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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況味

我們家是個漂泊遇安的家,從小我不記得有冬至這個節。父母親走到哪裡忙到哪裡,他們官不大,但各人都管著一個單位,一攤子事,除非假日,或者連節帶假日一起過,我們才能記得,哪天原來是個「××節」。你打開日曆,每年的冬至都是公歷12月22日,這天沒有公假,一般來說,也不是公休。冬至,冬至怎麼了?我是過了而立之年解甲返鄉,才聽朋友家人說諺:「冬至不吃餃子兒,凍掉耳根兒。」後來弄清史資料,需要瞭解民俗,一查,吃了一驚,這原是個大節,有多大?「冬至大如年」!

我在我的「落霞系列」中引了這麼一首《聯詠詩》:

皇帝:大雪紛紛落地。

大臣:這是皇家瑞氣!

財主:下他三年何妨?

窮人:放他媽的狗屁!

翻開我們的史書,喜愛雪、歌吟雪色的詩人與要人是太多的了。但是,首先一條,你肚子不能是「飢腸轆轆」的;其次,你衣服要穿厚一點,最好有個亮軒或雅一點的草亭,生一爐旺騰騰的火,然後圍爐而坐,夫然後披上大氅踏雪尋梅,夫然後再說「大雪紛紛落地……下他三年何妨」——對雪發出詠歎調,那百分之百是要「有條件」才會有感動。可惜的是,我們中國人歷來窮人太多。就我所知康熙時期,全國正式官員不足兩萬,加上有條件說「何妨」的財主,撐足了去不會超過百分之十。那剩餘的百分之九十,對冬天的降臨,是懷著「敬畏」的雙重心理的。說「敬」,那是因為這是上天的意志,無可迴避也無力抗拒;說「畏」,則因為從冬至這一天開始,要一天一天數,數九九八十一的嚴寒。冬至,實在是有這兩種含義:於闊人,是等著「瑞氣」降臨的期待日;於窮人,是進入嚴寒的「戰備總結日」——他們從十月已經開始「備冬」的了。

這個意味不曾有人說過,是二月河在這裡瞎想,一旦約定俗成,無論貧富窮通,都不會像我這樣胡思亂想,都是一門心思:把冬至過好,圖個吉利。

冬至的前一天,實際上各戶人家便已行動起來了,親朋好友,互贈食物,當時的情景是「提筐擔盒,充斥道路」——這有名堂叫「冬至盤節」。大街小巷各個店舖,都會擺出冬至的特有供品售賣,「冬至薦酥糖」,有餡兒大個的叫「粉團」,沒餡兒個頭小的叫「粉圓」,這是祖宗牌位的必供之品。冬至前一個晚上,一家人要團圓。和年除夕一樣,這一夜講究是閤家團圓,一個外人也不能在場的,連回娘家的女兒,也是「外人」——對不起,你還是回婆家過冬至吧!然後炒菜燙酒,祭祖宗,拜喜神,閤家大快朵頤——所有的儀節如同過年,半點不越雷池,也絲毫不敢馬虎。道鹹時侍郎顏度有詩說「至節家家講物儀,迎來送去費心機。腳錢盡處深閒事,厚物多時卻再歸」——家家都送來送去,食品點心輪迴轉,又送回了自家來——此事原來古已有之!就人們的「過節心理」而言,「冬至除夕」這一夜,才是人們最興奮最快樂的時節。過了這一夜,第二天清晨,人們換上新衣服,「拜賀尊長,又交相出謁」,互相「拜冬」,節日的氣氛仍在,「過節」的精神氣兒其實已經暗暗「洩了」——這一條和我們過春節也是差不離。

從這一天開始,「連冬起九」,進入一年的「陰極」之日,共是八十一天。康熙四十六年太子胤礽被廢,到康熙四十八年開春,又重新復立。從康熙四十七年冬至,這位心境極為複雜的老皇帝在乾清宮設了一張紙,他要在紙上寫九個字,有名堂的,「亭前垂柳珍重待東風」,不是一氣呵成,每個字九筆(繁體字),每天來寫一筆便走,共寫了九九八十一天。好,春來了,河開雁叫了,大地陰極陽生了,宣告太子復立。這個冬至,康熙肯定是仔細思考,絞盡腦汁子過的。然而天下的老百姓不會有「如是我聞」的心境,他們也有口諺:一九二九,相喚不出手。三九二十七,籬頭吹湯栗。四九三十六,夜眠如露宿。五九四十五,窮漢街頭舞(慶賀冬天已盡)。不要舞,不要舞,還有春寒四十五!六九五十四,蒼蠅垛屋次(蒼蠅開始活動)。七九六十三,布衲兩肩攤。八九七十二,貓狗躺濕地。九九八十一,窮漢受罪畢,剛要伸腳眠,蚊蟲跳蚤出。同樣是過了九九八十一天的「數九」寒天,帝室禁城與閶閭黔首各自況味有異的吧。

部隊采風

冬至如年。用的是「如」,不是「同」。如果說與年有甚的不同,那就是冬至這節過得短,有點像「簡化年日」,大的程序差不多,論起詳明周納,那就差了去了。可以看成是一次「過年預演」的。人們過這個節,表現出的是上天對冬令的崇拜與敬畏,祈禱自己和家人平安度過肅殺的嚴寒季節。

我有點詫異的是,現在人們過冬至漸次認真起來。我發現到了這一天能休假的都休假了,上班的,似乎也會寬鬆許多——提前下班去買菜,走到小巷中,你會聽見家家都在剁餃子餡兒——日子好過了,人們不管是耶穌、釋迦牟尼,還是陽曆年、情人節,抑或是冬至,什麼都想好好過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