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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別廷芳傳》寫

我們的漢語,是世界上最含蓄,最能迂迴表達,最……什麼呢?狡獪的語種罷。比如現在見一位領導拜年、匯報工作,臨別時禮敬退出。下級說「還有一件事,順便向您匯報……」「順便」的事常常是「主要的」。而原本「主要」的話題,在這一小小轉折詞的瞬間,已變得一片模糊。倘是說人的優缺點,你肯定也得留意,不管前頭說得多麼好歹,那都是說書「帽子頭」,你聽一句「但是」,後頭常常才是真文章。至少是對前頭文章的重頭修改。這都是現今我們的經驗之談了。然而我領教的頭一件事是別廷芳的人事。

我是十三歲來南陽時聽到「別司令」的名頭的,那時還小,沒有什麼資格發言,只是「聽大人說」。諸如——

女人嚇唬小孩,就說:「別鬧!老別來了!」

「他打紅軍,是反動派。」

「他殺人不眨眼,小孩子偷個玉米穗都槍斃。」

當然還有——

他到南京見蔣介石,蔣問:「到京有什麼感想?」他說:「我見街上標語,行人靠左走——那右邊給誰走?」

「學生娃們十個人搶一個毛蛋(籃球),太可憐了,不如一個人發一個,不就不爭了?!」

類似的「別司令傳奇」還有許多版本。有的是官方言語,更多則是民間「小廣播」,大致上都是在「但是」後頭做文章。

但是——別廷芳時,境內沒有土匪,也沒有小偷;

——他也打日本;

——他興修水利,造堰灌田,修水電站;

——他開工廠,修路架橋;

——他重視教育,辦學校。

但是……但是!

一個詞就把他表現得格外複雜起來。

這是「那年頭」的話了。後來人們敢說心裡話了,甚至說出:「我們有啥?到現在還吃人家老別的飯!」

套一句《紅樓夢》裡的話,真格的是「一飯之恩死也知」了。凡是做過的事,無論是古是今、是現當代,是美國紐約、梵蒂岡還是北京、內鄉,你別想照著什麼主觀意識來改變與塑造它,你也別想堵住別人的口。一個人做事要負責——不是靠他的人,而是靠他的事,「古今中外,概莫能外」就是了。

然而,老老實實說,別廷芳實在是個很複雜的人。他處在一個複雜的時代,要適應生存的需要——即使你原本很單純、很簡單,也需要「複雜」起來。但這一來,就麻煩了後世的人,因為他留下來的疑問太多了,因為他本人就是個「謎」。

破解這謎是很必要的,因為和任何歷史一樣,別廷芳的「時代」也有他的「特色」。如果中國是面大鏡子,別廷芳的「領地」就是一面小鏡子——鏡子豈可以不要?若然,臉是什麼樣子就弄不清了,研究哪個時代,你不能不研究。別廷芳是這樣的「個類現象」——因為按《矛盾論》講,一般的現象是在個別現象之中。破解這個謎又是困難的,時代既已久遠,資料遺失又多,故人所剩無幾,遺蹤變化也大。另外說,大家現在都忙著生活、掙錢,很少有心去猜謎。你別把別廷芳的事搞得瓜清水白,也沒人給你一文錢獎金!苦勞作又沒什麼報酬,這樣的傻事誰幹?

西峽人干了。再確切地說是西峽幾位有心人做了這個工作,而且乾乾淨淨漂漂亮亮做下來了。這部書呈現在我們眼前,有了這面小鏡子,參照中國現當代史這面大鏡子,可以照見我們昔日的形貌衣冠,也可以想知很多未及思索的時代見識。這件事做得很「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