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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外香嚴寺

深山中的香嚴寺

到香嚴寺,踏進山門便覺詫異。天下叢林,無論少林、白馬、靈隱……未例外,迎門便是彌勒佛、風調雨順四大天王。我去逛這些寺院,踏進門有時會想起一首清人打油詩:金剛本是一團泥,張牙舞爪把人欺。人說你是硬漢子,敢同我去洗澡去?——這裡卻未供任何佛菩薩,是——關羽。高高的坐像,丹鳳目臥蠶眉,綠袍。他在這裡凝視丹江山水不知多少年頭了,也不知還要再看多少年頭。他身邊沒有關平伴,孤零零的,關平不在周倉也不在,這和天下廟中關羽神塑「規矩」也大異其趣。

導遊眉飛色舞,誇張鋪陳,說這是香嚴寺的護法神,因了唐宣宗在此蒙塵龍潛,只有這樣高級別的人才配得上給他保駕,他的級別相當於「國家的正部級」。我聽了不禁一笑,在別地兒游寺,也聽到類似的說法,佛是「國級」,「菩薩」相當於「部級」,「羅漢」是「廳局級」之類。為幫遊人理解,這樣說也許最直截了當,但說關公是「正部級」讓人忍俊不禁。中國的佛教之所以興盛,是因了它本身文化的生命力,加上了與儒教、道教的糅合、潤化與衍變。這樣的「雜交」優勢所致,有一點儒教色彩是不奇怪的。唐代的關羽已為佛教列為伽藍神之一,進寺「值衛」原是他的工作,但這樣的寺院似乎別無分店,也許有,二月河沒有見到——這是唐風實實在在的「流」。因為:一、關羽是伽藍神。二、關羽是劉備的大將——這寺中就住著個「劉備」,這幾乎可以肯定就是唐宣宗本人的思維:我就是劉備,外頭有個關羽給我看門,再適當不過了。他在給「劉備」警衛值班,當然不宜自帶周倉一類的警衛了。但關羽的封號後世如同丹江水庫的水位飆升不已,到了「關聖大帝」的位分,是天穹王爺一級的人物,與孔子並稱謂之「武聖」,這裡卻還在紆尊屈貴他「值班」!我思量很久,看見了「敕建」的那堵明坊,一下子頓悟,所有的皇帝都是這樣想的:關羽應該給劉備當值班門衛。因了這寺的特殊情況——「特事特辦」,舊例保存了下來。

後頭大殿中有四百多平方米的壁畫,讓我又是一個踉蹌:一是它大,二是相對保存完好,三是它細膩、柔潤的筆致讓人咋舌驚愕,然而這還在其次。我看過許許多多的寺院壁畫,包括一些凋敝敗壞漫漶難識的壁畫,也看得很有興味。大抵寺院的壁畫,許多都是佛教的故事,或釋尊說法阿諸羅,天人天花迷離紛呈,或說木蓮救母六道輪迴響應相接。畫家匠人在做這些畫時,都是萬分虔敬的,除了自身解數使盡,自然地,那濃重的主觀創作附會意識也就盡顯筆底——你就是個唯物主義者,看一眼也會悚然動心。這幅不同,竟是以道教元始天尊為核心人物,東、西、南、北四極大帝,四大天王,勾陳,金母,勝母,六丁六甲。佛同二十四諸天、送子觀音、四壁觀音、韋馱菩薩……種種纍纍疊疊層層迭迭,一樣的雲龍風火,一樣的天風衣帶,只是內容駁雜得令人眼花繚亂。導遊見我留心注目一處,過來介紹說:「這是一個新描的天官,省裡來的著名畫家,描了一處,他不敢再描了,所以這處特別新。」我有共同心識,描這一處只是貼近原貌,那筆意神通,那柔潤靈動,鮮活游移的「神」是不見了。我不禁對那位畫家油然生出敬意,若不管三七二十一,只管泛描了去,會是怎樣的一件事?

導遊講這是明代的畫,但我所感受的,它不是明代的文化風格,神意就非明代所有。明代的佛道沒有這樣博大廣袤的思維情懷。就人物的體態、風致,也大有唐風。所以我斷想,這是唐代的作品,歷經三次滅佛的劫後餘情。所謂「明代」,也不錯,不過是明代「克隆」了一遍就是了。

「這個寺我想不透。」我在寺邊那株「美女抱將軍」樹前思索,說,「好比是水,它有多深,現在還渾著,看不出來——這株樹應該叫霸王虞姬樹。」眾人都是一笑,我去如廁,腳被下邊石片墊了一下,彎腰一看:「呀!你們闊到用硅化木(樹化石)來鋪路?隨便掂一塊,帶到北京、紐約,栽到花盆裡就是盆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