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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鳴不得意處

《乾隆皇帝》最後一卷寫到劉墉下朝歸府,寒夜與賣燒餅老漢閒話,算是收束,我也鬆弛了一下繃得緊緊的神經。聽說有的作家一部稿子殺青,是身在椅中一仰,大笑擲筆;有的狂喜不能自禁,奔走友朋之間作徹夜暢談;有的是一身輕鬆蒙頭大睡,然後寄情山水悠遊關河……我呢?我也不乏一陣輕鬆,也會像母親愛撫襁褓中的嬰兒一般,諦視一陣那疊摞得高高的稿本,或者像鋤地到了盡頭的老農,擦一把汗,拄鋤回目看那一大片青紗帳。但是,但是……這一點輕鬆,或者說「得意」,一旦著書的勞乏稍微恢復,當認真審視這部五百萬字的康熙、雍正、乾隆「落霞」系列小說,凝視這我所作俑、我所珍惜的「宏篇巨製」之時,我看到的更多的是它的「破相」。

承認自己的無能、錯誤、失漏是痛苦的,看到自己創造的工程的先天後天缺憾,是令人汗顏的。但既然已成事實,我想如果迴避、諱言,更甚者文過飾非,那更丟人,更證明了我不但不斷地犯錯誤,而且沒有勇氣面對錯誤,在自己的失誤面前表現得像個懦夫。

還是老實一點吧。

一、這是一部錯誤百出的書。

我所指的,不是它的史實的引申和典章制度的運用方面。因為它是小說而不是學術著作,我不很在意這一點。我指的主要是人物、情節、故事間架結構。事件因果的前後舛錯,同一人物事件、性格的不合理變化,還有用典的錯誤,諸如此類何止「百出」?恐怕「千出」也是有的。比如說,《康熙大帝》第二卷中欲用孔尚任的《桃花扇》,鬼使神差地錯用了湯顯祖的《牡丹亭》中的句子;比如說漢員見皇帝不用「奴才」自稱,而用「臣」;還有對清時政府用「衙門」而不用「府」,時而也有信筆胡用「提督府」甚至「巡撫府」這樣的胡說八道。至於人物齒序年齡前後錯亂,一會兒是「×爺」,寫來寫去又變成了「××爺」;也有這部書中說某人已經故去,另一部說同一事件中某人又活著,這樣的笑話憑讀者談起,我是赧顏無以相對。

在一所大學講學,有同學問我:「成就了事業,有沒有遺憾?」我笑答:何止是「有」或「沒有」的問題,簡直我就是遺憾堆起來的!我覺得這話也適用於我的這部「落霞」系列小說。

從書的整體風格看,《康熙》的第一、二卷裡有濃重的通俗武俠味道,第四卷及《雍正》又嫌故事情節累積過於密集,有專家已經指出「二月河過於熱衷講故事」。待到《乾隆》,我的寫作經驗是較前豐富了,也「知溫柔」了,注重了文化含量,但也有不少讀者看到,文筆變得有些拖沓、瑣碎,「唯恐不為人所解讀」,我聽說穆青先生有評,說「他(二月河)寫得累了」。就《乾隆》第五卷,原來暫定名《月昏五鼓》——也就是「又黑又冷」的意味,被盜版的樑上君子來回折騰,就不好再用,而且整部有七十餘萬字的容量,是兩部書的規格了,就變成了五、六卷現在這個樣子,它的前後情節是連貫相通的——這就和前面的「系列」有所不同,顯出某種不協調。讀完我的書的讀者如果有用心,是可以感受到這一點的。僅就第六卷《秋聲紫苑》而言,在寫到最後幾章時,突發中風,一則恐懼「天亡我」,二則憚於出版家與讀者,三則畏於盜版繼續肆虐,扶病寫了出來,就勉強鳴金了。

作力不逮不是理由,身體欠佳也不是理由,作家是沒有理由的,只有歉意。十五年來,我是辛勤寫作的,弄文字一共有五百多萬字吧。讀者很難切實理解其中甘苦——寫得來興時,真有點「發瘋」的意味,根本無暇靜下心來想一想其中的荒謬。這次因病了,躺在床上前後追思問索,恍然間明白,我不過是芸芸眾生中極平常的——如同街市上的匆匆過客一般,不過是衝動了幾年,於是作書,於是就有了這一疊紙罷。在鋪天蓋地的(尤其是電視劇《雍正王朝》面世後)叫好聲中,也聽到有的讀者和專家嚴厲的批評聲,諸如書中人物故事不足人意處,詩詞曲賦不堪入目處……這些意見和看法我都接受,並以誠敬的目光回報他們。我確實無力一一作書回信寫文章答覆。這篇文字也算有個交待。

喜愛我的書的讀者說了我許多的好話,他們是出自了真誠摯愛的本心。在我穿越「沙漠」中,這是我心靈棲息的綠洲,「擦一把汗,喝一口水」時,要謝謝這毛巾,謝謝這水壺。批評我的人,聽這些話,自然感受不同,我何妨當作別人送我一雙新鞋,擠腳是擠腳,如果還要走道兒,為什麼要拒絕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