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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民意識,流氓皇帝種種

我一向遵循的主意,拿起筆來老子天下第一,放下筆夾著尾巴做人。這個「拿筆」當然指的是文學創作,而不是像現在作的這種隨感。倘使提筆寫小說,那是要形象思維最大的開放的,躡手躡足提心吊膽的、滿腹狐疑如臨深淵如履薄冰那樣著筆,或為俗務所羈不能「第一」,一腦門子的心思油鹽醬醋茶——這都是妨害「進入感覺」或「進入狀態」的,「下筆如有鬼」,無論如何也寫不好書。目中無物亦無人,是「天下第一」。倘放下了筆,這時候便是平民、凡人,一樣的穿衣吃飯,一樣的撲克弈棋,吃喝拉撒睡多不出什麼也少不了一件,既是個平凡人,那也就不必裝什麼幌子了。

我喜歡隨便。寫完東西累了,或玩累了,穿著有點邋遢卻很適意的毛衣或襯衣到街上遛遛——幼年時候老師們罵是「大煙鬼子遛街狗」。「大煙鬼子」是沒精神的意思,「遛街狗」是——誰都懂的吧?如今五十六了,過了知天命的日月了,奔「耳順」了。套一句屈原的雅話「余幼好此閒遛兮,年既老而不衰」。現在五十多歲不興說「老」,吃穿好了,滿精神地遛,似乎是條好狗。

那日又出門轉悠,忽然一個青年背後叫住了我。轉臉看,是本地一家小書店的老闆——常見面的老熟人。他笑嘻嘻遞給我一本《皇帝與流氓》說:「凌老師,上頭有幾篇文章和你有關——是批評你的,請你……」我這時候沒有拿筆,只好趕緊滿面笑容接過,夾起,付錢,然後回來展觀拜讀。拜讀了後便曉得了,這本書並非專指我說話的,上中下三編之中,關係到鄙人的只有上編的一部分。其中宋先生的《信口開河二月河》是早已拜讀過了的,其餘的幾篇倒是沒有拜讀過。自然「拜讀」云云是場面話,老老實實說,實情真是沒有「拜」,只是躺歪在那裡看了看。與我無關的篇章,我揀了幾篇有關太平天國的論文仔細看了,「有關」的都認真讀了。

印象和感慨我都是有的。老實坦白地說,宋先生的文章我原先也還是有點「那個那個」——腹誹:你怎麼可以根據小報串了味的報道認我以「罪」?但拜讀了這本書另外幾篇,忽又感悟,宋先生是對我筆下留情了。起碼沒把我看成是「封建餘孽」,是極平和的學術批評,而且我亦以為「信口開河」四字於小說家而言,也並非全然貶詞(也許宋文本意是要貶的)。有幾篇是批《雍正王朝》電視劇的,與我干係似多似少。總的意思很明瞭,皇帝是流氓,流氓才能當皇帝,說我在謳歌皇帝,也即是謳歌專制——這使我想起袁世凱時的籌安六君子,任諸公筆伐口誅之。其中一篇《送你們回雍正王朝》中甚至把我好歹塞進「時光隧道」,盼著雍正的「血滴子」滅了吾輩拉倒。

這麼狠心哇!再一看,有幾位竟沒有讀完「帝王系列」——姑且言之是帝王系列吧。我本是稱它為「落霞系列」的——這不免一驚之後又撲哧一笑。幸虧是而今,而不是而往,若在而往之日,豈不是要「這回斷送老頭皮」了?

待回過頭來再看出版者語,我才又更進而恍然過來。原來是他們(出版者)要反對「臣民心態」。要反對「漫漫皇權路」,需要誅殺一批寫「一幕幕皇帝高高在上頤指氣使,臣民們匍匐在地誠惶誠恐的鏡頭」的文人。我是被這些反對集權主義的鬥士們,拿來作為嫌疑犯綁縛什麼場執行什麼什麼了,而且連「驗明正身」這道手續也免了。「本公民,而不是本百姓」的這位出版者,天幸只有筆而沒有炮子兒。

這時我才明白,做個平凡的「老百姓」也是要「本公民」批評的,這才明白,「本公民」認為,寫皇帝就是對「皇帝的歌功頌德」,而且「本公民」以為「得民心者得天下」也是荒謬的——就這樣,他還以「清除專制」為己任!看來,我的「夾著尾巴做人」肯定不是公民意識,要豎起來才能算「不是老百姓而是本公民」了。但我無論如何夾尾巴,也還到不了這地步。我要寫什麼、怎樣寫,須得先請示一下《皇帝與流氓》出版者和裡面一群文化三道頭們。

中國有兩千多年的封建史,統緒之完整,世界僅見,這是無法迴避的歷史事實。記得在「文革」中有段時間,一批人以儒法鬥爭為主線,以農民起義為主體,想另搞一個「史」。結果講來講去,畢竟還是得說「東西漢兩晉隋唐宋元明」——國家的主體就是皇權,皇權的核心就是皇帝,這誰都沒辦法。我們現在想當公民,當然念頭極好,但這個不是喊口號遊行一下就可解決了的。我們須得老實一點面對這個歷史,去研究它、分析它,知道它是怎麼回事——它以怎樣的形態存在,又將以怎樣的形態消亡,是有規律可循、有章法可遵的,不是罵一聲「媽的」就辦的事。兩千年的歷史中,集權主義是主導,它也有個從積極進步到落後反動的過程。內中也有很多值得借鑒的事物,很多值得尊仰的人物。皇帝都是流氓這個看法我不贊同。倘有人指太白文藝出版社這本書的編輯以「本公民」指手畫腳,是惡霸,我亦不贊同,道理是一樣的。就是我的心思,就算他是皇帝——比如說劉邦,是有點流氓氣的——他進咸陽約法三章,安撫老百姓。「不是流氓」的項羽反而做不到。他的《大風歌》無論從意境到文字,在這本《皇帝與流氓》的一群作家裡,沒一個做得來。只要有利於當時的國計民生,推動發展當時的生產勞動,不管是皇帝,是百姓,或是公民,我看都應給他適當的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