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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諸葛亮讓給誰

在杭州做旅羈之行,突然接到《南陽晚報》記者電話,說教科書本上頭出了毛病,確認了諸葛亮的躬耕地在湖北襄陽。又談各方對此反應。湖北人如何雀躍歡喜,南陽和河南人怎樣憤懣激越,學術界的、政界的情緒不同,老百姓又是怎樣談論,種種輿論一下子高漲起來:一句話,南陽丟失了諸葛亮。或者說,我們這一代南陽人迷失了諸葛亮。記者徵詢我的看法,我因不明頭緒,在電話裡想了想,答了兩條:一、歷史不是泥巴捏的;二、歷史不屬於有錢人。當然,作為「名人言語」,它很快就刊出了。

我出生在山西昔陽,幼年生活在洛陽,少年之後便到了南陽。昔陽洛陽南陽,就是這麼「三陽」分據了我的生命旅程。我至今能說一口流利的昔陽話,顯蹦兒的也透得出幾句洛陽土話。但一般人見了我,則聽的是地道的南陽話。也是在杭州,南方一家電台打來電話,問得很奇怪,也極簡單:假如由你自己選擇,你願意把哪座城市作為你的歸結點?我愣了好一陣子,才明白她問的是二月河願意死在何處。當時便把自家這「三陽」情結說了:「現在既在南陽已成定局,那就死在南陽。」

我不答「死在洛陽」,潛意識裡也許是怕「傢伙」們在這上頭挑剔我:想死葬洛陽,沾帝王之水。我寫了康雍乾這三朝時代的社會情態演變,什麼「封建餘孽」、「帝王情結」、「歌頌專制」、「美化地主階級」種種帽子都扣給了我,幸虧的是他們沒有武器,不然早已崩了我。我稱他們「傢伙」,是因為他們又是「家」,又是「伙」,厲害得很。他們甚至不看你的書,或看看電視劇片段就給你下這些結論。所以他們判定的東西是很有權威的。

「跟誰住,巴誰富」,我在南陽,心裡也盼念此地是「臥龍故地」,但決計是沒有這份「揮之不去」的情結,像南陽人丟了諸葛亮,有點「丟了國寶」,重要家當失竊似的痛心無奈。諸葛亮在南陽,在襄陽,都在中國,爭了一千五百多年了吧?此說公理,彼云「婆理」,是極平常的人文心態,昔日為名而爭,今日是名利齊爭。因為了諸葛氏的光風霽月名頭,倘是魏忠賢、和珅,並不見有人爭的。爭論千年無結論,爭論本身已變成了天下皆知的鬥口遊戲。爭得兩處都似真似假,兩處都香火旺極——既如此,「爭爭不息」也是好事,我原就這般想頭,諸葛本人確在何方,我覺得有點「於我如浮雲」的意味。

但現在的教科書突然有了結論。雖說有點羞羞答答,在註釋裡加了南陽「在現在湖北襄樊一帶」,沒做正面鋪陳,有些個「猶抱琵琶半遮面」的佯臊作羞,舊時代歌樓裡的名優名伶名媛們大抵都是如此出場。「千呼萬喚」出來了。

在外頭不知情,我本來以為是學術界突然發現了新的實證資料,或在塵封竹帛中找到了「原始記錄」,所以那樣概念性地應答了兩條。但現實是「沒有」。但憑湖北人的種種「運作」,南陽人「坐失諸葛亮」。

這事可叫我奇怪了,有點吃驚了:教科書是鬧著玩的?那是給孩子們看的學問,教給孩子們的基礎知識呀!這事做得可真「膽大」。

「妄為」不妄為

先看這句話:「南陽在襄樊一帶。」說的便稀奇。舊時南陽襄陽都是郡,南陽是「南都」,「驅車策駑馬,遊戲宛與洛」,與首都並稱之地,怕是比襄陽還善一點,冒一點,高一點,大一點。倘今日有人說「北京在天津一帶」,「中國在朝鮮一帶」,「美國在加拿大一帶」,這是什麼話呢?這真的有點「胸中不正,則眸子沒焉」了。理念上的毛病,可以從微觀上的一顰一笑一哂一怒裡頭自個兒去感知。

我同時也極佩服湖北一些人的精明。他們不靠新發現的資料,也不靠新出土的文物佐證,但憑「做工作」,居然就改變了教科書,這個本事誰有?但湖北人再厲害,他們沒本事「確認躬耕地」。有這個能耐的,是學術界手執牛耳,口含天憲的一夥「家」們的。他們才是內因。

二月河小小的,在學術界算不上個角兒。我也不敢隨便懷疑別人從這件事上得了什麼實惠,或者簡潔地說收了什麼顏色的包兒。由我自身的經歷,過去傻乎乎的,從來都以為那眾位評論家以及學問家(到現在我起碼不懷疑他們的「水平」)所居的殿堂裡的還真是個什麼「家」:必定或清瘦或豐滿,銀絲皓髮童顏韶色;或仰仰在沙發客廳,或奔走於異國他鄉;或教帶一群博士碩士莘莘學子,或揮灑自如於科研實驗;都那麼淵亭嶽峙,那麼道貌岸然,倘看他們資料,也都一個個輝煌不可逼視。

看來還真叫小二說中了。「有×能使鬼推磨」。有「工作」能使「學者專家」推磨。學者而雲,專家而雲,鬼而雲,其同也乎?「聊齋」蒲先生也有套語侃調「胸中正,則眸子正焉,胸中不正,則眸子沒焉」。諸葛亮的「學術問題」不論。問題在於這個學術心理陰暗得真可以。

但我剛剛開了點竅兒,笨得到現在才曉得,原來只要「做工作」,南陽便可以屬襄陽。

若非胸中不正,那就是昏了頭了。通過人家「做工作」,突然發現爭論一千多年沒弄明的事的底蘊,「訂正」(天曉得是訂正了還是訂邪了)了去。不惜誤人子弟,傳偽道,授偽業,造新惑。聽起來也真駭人。

現在不能談「南陽人的感情」如何如何。假如人家真的發現了什麼新的佐證,鐵證如山放那兒,諸葛亮的飯碗農具在彼出土了,南陽人急煞怒煞的沒用。得尊重事實,老老實實服從就是。問題的實質是「做工作」,拼實力,憑什麼用投資量解決學術之爭?南陽人罵你兩句「直娘賊」,恐怕學術界的某些人也得忍氣吞聲受了。

學界的主騷壇領袖,二月河倒有一個小小的條陳謹告。好先生們不必再去研究古地圖、地形地貌沿革了,回過頭來唸唸《三字經》,學習一下中華文明傳承美德,似乎更必要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