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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利索點,賽跑的

「一退六二五」是什麼意思?一斤為什麼是十六兩?我們慣用的東西,為什麼要改?

現在的年輕人能知道「一退六二五」這話語的,可說是極少。也有些地方的人還用它,比如說,「這事本來是他弄出來的。現在碰了釘子,我去找他,你猜怎麼著——一退六二五」,「一退六二五」成了不負責任的意思。

這實際上已不是它的原意,它原來是一句珠算除法的口訣。買一塊錢一斤的肉,如果你只要一兩,是多少錢?老闆就會操起算盤,一陣撥拉,極乾脆地告訴你:「一退六二五,該是六分二厘五。四捨五入,你給六分錢得了!」簡而言之,一斤是十六兩。

「一斤為什麼是十六兩」,時而有人問我。他們以為我很博學,但實際上我長期也懵懂著。後來不知見了一個什麼資料,才曉得其中原委。原來秦以前,一斤是十三兩,是根據星相來確定秤上的「星」來著,買賣計量,事關人的生死大計。天上的北斗主死,南斗主生,北斗七星,南斗六星,所以一斤就是十三兩!這個除法難不難?一斤肉一塊錢,問一兩該給幾多?賣肉的准要翻起眼來想半天!大約太「那個」了,後來的人又給一斤添了三兩。然而,也還是有個「天人合一」的道理在裡頭,加的是福祿壽三星。賣東西的,你少給一兩折你的福,少給二兩折你的祿,少給三兩?折你的壽!因此,一斤等於十六兩,我們用了兩千多年。

再比如一個方向問題。東西南北,十分簡明的事。一旦到了我們這些學問家手裡,立刻變得神秘起來。東方的圖騰是青龍,而西方的則是白虎,南方是朱雀,北方則是玄武(清朝稱元武,是為了避康熙皇帝的諱,因為他叫玄燁)。東方代表春,吹過來的風也有名堂,叫和風;西方代表秋,秋風不叫秋風,叫金風;南方代表夏,南風則叫熏風;北方呢?是冬,風則是朔風。東代表木,西是金,南是火,北是水;東是青,南是紅,北是皂(黑),西是白。東方的青龍寓意和平、吉祥,西方的白虎則寓刀兵戰爭、肅殺,南方的朱雀是興旺與發展,北頭的玄武寓著銷蝕、死亡……香港人不妨翻開你們的日曆看看,撲面而來的就是這些「風」。今日不許動土,明日不可婚嫁,不宜出行,不宜搬家什麼的,都是「根據」這裡出來,哄得人一愣一愣,嚇得人一怔一怔。走一步摸摸身上,看掉了什麼沒有。

這當然不是儒家的東西。但儒家就不麻煩嗎?它從「惻隱之心」起始,進而衍化出一大套。出來的是仁、孝、悌、忠、信、禮、義、廉、恥。「忠孝節義」、「仁義禮智信」……諸如此類的學問,全都是處理「人際關係」的。但凡涉及自然科學的,幾乎是一概摒棄。這些道理也還明白,去蕪存菁起來,還是有用的,但說到「天人」之理、「格致」功夫,立刻的,就變得玄而又玄,叫人找不到北。某年某月某日某時,天上出了彗星,某時某刻某地地震,甚而至於,某地一個喜歡時髦的女孩子穿了件異樣的衣服,什麼地方出現奇怪的天候氣象,母雞打鳴兒……統都不作學術的研究,而是往「人事」上硬扯。

出了壞事,皇帝作個自我檢討,下個「罪己詔」,「大赦天下」;出了好事,則慶祝一番,倒也熱熱鬧鬧的,其實跟他屁不相干。

這些物件裡頭,自然有些是財富和寶藏,但是,也確有大量垃圾,令人迷惑的麻煩,背起來十分沉重的包袱。魯迅先生的「拿來主義」是不錯的。但若我們肩上背著一堆東西,懷裡抱著一堆玩意,身後還拉著一大車陳貨,捨不得一點丟了去,即便這世界上遍地是黃金,騰得出手「拿來」嗎?然而「扔掉」談何容易。我們的文化積習是「愈多愈好」,既有了的怎肯隨便扔?「十六兩」改為十兩時,曾有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對我說:「這又何必!我們都用慣了。外國的『一打』不是十二嗎?一磅一普特又是多少?人家能用,我們為什麼不可以?這要弄出事來的。」我問他會出什麼事,他答:「就如中藥方子,祖祖輩輩都用十六兩秤。一下子變了,麻黃、積石這類虎狼藥原來用三錢,現在一不小心就用了五錢,出人命不出?」他說的也很有道理。一下子不習慣不小心,確實可能出點問題。怕出問題便不改,我們只好仍用「十六兩」,仍舊「一退六二五」。但改了十兩制這許多年,似乎沒有什麼大問題,我們除了「便利」,沒有什麼其他感覺。當然,我的意思絕非學秦始皇,將所有典籍一火焚之;清代的康雍乾興文字獄,好書歹書也燒了一大批;「文化大革命」也燒得一塌糊塗。八國聯軍這些「文明人」進北京,把《永樂大典》扔出來填車轍,野蠻得匪夷所思。我的意思是應該學學趙武靈王胡服騎射,把長袍大褂礙手礙腳的物件去掉,利利索索地參加世界長跑競賽。我們的古董陳貨留給少數專家和有興趣的人去細緻研究。少數人不幸已經知道陷入了這些「知識」,願意去研究它,那是他們的事。作為整個國民,似乎大可不必去理會。我們的傳統國粹,美的好的,有益於心靈健康的,要留下。沒用處的,真的要捨得放下,扔掉。道理簡單到不能再簡單。和人家賽跑落在後頭,還拖著一大堆雜貨,怎麼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