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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人」效應

香港一家報紙前幾年來採訪,回去寫了一篇文章。談到初見我的印象「好像很易欺侮的樣子」,那意思是說我綿善,無橫霸之氣的吧?這句話混在幾百句話中,很容易被讀者忽略的。然而到今天,通篇文章已經皆忘,模糊不知所云,唯獨這幾個字還印在腦子裡,鑄在心裡,想起來滾燙、簇新。因為它真實,記者銳利的目光,只掃了我一眼,就擊中了我心靈的這個暗區。

倘注意一下我的小說,凡是欺侮人的地棍、惡霸、流氓,幾乎都是在當時現場現世現報,立即倒霉吃虧,甚至丟了性命。我知道,在實際生活中這種情況是極少發生的。「惡有惡報」那是真的,但有個「時候不到」的事。有的欺侮錯了物件:比如攔路搶劫攔了泰森,被他一拳打得滿地找牙——這種事只是說說而已。有撬門人室的賊,在主人家突發心臟病,反而求主人搶救的事。我還在報紙上看到這麼件事——一個樑上君子半夜回宿舍,辛辛苦苦爬到十樓,雙手扒著陽台沿喘息未定,誰知這家養了只鸚鵡在籠子裡突然發話問:「你是誰?」這位大吃一驚,雙手一鬆直落下去。這都是新聞,之所以是新聞,是因為它發生的少,是奇事,而在我的書中卻是頻頻地,不厭其煩地,變著花樣地發生。我也知道這不是「生活的真實」,但這是我的心理狀態使然,我仇恨他們——那些仗勢、仗權、仗力無緣無故整治壓迫人的人。哪怕是這樣,車匪路霸上車搶劫,碰上了持槍砸銀行的在逃犯——這種事也自有幾分舒心的愉快,讀來令人解恨。比如一個在逃殺人犯突發「非典」,被隔離,被發現,治好了病再斃掉,也是很教人痛快的。

這樣積極地揚善懲惡,和我創作「社會小說」的宗旨是不切當的。這純是我的個人心理在作用。我的這個家族,是個很易欺侮的家族:我祖父在日寇侵華時,先後把兩個兒子送進抗日隊伍,一九三七年送一個我伯伯,一九三八年又送一個我父親。伯伯戰死。父親在空墓穴中藏身,與日本人周旋七年,家中二十四畝地,困乏勞力用了個長工,被劃為富農——地富反壞右(派)那是「階級敵人」,專政對象。我始終認為,祖父是深明大義的,個人卻身遭不幸。因了他給我們的這個「成分」,真的對我們貽害無窮。一九四二年我父親已是縣武委會主任,又打仗又立功,樣樣積極,處處小心,一丁點不敢犯過,輾轉到一九五八年,復又到一個縣當武裝部政委——退是沒有退步,然而半步也沒進。他一直到死,都是勤謹慎微,小心、亦步亦趨地「照著社論」辦事,影響得我們兄妹也都是大晴天出門帶傘。我入黨那年,志願書已填,遲遲不見批准。後來組織找我談話,劈頭就問:「你還有個姑姑,是地主,為什麼不填?你對土改家中挨鬥,是什麼認識,什麼態度?」家中如此,我在學校功課不佳,也是底子,老師白眼,同學譏嘲的事也自然難免,好在學校還不把我看成是「富農子弟」,不然,真的沒法過了。——落後就要挨打這是小平的話,於國家民族是真理,放在一個團體,一個部落,一個人身上,也是放之四海而皆准,貧弱就要挨打,沒有理可說。所以鄧小平取消成分說,父親講「就這一件事,足見他是歷史第一偉人」。

他講的是當代史,是他自己的歷史——我是這樣理解的,就中國整個歷史,何代無賤民階層?解放賤民這件事,似乎只有雍正做過,且是很不徹底,留著許多尾巴,再就是鄧小平,他真的是快手,一刀就劈碎了這玩意兒,於個人「五類分子」是「見了天日」,於國家也不拘一格了,不然我們也就不會有朱鎔基這位總理。

這團籠在頭上的烏雲,在我們家上空盤旋了半個世紀,散去了。但半個世紀了,就是達摩面壁,也只十年,在石頭上且印下了影子,何況我二月河,「好像很易欺侮的樣子」——不是面壁,是「面人」的效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