力保護起來了。這麼著,作為「官本位」的中國,舊衙門的留存也形成了從中央到縣治的完整鏈條。鎮一級鏢局,沒聽說哪裡還有第二座。

我到社旗縣城走一遭,有個感覺,社旗人想把山陝會館建成開封大相國寺那樣一個格局——以會館中心向外輻射,由會館向南,開上一條明清大街,展示社旗江漢驛傳水陸碼頭當年的情貌。社旗原名叫「賒店」,把「天下第一店」的婀娜風姿陳現於世。僅此便見,社旗人的腦筋夠用。而鏢局舊地,恰就在這條街的中部位置。我特別地要說它就為它稀見,什麼叫「特色」?「我有,而你沒有」這就叫特色。社旗鏢局,就像沉寂在沙礫和海水裡的一滴松脂。在商業大潮中被捲上來露出,它變成了一塊琥珀。

中國的鏢局始於何年何月?我沒有見到資料記載。我想這件事就是問民俗專家,也未必有個確鑿的時限。我的估計,出現在明中葉之後的,可能較大。但是「保鏢」這樣的社會活動,可能唐宋以後就有了。如果宋時有鏢局,那麼我們從民俗小說,還有施耐庵的《水滸傳》這些書上就應該能看到他們活動的影子。但實際上見到的,是青面獸楊志,護送生辰綱——既然是慶壽的,那肯定是梁中書的私事——這個倒霉的鏢客,雖說武藝高強,但經不起晁蓋們在黃泥崗上折騰,他就完了。楊志是個標準的鏢客,但他依托的不是鏢局。

關於「鏢」,那是有一整套的說法的。有說是刀鞘上裝飾的嵌銅花紋,有說是「刀鋒」,更多的說法是「暗器」。拇指按定四指虛托,仰手打出的叫「陽手鏢」,俯手打出的叫「陰手鏢」,肘下打出的叫「回手鏢」,還有什麼「接鏢還鏢」之類的名堂。「鏢」不是一種吉祥物,是武器。但成立鏢局,保護商人財物轉移流動,這個「局」就有點今天流行天下的「保安」味道了。

打開電視,常常見到這樣的鏡頭,一群人嘻嘻哈哈——自然是王公貴富,甚至是皇帝本人——坐著軒車,或騎著駿馬四處招搖,或進入酒店,裡頭一應食宿用水方便,夥計慇勤照拂。然後東家掏出雪亮一錠銀子,往桌上一蹲,叫:「店家打酒來!」我肚皮裡暗笑:這是按照我們今天的「星級賓館」來設計當時的旅店,也是按照我們今天的旅遊心理,來設計當時出門遠客的情緒。有時我也看兩眼,有時直接就換台,因為我知道那有多麼假。

李白寫過《蜀道難》,其實難的豈止蜀道?你敢情從海南往北京步行一趟試試!這還是「陽關大道」,試試消得不消得?海瑞走過不止一次的。「煙蓑雨笠卷單行」走他個幾里地十幾里,那是享受,如果幾千里呢?古人行路要自帶行李,自帶餱糧,住店自己打火做飯——店裡只給你準備簡單炊具,「打尖」就是「打火」的筆誤吧?道路之崎嶇,山川之險峻,河湖之渺茫,衣食住宿之困難……遠非我們今日之人想像能及。更不必說土匪、惡霸、黑店諸如此類的社會治安問題,還有行人的衛生、健康之類的意外,實在說,這些事想一想,都會令人望而卻步生畏懼心的。那麼你要攜帶財物呢?就更有十倍的凶險在等著你。就是在這樣的情勢下,鏢局也就應運而生、而興。

沒有哪個鏢局是單憑武功「走鏢」的。這是一種社會行為,他們的安全係數僅次於政府的部隊武裝押運。做鏢局生意要有三硬:一是在官府有硬靠山;二是在綠林有硬關係;三是自身有硬功夫。三者缺一不可。他就這麼操作,你去投鏢,定金付出,把財物送上鏢車,鏢師騎馬攜刀隨隊,插上鏢旗一路呼喊鏢號。盤踞山村的大王們,如宋江輩,聽是朋友的鏢車出行,就會約束嘍囉們不開劫車。好,安全送到,付盡鏢金生意成全。我們可以想,下頭的「工作」,官府要分鏢銀,山大王們那裡更要「意思」——這個鏢才走得下來。偶爾,也有「野路子」的強盜不聽規矩,出來劫財,劫了鏢車的也盡有,那叫「失鏢」,這種事也不少見。

社旗原來是南陽的一個鎮,這個鏢局規模不大,按照我的想像,它應該還有個演武場什麼的,放著石鎖和刀劍之類的東西。可是看了看沒有?也許早就湮沒了的,留給我們的是一座天井窄狹的舊院,厚厚的牆,不太敞亮的門窗,都洞開著,彷彿對來人說「我看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