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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尾余話

我們如今什麼都在和外頭「接軌」。科技上的度量衡不知底蘊如何,但我們常用的「公里」已變成「千米」,「公斤」變成「千克」,「公尺」也廢棄了吧,叫「米」。公寸公分也都以此類推改了去。道理是什麼?似乎沒人問過,小民百姓似乎不大在意,仍舊頑固地使用老祖宗留下的老尺度。倘使買一個蘿蔔,掂一掂,說:「我買蘿蔔。」賣菜的老太太問:「您買幾斤?」回說:「我買一千克吧!」老太太準眨巴著眼瞅你半日,懷疑你有毛病。然而中國到底是個順民的國度,同化別國的能力早為世界公認,順化的應變力也是不弱的。有一次我去買茴香,說「買二兩」,那賣茴香的小販極爽脆地答道:「好,我給你稱一公兩!」倒叫我弄了個怔,反過來又笑說:「我買一百克。」小販說:「一百塊?一百塊十二斤半!」——全都滿擰。

近來看了劉齊先生寫的《回國須知》,他也感慨良深,百味俱全。兩類情致,要麼視你為洋奴,呵斥翻白眼極度地輕蔑你,「如果你不注意,總愛夾洋文,國內老鄉就會比較煩,『今天,我的心情不是很happy,天氣也不nice,真他媽的shit!』聽聽,這像好人說的話嗎?倘若進了賓館遇到麻煩,嘰裡咕嚕來一串洋文,我這邊剛一發音,他那邊就知自己不對了,只是臉上繃得太緊,不好意思馬上微笑,又繃了一小會兒,然後把我們奉為上賓。」——這是又一種情致。

魯迅先生的《阿Q正傳》裡頭假洋鬼子那句話:「我說洪哥,咱們動手吧!他說NO-—那是洋文,你們不懂的!」——真是翻新出來意味仍舊無窮。說真格的,我們今日開放,就是要這些玩意兒來充實我們的社會生活嗎?

現在真是徹頭徹尾的「拿來主義」了,帕瓦洛蒂和「千克」、航天技術、美金、日元、馬克、肯德基、麥當勞、核垃圾……有形的無形的,只要「是個東西」,就毫不猶豫地拿來。這其中的好物件自然使我們受益無窮。

有的東西吃了進去,害得我們肚子拉稀不說也罷,說起來辱沒煞人。

要麼就是冥頑不靈得拒絕一切,就如第一次鴉片戰爭時兩廣總督葉名琛,什麼也不做,什麼也不要,什麼建議也不聽,扶乩請鸞烏煙瘴氣瞎鬧一氣,被洋人提了,還要自稱「海上蘇武」。要麼就一股腦兒全拿來,破機器、爛衣服、艾滋病和光怪陸離的夜生活以及先進的生產管理經營科學技術,豬八戒似的一撈食之。若只是沒有經驗也還有可恕之情;為些蠅頭小利,有些明知有害的,仍「拿來」吃下,誤我國民,這種心思就陰微下賤得不可問。

如今是開放年頭,眼見得國力日漸強盛,這自然令人欣慰的。也由此而起,國人眼界大開,看得自己不值錢,弄到沒了骨頭,聞洋低眉俯首,也令人有點心驚的。我們現在要說「四大發明」,要談漢唐之強大,要講華夏文明的輝煌與燦爛,那是要小心一點的。似乎有一種什麼無形的力量在封殺我們的自尊:一出口便覺得有點對不上勁,懷疑或自嘲先容一句:「我這是阿Q精神吧……我們祖上……」先說幾句「不行」的話,然後「但是」一下,「還有許多好的……」也有點向聽的人道歉那樣的心態:「對不起……西邊也不是什麼都好,也不是什麼都不孬……」端的叫人莫名其妙。前些日子與朋友談起,我不喜歡看硬皮精裝書,對豎排版的圖書我卻有好感,朋友笑我食古不化,我說:「食今不化就對頭嗎?精裝書是書架上裝幌子的。坐在沙發上,躺在床上看書,你試試看是平裝好還是精裝好?中國是方塊字,豎排版橫排版有什麼分別?你把書卷起來『把卷』讀讀,橫的,你每看一行都須得手腕子轉一圈。豎排版才真正是為讀者著想。」

但憑我這樣思量,怕是不大能改變那些先生已經形成的「固有觀念」的:我們曾經強大過,我們卻實在又已積弱難返,先「拿來」,先強大起來——比如說先工業化了,再來治理污染。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我的意思也很明白,拿來儘管拿來,該去的要堅決把它扔出去!

世界上的事,歷史上的事,無論何種情形,都是成者王侯敗者賊,店大欺客客大欺店幾乎是約定俗成了的規律。我們今天誰去過美國、留學英國,回來「哈囉,姑的毛瘧」一通,頗以為有別個不同的榮耀的,這也如同盛唐時分,日本諸國留學長安的諸生回到本島,肯定是一口陝西腔:「你好,你吃飯了暱麼?」「塞由那拉」就靠邊站。所以我不抱怨這樣的人心不古,這是今天使然的。到有一日,英國美國人讀完他們的劍橋哈佛,須得再來北京天津進修北大南開,回國一聲:「今天走了二十五華里,到中關村轉了一圈,腿都遛直了!」那時中國人也決不會再說「好,給你一公兩」這種二百五話頭。

我們學人家,趕人家,是要自家中心強大起來,站得硬挺。別指望人家「無私」幫助我們。就我學到的史識,美、俄、日、德、法這些國家,從來也沒有對我們存過什麼好心思,哪怕最小的一點恩惠,你也別指望他們慷慨得出來給你。心思放清明點兒,忍著點,學他們的長處,把他的爛玩意兒毫不客氣地扔出去,好多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