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輯肆

馬來西亞紀行手札

緣起

我的懶動在朋友圈裡是小有名氣的。但是去年一年似乎一年都在動,三四月份就去了兩次北京,五六月份又去了鄭州幾次,七八月西行新疆,歸來赴西安講學,十一月到北京參加「十六大」又折回西安看女兒,該打理一下身體的,該寫稿子的,統都束了起來。有些應命而作,比如說給香港《明報月刊》的專欄文章,都要在出行前考慮日程,匆匆作好留給家人,以備時需。馬來西亞之行是年初做夢也沒有想起的事。

去年召開「十六大」前此幾十天,忽然接到馮其庸先生的電話。他說奉接中國馬來西亞大使館電話,邀請我去馬作訪。我答以「考慮考慮」。因為前些日子我曾接到過不少馬來西亞朋友信和電,這事我知道。「我再咨詢一下慶善(中國藝術研究院院長亦吾友)的意見好嗎?」

馮先生的話是不能不考慮的,且是要認真考慮的。因為在我創作《落霞三部曲》之前,他就是我的良師,一步一步地實實在在地幫我。他於我有恩情,這是全世界曉得我的「事」的人都曉得的,再就是他電話中說:「這是大使和馬方幾個民間團體共同的意願,要舉辦一個叫《二月河一三月天》的文學講座。即使你不去,也要有一個禮體周全的回應。你可以不重視哪個人,但你不能不重視馬來人民。」當夜反覆思量,又打電話與幾位密友商議。他們都知道我的心境,但無一例外地都贊同我「應該去」。後來才曉得,當夜馮先生也打電話告訴慶善說:「解放去馬的事,他明天可能打電話問你。你要支持他去!」打從前年以來,馬來西亞的《星洲日報》就不斷刊登我的消息文章,至今還連載著《乾隆皇帝》。每一期都由我的朋友柯傑雄先生剪裁下來寄給我。我也很想見一見這位與這些使我不能承受的敬重的域外神交。赴馬的事遂成定局。

我一輩子沒有出過國,也從不坐飛機。我的朋友田永清將軍每一見面都要揶揄我是「土老帽」。這個心理根子在怕「飛機掉下來」。我年輕時當兵,那時坐飛機要級別的,有一位剛提拔起的師級幹部就興沖沖去坐了。剛起飛十五分鐘,出來一位服務員(當時不興叫小姐),神色莊重地宣佈:「報告同志們一個不幸消息。我們兩個發動機,一個壞了,一個也有故障。現在正以革命加拚命的精神搶修……我給同志們每人一支筆,一張紙條。同志們把要說的話寫在上面——我們保證送到你要說話人的手上……」滿機的人頓時個個呆若木雞,面如土色!直到那位服務員又出來說:「現在報告大家一個好消息,我們的發動機已經維修好……」後來這故事告訴大家,大家都說:「飛機是最安全的,是百萬分之××了……」但我想,假若輪到了,就是百分之百,老帽是老帽,火車汽車出事,有餘地有幾率,《卡桑得拉大橋》那是特別,也並非百分之百的。這事我會想,飛機呢?有這層心理障礙。我不坐,也不許家人坐,更不許女兒坐。去年從北京到西安她和我打彆扭,仍蹦就坐機走了,害得我心神不定,不信神,也背了幾篇佛經。這一回,我也要坐飛機了,目是一坐就漂洋過海,一坐就是四千七百公里。

哈!中國、馬來西亞,哈!北京、吉隆坡。

哈!二月河,土老帽。

雲層的感

從國際機場起飛時,北京還在下著小雪,這在北京是百年不遇的瑞兆了。已經連綿了五六天,一直在飄,它的勢頭最旺時節已經過去。此刻零零星星,慢慢地悠悠地,似乎有點猶豫那樣絮絮絨絨地在機翼的暗影下蕩旋著落下。天空是絳紅的雲,有點像洪教授教我們長命百歲裡頭說的一種粥,混混沌沌,模模糊糊。低壓層裡有幾朵游離出大氣層的雲。裊裊的,很輕盈的樣子,隨隨便便在風中搖擺,倒顯得灰暗空曠寥廓的機場上空有著幾分生氣。我在商務倉坐,恰正挨著窗口,忙不迭地用眼留連我的故國故土,生怕這是最後一眼了的。全神貫注的,覺得是輕輕一滑那般的動感——它動了。

飛機裡也是一片靜謐、安詳,沒有人說話走動。大家都在透窗向外看。這窗口圓圓的有鍋蓋那麼大,又有點像我們平常吃的那種叫「鍋盔」的東西,從這裡向外望,雪花徒地一下子變得很急,像一道道筆直的斜線從窗外激射而下,那速度太快,看不清它是雪片、雪花抑或是雪粒,拉直斜線、平線、交錯的線,直得不可思議。漸次的,這雪劃的直線也不見了,窗外是一味的白,調製好的奶粉一般均勻,時而稍濃,時而稍淡,絕無間隔,絕無斷層。我自知道,這是空中的霧——雲了。衝破雲層的一剎那,機窗外突地一亮。滿機都是清明的陽光,燦爛而湛青的天空上,潔淨得纖塵不染,一絲一縷煙霧也沒有,太陽斜照下來把光明賜給滿機的人。這上面是沒有污染的天,太陽周圍沒有污染的痕,我兒時在地面上曾經見過的天空,久違了,在雲層上竟仍然存在。

我坐商務艙,機上的空姐一個比一個漂亮,我覺得比中國女人別緻的有兩條。一是蠟染的衣服,顏色清純樸素,毫無誇張,自然風韻嫣然。二是髮飾,我以為那必是下了辛苦工夫的。光可鑒人的頂部高高隆起,你似乎覺得她挽了個偏髻,然而卻是沒有。發稍全部掩起,這真的不知道用的什麼技術手法才辦得下來的事,更顯得嬌艷大方。她們端著各色水酒點心盤子逐個溫聲笑語地與乘客交談。那當然可以肯定,我們這一群並沒有得到她特別的眷顧,她每天都是這樣的。乘客們那份安詳,使我本有點忐忑的心平靜了下來。我左右打量,都在說笑,看報看雜誌吃東西,閉目養神,絕對沒人思量「發動機」怎麼如何這類無聊事,小姐們也壓根不像要宣佈壞消息、發紙條的樣子,漸漸地,我不再往這題目上想,又把目光盯向窗外。

一萬米以上鳥瞰高空的雲,絕不是地面向上看到那樣子,一忽兒白一忽兒蒼,飛揚滾動,赤橙黃綠青藍紫色彩紛繁萬千交融變幻……這裡看雲,是凍僵的一片萬古雪原,白色的冰川、白色的原野、白色的河灣,雪牆、雪壁,我敢說那一定是飛機的傑作。明知下頭是萬丈虛空。偏是這「色」掩蓋了,看雲是那般實在、堅固,似乎你出飛機踩上去,會像在雪地一樣走得咯吱咯吱響動。看得人神遐思,不防同行的孫玉明喊我:「老凌,快來這邊看!」我忙趕過來,就在舷窗向外看,一下子便被鎮住了:是雲層上的日落!這景像我真的從未見過:太陽半掩在「雪原」下方的雲電,上面半層弧形的雲暈,是金紅色,湛藍得有點紫黯的天,鋪地是一層黃金,再近便是雪原無垠。層次是那許的分明,色澤光彩也都帶著稜角般不混同,紅就是紅,藍就是藍,紫就是紫。也許它不夠斑斕、多彩與流動,不夠風韻與嬌媚。但那美得純潔,美得令人不敢親近,有著神的聖潔與莊嚴。這樣的景致如在地面上常常可以見到,我相信崇信釋迦牟尼穆罕默德基督的人會更多……漸次的,它更紅、更紫、更青黯……太陽終於落了。

夜十時許,機下望去,是無邊的暗,時而掠過電子集成線路板那樣的燈光圖樣,星星點點密集一群,余皆是一片黑暗,耳鼓膜陡地一脹:它在降落。這就是二十一世紀的人類:四千七百公里水陸兩程空中六小時,馬來西亞,啊,到了!

風情

這裡沒有冬天,出發前便知這個國家在北緯國度接近了赤道,她一年四季都是夏天,那麼就是只有一季了。這一層,其實在飛機上已經領受了。登機時穿的裡三層外三層,漸次的溫熱漸次地侵來,一件件地往下脫。好在妹妹衛平跟著,脫一件她便收一件,飛機上的空調,我想也是雙向的,在北京用的制暖,到吉隆坡必用的冷氣了。饒是如此,從密封通道走出時,外面熱浪襲進,立時就襲得微汗淫淫。真的不假,這裡是夏天。

大使館的王太鈺早就在海關通道道口迎候了。可憐這位大使館二等秘書,為了「請二月河來馬」,他不知費卻幾多工夫心血,從辦護照到簽證——他知道我這上頭是個笨盲人——都一一關心奔走,此刻已近午夜,也不知道他等候了多久。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這位「電話朋友」,他不大像很修邊幅的人,花格襯衣扎單褲裡,脖子上掛著一個牌子,顯見是外交官身份證,可以自由使用方便通道的關防。他與孫玉明是同學,老遠就認出來,迎上來,熱情地寒暄,幫我們提行李,打點物什,驗證過關……一點也不「認生」,一點也不矜持,熱情幹練,動作麻利。馮先生和我一下子便喜歡上了這年輕人。大馬華總的陳達真博士,《星洲日報》的幾位記者、一群人,一時也記認不清這些朋友的名字,早已望眼欲穿地候在外邊,捧什麼寶貝似的把我們一行四人捧出了機場。又吃夜宵,又簡單採訪,直到午夜,我們才在金馬皇宮飯店安置下來。

這是馬來西亞豪富李金友先生的產業。事後我才知道,是李金友先生與胡大使商定約請我們。《星洲日報》,華總和李金友的綠野集團出資,胡正躍以特命全權大使的名義,共同邀我們來馬。此時在紫翠交輝的金馬皇宮飯店,只見到處是雕塑的馬,外面被燈光和噴泉映著的,是幾匹拖車躍騰欲飛的金色的馬;大廳裡水池旁,沙發座旁,壁間鑲嵌,花盆架座,全都是馬的行蹤,馬的影像。一望可知,馬是這裡的瑞祥,這裡的圖騰。引領我們的封富強先生是李金友的秘書。他介紹說:「我的主人愛馬,這裡是馬的世界……」

金馬皇宮是一家六星級飯店,外飾內修都是超一流的,初來夜分,但見到處火樹銀花,繁燈如織,周匝的環境蒙在夜色中甚是朦朧,都不很清晰。黑甜一覺醒來,窗簾拉開,我們頓時被外面秀麗景色迷住。啊!這裡並不是我想的那樣平坦,綠得栽絨地毯一樣的草地,閒適地站著幾匹塑馬,幾個大人和孩子在草地上快樂地追逐嬉鬧,斜坡草地下去,是湖,約兩公頃的面積吧,湖中碧波搖漾,岸邊綠樹掩映。水灣環抱的各色樓閣錯落有致地分佈在微微起伏的小丘嶺上,有斜坡式、方頂式、羅馬宮廷式的房頂,甚至也有紅的,有藍的,有白的,有紫的,也有灰色的,可見到我們中國的歇山式的。濃密的樹木就在這些色彩各異的建築中搖曳生姿。我站在茵茵芳草間,望著湖面美景,不禁神馳慨然,我們的建築師怎麼的便只懂得只曉得設計麻將牌、火柴盒、手機那樣的樓?他們似乎是色盲,怎的總是認定了灰色?在旁陪我們的封先生指著遠方:那是我們老闆辦公處,這裡水面上去,我們又開發了更大的湖,更大的人工島還沒有辦完,但產權已經定了……湖那邊是別墅,再向北是水上超市,也是李先生的……我不禁暗自驚歎他的豪富,但眼前這用舊錫礦坑改造的人工湖,廢礦土堆成的丘陵,在金馬酒店四周景觀的配置,沒有相當的人文素養不可能辦到。

按照日程安排,當日中午,我們驅車去大使館拜會大使。沿途風景依然秀色可餐。封富強是一個很棒的小伙子,熱情穩重,馬來語、英語、華語都能操作自如,他介紹馬來西亞人的收入、物產,介紹汽車擁有量,各個沿途地名的由來,與中國的淵源關聯。口若懸河,幾乎見到什麼便說什麼。我指著窗外一大片鐵銹色石塊頂標誌房說:「窮人也還是有的。」他坦率地回答:「這是貧民區,我們的市政建設一時還不能解決。」從他那裡,我知道了,這常年常青的闊葉林,葉子怎麼更新換代;知道這國家平均兩人便有一輛汽車,怪不得大道上幾乎看不見行人;知道了「敦」、「丹斯裡」、「拿督丹斯裡」種種爵位,知道了馬來本地人享受的種種優惠,華人在馬來經濟、政治諸方地位,華人為了生存,甘心承受種種苦澀而含笑和含淚的社會心境。汽車婉轉在吉隆坡泛著熱氣的街道上穿行,悠然到了使館區。封指著一帶圍牆說:「這是美國大使館。有錢,怕死。『9·11』以後加固了人防護,你看他們護得多結實,他們緊挨著伊拉克大使館……」滿車人神情貫注地聽著,不知不覺地,已經進了胡正躍大使官邸。

胡正躍這人

他年輕得讓我吃驚。我們到他的官邸,他已在大廳門口迎候。握手的時候,我還以為是大使館來接我們的官員。他個頭不算魁梧,修潔且整暇,舉止言談從容優雅,看上去也就四十歲上下,已是老練的外交家形容。

官邸裡壁間廊下,擺設著一些名人字匾和古玩,但數量不算多,裝裱修飾也很簡單,整個看上去有點空曠,簡樸得像是正在草創。他邊帶著我們觀覽邊說:「官邸建築規制不小,但還沒有真正搞好,剛剛租來不久……」我聽著,心裡想,這無論如何就是正當的財政支出,隨口便問:「您怎麼不買下來呢?」他笑著攤攤手說:「恐怕要幾千萬馬幣呢,我一時還辦不下來。」

他和馮其庸先生不少朋友有淵源。他們談字、品畫、玩賞古董,談得很高興投機,有點相見恨晚的樣子。我們一同隨意散游——這是異國土地上我國租來的一塊土地,青茂濃綠的常青樹、溫潤清簡的房舍、壁間的圖書、丹青古色古香的陶瓷,都是我們故國的情韻,踏在這靜謐的庭院裡自是別有一般溫馨思緒。

午餐很隨意,大使如數家珍地談起兩國文化交往諸情形,談中央首長來馬方訪問情況,談起這次我們來前,他已向外交部長李肇星匯報過馬來西亞的這次文化交流活動。在文化上兩個國家要加深加密來往,增強聯繫紐帶的韌性與彈力。我談起「十六大」期間李肇星打電話找我,我不知李肇星何許人,在電話中支吾良久的笑話。我談到2002年夏日我去新疆的感想,風土人情鄉俗民意,談到新疆建設兵團的艱苦與困難,也談到西北大開發應該加上「文化開發」這個概念。胡大使聽得很專注,問我:「這些看法你在十六大上提了沒有?」我說:「草案討論時談過。」胡大使說:「這些都很重要,我也可以向中央建陳。」

據後來聽到,胡大使並不是我國派出的最年輕的大使,但比他更年輕的似乎不多。依照慣例,國內來的部級、副部級幹部領導,他也只是來時見一見,去時見一見。但我們這次去,我們每次聚會幾乎都有他的影子,他都要發表即時演說。落落大方的談吐,恰到好處的風度,給我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妹妹衛平說:「這個人真了不起。」

大使是什麼?其實它真正的意義就是我們國家派到外國的欽差大臣,專門與所在國人民交朋友的使者,那當然還有其更廣義的含蘊。但主要的也無非是這兩點。我注意他每次演說,著重點就在於「增加互相瞭解,加強多方聯繫、文化交流,鞏固發展友誼」這幾條上。思路清晰,敏感,處事練達機智。「在家靠娘出門靠牆」,在馬來,胡就是我們的「牆」。

陳達真這人

博士水準,大姐風範。這是我心中的陳達真。早起先約我赴馬的,有一位先生叫柯傑雄,一位女先生姓陳名達真。我那時與柯先生有書信往來,北京文化界也有朋友介紹了大馬的陳先生。她是華總的文化委員會主席,比我大一點,還不算老,這年紀在我們這搭,恐怕要「一刀切」了的。你一見到她就立刻能感受到她的活動力量——不設城府,熱情真摯,關愛所有的人,也不對哪個人存有戒心——據我一生觀察,此一類型人,乃是天生厚福長久擁有者。她是得之先天,抑是後來修德所是,我就不知道了,此後所見,聊可證明我見不爽——幾乎多有人都叫她「大姐」——性格就是命運,這是她的性格掙來的綵頭。

她是邀約我們的「華總」代表,我們的「場合」她當然都在,在「二月河一三月天」講座正場開場前,她有一個致詞。大姐登台據案娓娓而言:「午夜十時許一架銀色的飛機從北京起飛。這架飛機沒有飛向美國,也沒有飛向加拿大或澳大利亞,而是首先來到我們大馬。二月河先生……」她誇獎我的話,這裡述說沒什麼勁,但即是誇獎,她也不是「作」,沒有「張大」的意味。

2日去雲頂賭城,我這個只是在小攤上和資料上見過「玩賭」的,見到如此大規模,受到國家保護,成為世界名境的賭城,總算見到一次大世面——這其實與「玩」已是隔膜的概念,贏的輸的,是「鬥爭」的結果,除了輸贏幾十萬百千萬若無其事神態安詳離開牌桌的豪客,也有「初級階段」進來玩玩的。中國很有幾個官員經不起這誘惑,從這裡出來,回去後又走上刑場的。在驅車的路上,陳大姐一直都在滔滔不絕地談她的「賭經」……絕不大賭,小賭要到別人賭喪了氣,你才投注……見好就收……一兩注不勝不要堅持,認輸走人……

我邊聽邊想,這其實是極委婉的勸誡,真是菩薩心腸。果真聽了這樣的勸,那些個被崩了的官兒們哪會有此結局?

因為日程安排得密不透風。真的按這日程操作,在大馬我們就沒有時間觀看市容,也就是只能在賓館和宴桌上了。大姐她們曉得我們心思,擠掉了一段路上往返路程,騰出一個多小時給我們逛了吉隆坡的地攤小市場。我為女兒挑了幾件小飾品,妹妹也為她的女兒挑了一點——多了也帶不動,大馬市場上並沒有什麼出奇的貨,一般的比我們國內市場還要貴些——原以為就地便可兌換一點馬幣的,竟是誤傳。陳大姐見我們為難,帶著我們又挑又選,又嘰裡咕嚕用馬語與商販砍價。豐豐滿滿買了一大堆,卻是她出了錢,給她錢又不要,想起來直要出汗。

蕭依釗這人

到馬第二天就見著了她的罷?消瘦,用雅一點的話說是「清」,嚴肅而不苟言笑,做事專注是一望可知的,但是我沒有想到她便是《星洲日報》的大腕主刀。很快的,她採訪我的情形便見報了。問的問題也文如其人,很嚴肅,文筆卻不死板,相當靈動。

這張報我並不陌生。因為它一直在轉載著我的小說,柯傑雄先生雖不是每期必郵,但大致出的其他信息都源源寄來。台灣朋友也有訂看它的——這是報紙可看的實證,因為從大馬到台灣,報紙的「時效」意義已經不大。我沒想到是蕭依釗這樣的女性在辦這件大事,且辦得頭頭是道。讀了讀她這些文章,她卻也不拒絕活潑與開朗。拜訪過胡大使,第二個程序就是拜訪《星洲日報》。胡大使若是「針」,這三家便是「線」,蕭依釗是「線」也是「地主」。

在報社,我為他們簽了有一百多套書罷,然後便是講談會。放錄像、看資料、吃飯——馬來西亞請吃飯這規矩和我們差不多,大會小會吃一下。不同之處是他們分餐,我們吃剩了扔。蕭依釗的老闆是丹斯裡張曉卿,張曉卿在講座上曾發了言,他對我的書的熟悉程度讓我感動。講談會上談了這報的辦報理念,我的理解是「宗旨」了,叫「正義至上,情在人間」。

馮其庸和孫玉明都對這宗旨稱讚有加。是非分明,仁者正義,同情弱勢,敢於拍案直言,這都是報人報國的優良品質。概括成了這麼八個字,當然是很好的。因此我也稱許「正義至上」是「理」,是天理;「情在人間」是情,是人情。循天理人情,這叫順天應人。

這頭上做實文章,當然前景看好。只要「正義至上」,義幟高揚,就是真善美實在搏擊假惡丑偽,溫情仁道自然滿溢人間。她的這點風骨,受到讀者的青睞也就不奇了。

李金友這人

他是不是馬來西亞最大的財主,我不知道。我的經驗,這些弘揚出來的東西,常帶著幾分虛,胡正躍談增強兩國來往的「含金量」,含金量不可用鍍金或其他東西來修飾。

李金友不是個張揚的人。他的巨大財富是明擺著在那裡,但卻質樸得有點像我們內地的一位大廚師和汽車司機。我見過幾位億萬富翁主兒,其中一位現在出門打的,隨隨便便在三流館舍找一個鋪躺下便睡。大排檔裡也常能見到他的影子——這一類型,是「中國特色」所造就的富翁類型:始終認準「當初」二字,會過日子,能富耐貧,能吃苦耐折騰,忍得辱,打碎門牙和血吞,會替別人想事情,人情世態捻透,三教九流結識得卻不失去自我,紙醉金迷燈紅酒綠間頭腦清醒,細緻毫髮可鑒,失漏的事情能最快地彌補且極少露怯。這樣的人,走入文界,也許就是個×月河之類的作家,走進財商界,他就成了那裡的「丹斯裡」。俄國的萊蒙托夫寫過長篇敘事詩《商人卡拉希尼柯夫》,寫的沙俄時期新興資產者的那種心態、理念思維,從李金友這些人物身上可找到通絡的神經。繞指柔是百煉鋼,我對李金友說:你本人就是一部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