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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語洛陽

我這一生是三個「陽」,生在昔陽,幼在洛陽,落在南陽。就這麼三個情結,陪伴縈繞了六十五年。

幼時的事不記得什麼了。1948年吧,那時我才三歲。從風陵渡過黃河,天上下著奔騰大雪,我身上裹著重重襁褓,躺在舅舅懷裡,大睜著眼看著絳紅的天和船桅檣,聽著黃河巨浪的濤聲,不時地,有雪花落在臉上,我便大聲地哭。舅舅哄不住我,氣得媽媽呵斥我「再哭,扔你到黃河裡」……也就是這個記憶吧,當時隨母、舅到哪裡去做什麼,全然是一片混沌。

後來才知道,是隨劉鄧大軍過黃河到洛陽。

這算是我的人生第一筆:到欒川,繼而到陝縣——也就是今天的三門峽——欒川、陝縣都屬洛陽,其實是已入洛陽開花。

絕大多數人生幼時都是隨父母的命運播遷流移,我當然也不例外。

當然,後來我的命運很複雜:到南陽去當兵、轉業、寫書、下煤窯、蓋房子、砌河堤、當通訊員、打坑道、轉業寫書、變成二月河。一個鏡頭一個樣,一個身份,其實人人都一樣,一輩子孫行者七十二變。

就我自己的體會,變動著的東西不稀罕,不貴重,凝固了的人生才會變成永恆。複雜的東西不值得追求,你看很多歷史上的政要人物,名流大家,忽拉巴就出家了。追一追他的那點子心境,是在避難或逃避複雜。儘管我珍視它,但我絕不留戀。

不變的愈來愈彰明的歡樂,值得人珍視與留戀只有一樣,那便是人的童年,我十三歲隨母親離開洛陽,把我最美好的年華給了她,她把結晶了的美帶入我的終生。說到靈犀相通,你能體味「銅山西崩洛鍾東應」,倘你情愛失意,「洛陽花好,偏我來遲」,只會一聲歎息。如同洛神,你讀、你體味,惹得令人立時面色蒼白,美是能夠愈來愈強烈地昇華不竭的。

當然,我十三歲時不可能有什麼學問,離開洛陽,只是夢中動不動就「回去了」:龍門大石佛伊闕的大濕地——現在還有沒有?那時在這裡可以捉到蘆塘裡二百斤重的大黑魚——邙山呀、洛河呀、白馬寺呀、天津橋呀、黃河落日呀……走馬燈一樣,一輩子的夢境是真真切切。

直到過了而立之年,「九朝故都」這個詞的真正份量才掂了出來。

就我自己的體味,南京六朝金粉之地,且又作過民國首都,人們至今隱然有著「首都意識」,這也倒罷了,因為不作首都才幾十年。但洛陽人,至今仍然有這種「首都意識」,自尊、自豪、自矜、不自大,但更高看自己一眼,高情趣的精神生活追求,享受自己的形象與都市品級的配合……這都是我所理解的首都情結,洛陽都有。它可是多少多少年沒再當首都了啊!

這樣的意識,開封沒有了。杭州富得流油,但也沒有了。但洛陽還有還在,原因是什麼?

歷史的東西都差不多,譬如西安。洛陽的文憑高、老、大。是河洛文化的策源地,是佛教的祖庭。孔子學說仰之彌高,鑽之彌深,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太大了,但他的理論基礎的形成也在洛陽。這歷史、這文化,還有她在中國經濟發展史上曾經起過的巨大作用。也許是這些不能改變的原因,形成了洛陽人的不能改變的首都或都市意識。

洛陽的事是說不完的,一位俄國漢學家說,給我一立方米洛陽土,我終生受用不盡,研究不完。若我回他的話:一立方尺土你也研究不盡,你到洛陽看看就知道了!

洛陽真該有一部通史;

現在真的有人做這事了;

我真的很欣慰,愉快。

是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