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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張門票的效應

中國人喜歡把問題簡單化。我想,佛教為什麼在印度式微,那原因就在於印度想修成佛——別說佛,即是菩薩、阿羅漢……這些等級的「覺悟者」——也是太困難的一件事:你讀經吧,你研究經中心法吧,你打坐吧,你用經中的指示排除你六根的不潔吧,你默會神通,去佛的幽微世界尋覓自己的心靈安置地吧……這樣弄一輩子,你腦袋裡裝了一櫃子一櫃子的經典,可是你也許仍舊是個凡夫俗子——升人天國好,這誰都知道,但進極樂世界的門票是太貴了。玄奘是一位成功者,但《西遊記》中九九八十一難,其實也就是他取經譯經修心——照的是印度的那一套經典。他的傳人,徒子徒孫都沒有一個人能摸到他的邊兒,更遑論外人!

禪宗即是此種因緣滋生於少林寺。菩提達摩、慧可、僧燦、道信、弘忍——這樣傳燈,形成了一整套新的修行原則——你讀經修身養性領悟多少,你就會有多少收穫。這就有了平常人人佛的席位。《快嘴李翠蓮》裡有個能說會道的女人,她被休後出家,當然已是老大不小的中年人了,阿Q式地自我安慰:「修不成佛,修個菩薩也罷!」到了六祖慧能,他的禪法有了革命性的變革:不需要你悶著頭誦念,背誦佛經,也不需要你打坐、禮佛,終日黃卷青燈。「屠兒在涅槃會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藐視一切有形質的人物事件,只求心靈的淨化。慧能的弟子天然,冬天竟把佛像劈了當柴燒!——這是傳燈裡有名的一段公案,這就是他的頓悟說吧?有個典型的例子,《水滸傳》裡的魯智深,一輩子酒肉猛吃猛喝,橫行無忌,到最後,他在杭州聽見錢塘潮來,忽然一下子開悟,說偈坐化:「平生不修善果,只愛殺人放火。忽地頓開金枷,這裡扯斷玉鎖。咦!錢塘江上潮信來,今日方知我是我。」——這個武夫出身粗莽的關西漢子,一下子便拿到了大學文憑——成佛去了。

這實際上是取消了成佛的「門票制」。禪宗分成了南北二宗,北宗神秀是「上座」,又受武則天寵信,得朝廷權力支持,卻鬥不過慧能——個火頭僧創立的南宗,原因就在南宗的人民性——全民皆可的「參與性」。

說是「參與」的人廣泛了,販夫走卒、樵夫漁夫們雖忙著碌碌生涯養老扶幼,未必有時間想著有一日「成佛得道」,但他們有自我約束的,也有自覺修行的,比如「衙門裡頭好修行」之類,基本上是法律與道德上的「自律」,它的普遍性達到這種程度。到了清代,幾乎是全部的婦女和一小部分的男人,看見一件不忍或殘忍的事順口就出來了:「阿彌陀佛,罪過!」「阿彌陀佛,造孽!」看看《紅樓夢》就知道了,裡頭的女人,除了王熙鳳,沒有不信佛的。

但虔心向佛,把佛當作「神」來禮敬的,還是有錢人兼有閒人居多。他們的心理:我不需要去佛門修煉,「有心做好事就是為自己」,「出家在家都可修行」——由這種心理支撐,有很多平常人死後,居然也能燒出舍利子來!這就是取消門票的社會效應。當然,也有另外一維的理性思索。明代的太監是最信佛的,國民黨軍統中的人信徒也不少。他們平日作惡太多,就會這樣想,我去禮佛,讓佛知我殺人不得已,或者有天就頓悟了。我曾寫過一篇文章,說搞腐敗的貪官和他的家屬干虧心事時肆無忌憚,幹完之後又怕後果不能設想,也多有禮佛,在禪院裡一擲百萬千萬的。這是佛的善男信女中的另類吧。

貴人、賤人、老人、婦女、好人、歹人……城裡、鄉下……自從六祖以來,信佛的人越來越多,人氣旺了香火自然就旺。六祖慧能自然就成了中國的釋迦牟尼。

印度的佛教不行了,佛教的中心在中國,釋迦牟尼的法身名號叫慧能,他的禪宗文化從少林寺中走出,光耀全世界,入他的佛門免費,不要門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