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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照上人禪畫叢集》序

早年讀清人筆記,是紀曉嵐還是什麼人,到寺裡隨喜,想拜訪方丈大和尚。小沙彌回說,「師父不在」,接著替師傅叫苦,早上見某檀越,接著某貴人來訪,寺裡大興土木又得到施工處看防著工人怠惰,某某大人喜得貴子,師父又要親送法物過去相賀……種種繁難,局外人不能知云云。紀曉嵐便回了一句,「你師父這樣多的苦惱,何不出家?」

我原以為這是乾隆時候一道風俗世情,後來讀得多了,也見得多了,才曉得,但凡世道興旺,人們有錢,有閒,大致和尚們便要苦惱煩瑣。人們有錢,要佈施,那佈施也有大有小,斗升之資有小和尚去應酬,或弄個「功德箱」你自個去塞罷;有的檀越捐款,動輒百萬千萬甚至上億。那麼,大和尚就得親自出面接洽。小人物來寺裡拜佛,自己在蘭若裡徜徉轉悠就是;大人物來了,老和尚又另一樣俗忙。這是件很無奈的事。和尚們忙,他們無法「出家」。或者說這樣的「忙」腐蝕了他們,腐蝕得他們除了俗務應酬什麼出家人的事也不做了。一腦子心事「發展旅遊」。

和尚也是人,他們這樣俗務纏身,從本願寅絛上說並沒有錯誤。我的意思是說,你自己就沒有清淨心,你怎會給了別人這種心?

但月照不同。生在當今世道,我相信他也會有諸多的社會應酬。但是,他的天目山有著不可向邇的佛意。他自己忙著的,也是在修他的「禪」韻。你不需要去尋什麼證據,看一看他的畫就知道了。我第一次見到他的畫,就對家人說:「這是個高僧,你們要明白,沒有禪心畫不出這樣的畫。」

和尚是什麼?如果把佛寺比作一個學校,教著芸芸眾人生向化向善之心,這些僧侶們其實就是一群佛派出來的老師。人們向佛禮佛,佛已涅槃,就由這些「師父」們來圖說大義。

我聽說,佛教在歷史上又得名「像教」,蓋「以像設教」之故。可見佛像藝術之於佛教,竟是何等的重要了。佛教經籍浩如煙海,佛教哲理古奧深邃,常使學佛修道之人,如人莽莽群山,茫茫叢林,短時之內,難獲要領。而佛像藝術,則如「輕舟撐長帆,絕壁掛雲梯」,正是引領眾生趨向解脫的方便法門。縱觀佛教在我中華大地弘傳的兩千年歷史,就是佛經所傳述的理體法身與佛像所呈現的藝術化身之間,互相印契,互相顯發的歷史。佛像藝術,猶如納藏大千世界的一粒沙塵,或似開敷莊嚴法界的一瓣花葉,既聚結道體,具福田之廣;更包蘊禪心,兼慧海之深。

然而近世以來,佛像藝術衰落了。與前代的顧愷之、吳道之、貫休、李公麟諸輩梵畫聖手比較起來,現在已經鮮有能夠啟發世人斷疑起信、滅癡破闇,幫助見聞者清淨宿業、同登佛地的佛像藝術上乘之作了。可是鮮有不等於沒有——據我所見,至少還有一位當代的佛像藝術大師,其作是稱得上「禪畫」的。其為誰也?月照上人!

在本書留給我的寶貴篇幅裡,我不用為月照上人多作介紹了。這裡只就月照上人的作品何以稱得上「禪畫」的問題,談兩點我的看法,以求教於佛學及藝術領域的方家。

我認為,禪畫,禪畫,必須具足「禪」與「畫」這兩種要素,方能圓滿成就。什麼意思呢?簡單說來,就是一幅真正的禪畫,是「看禪有禪,看畫有畫」,同時又是「禪在畫中,畫在禪裡」的。

欲認識月照上人的禪畫,且容我學一回「野狐談禪」,從上人之「禪」說起。

作為佛像的繪畫者,首先應該具足對佛、菩薩形象的正知正見。「佛」其實只是一個名字罷了,「他」的真實所指,是我們人人心中都具足圓滿的平等覺性。「佛」本來是無「像」的,不可以音聲求,不可以形相求,所以《金剛經》說:「若以色見我,以音聲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見如來。」「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這裡,「如來」即佛法真理——佛陀所親證的平等智、平等覺之代稱。佛、菩薩的形象,歸根結底也是「相」,但其施設的目的在於「設教」。雖然佛法真理是「言語道斷」,不落言筌的,諸佛之身亦離諸言說,隨機應現,無有定相。但因眾生顛倒執著,分別心重,佛無形象,眾難歸投,心無所依。人的眼睛被稱為靈魂之窗,是觸及心靈的通道。佛像藝術,正是要使人借由眼睛的觀察,窺破相與非相的玄機,惕然憬悟,進而自然脫化,超凡入聖。圖繪佛像,就如標月之指,司南之針,教人在解脫路上有方向可憑,有榜樣可學。故此佛像繪畫,功能首在「教化」。既為教化,畫者就不可在佛像繪畫中夾帶「私貨」,過分強調個人主觀感受和個性化技巧的表現,而只可以佛法真理為究竟依歸。欲將世俗一般繪畫上升至禪畫高度,畫者須秉出世脫俗之志,入佛知見之心。先將胸臆內中所有的情見染識,一掃而光,方能進入心淨即淨土之境界,方可與佛、菩薩感應道交。

所謂禪畫,就是「畫禪」,是用繪畫的形式吐露禪心,傳達禪意,指示禪機。欲成為禪畫家,就必須通達心性之學。月照上人本身就是一位般若大師,他常能通過深入淺出的開示引導,使人獲得悟性之體驗,在對無上禪悅的感受中復見本來面目。

對我而言,觀摩月照上人作畫的過程,就是感悟禪理的時機。月照上人的禪畫藝術,既是他孜兀窮年研習書畫之功的積累,更是禪家本覺自性的流露,是深得心源、返達法體的境界寫照。上人進行禪畫創作的方式及程序,皆不同於世俗藝術創作。在他作畫之際,首先要熏沐頂禮,諷誦真言經句,就藝事而做法事,祝畫幾而為壇場,化方丈之室為無量沙界,止定運觀,至心禮請十方諸佛菩薩光降於斗室之內,邀集三界龍天護法神眾周匝擁護。當此定慧雙運之時,神遊於六合八荒之外,身得預靈山蓮池龍華諸會,諸佛菩薩、龍天護法一一於定境之中示現分明。上人目乃識之,心乃念之,筆乃繪之,遂成當今世人有幸瞻睹之佛畫巨構。

再說月照上人之畫。大凡具有真境界的禪畫家,都會斷然擯棄玩弄筆墨技巧與概念遊戲。月照上人在禪畫創作題材的抉擇上寄「求真」於「務實」,筆出於心。他的白描人物禪畫,以充分刻畫對象的內心世界為旨趣,下筆斬截,略無滯礙。所繪的佛、菩薩像,慈容藹然,靜穆端嚴。襯物襯景,無不傳神;片雲泓水,俱顯妙諦。唯有經過學養、道德、心靈的三重修煉,繪畫之筆方可無所不能。上人所繪佛像,姿態萬千,瑰麗多姿:說法圖有說法之妙,涅槃相有涅槃之味。佛陀有佛陀之莊嚴,菩薩有菩薩之妙相,羅漢有羅漢之清容,金剛有金剛之神威。正是:「墨海中立定精神,筆鋒下決出神韻,尺幅上脫去俗氣,混沌裡放出光明。」觀賞者心靈中所蘊藏的美好情操被悄然引發出來,不覺進入人佛交接的境地。

月照上人的禪畫,直現人類精神之最高境界,直訴生命與宇宙之真實哲理,釋放出智慧的能量,透射著彼岸的光芒。它是有形之梵唄,無聲之禪詩!

為賀《月照上人禪畫叢集》付梓,謹將拜觀上人禪畫所獲一二管見,連綴成文,勉為之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