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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庭關係

父親母親,我們家兄妹四人,是和諧家庭。我們挨母親的巴掌,比較起來,我最多。大妹妹其次,二妹更少,三妹是不在身邊,在身邊的話,我估計要比大妹多一點。母親打我們,打得很認真,但並不多,她不輕易打人。說實在的,雖然她「認真」,她的身體狀態一直弱,她有心臟病,還受過跌傷,認真打也不怎麼痛,使用的是巴掌,打的部位是千篇一律的屁股。我們家的保姆每見她發火,從來是不敢勸阻她的,只是在旁邊喊:「還不快跑!」但無論我還是大妹妹,誰也沒有「跑過」,而是紅頭漲臉憋著和她強——打就打,你也就是那麼一點勁!

父親和母親關係怎樣?沒有見過他們鬧過彆扭,別說拌嘴,就連重一點的話也極少聽到。就這麼一個組合,到1958年之後,我們全家在鄧縣安頓,多數星期天,母親能回來和我們吃一頓飯。她基本不做家務,話也不多,只在吃飯時稍有交流,吃過就走,父親和家務更不沾邊,也是吃過就走。即使如此,也比在陝縣、洛陽四零五散的樣子,略約地像個家了——每個人都在家的庇蔭之下,每個人都有異乎尋常人家那樣的跳脫自由,比起平常人家好像是缺了一點煙火情味,又多了一點自己個性獨立的方寸天地,就是我的家了。

二月河與妹妹在馬來西亞。

母親在時,這個家的經濟是由她主持的,因為每個月的保姆費,都由她支付。我們的零用錢、學費諸項開支也都是「找媽要」,父親不管這些事。但偶爾母親不在,你找他要「急需」的錢,他給你的可能比你要的還要多個五角、一元的,這在當時已經算是令我們竊然欣喜的事了。你找母親要錢,五角就是五角,兩角就是兩角,她不會隨便多打發你一分錢。

1958年,我小學畢業,父母齊調鄧縣,因為考中學的結果沒下來,他們也許是出於「洛陽比鄧縣好」,把我留在了洛陽。我當時並不覺得很留戀她,在陝縣她經常不在家,到洛陽沒有用保姆,和她睡一起,我反而不習慣,現在她又要走,我甚至想,我可以好好玩,再也不聽你「晚上九點鐘前睡覺」的瞎指揮了,我理所當然搬出了梧桐樹院子,和公安局門衛小李住進了門房。

那年「大躍進」,洛陽城也一樣,到處都是「超英壓美趕蘇聯」,「鋼鐵元帥升帳」,「鼓足幹勁,力爭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男的女的都打赤膊,或穿著「蘇聯花布衫」,拉著膠皮輪子大車,大呼大喝著,滿街亂跑……還有除四害,蒼蠅,我們同學們要每人每天交二十隻蠅蛹,或打死二十隻蒼蠅,屍體要交作證據,蚊子不說,老鼠是要見一隻打一隻,鼠尾交上報功。麻雀則是全民戰,所有的屋頂都有人舉著小紅旗,敲鑼打鼓大聲呼叫,可憐小麻雀矇混,個個被趕得走投無路,想落一下就有瞭望哨看見,高音喇叭喊:「×胡同號注意,×胡同號注意——有一隻麻雀落下去了,立刻捕捉,立刻捕捉報指揮部!」……如此,麻雀被趕得幾年絕跡天下。但房上天天上人,有時還是三五個人一起上房,我住的那門房承受不得,終於坍塌了。

這是我第三次和房塌遭遇。前兩次都在陝縣,當夜遷人當夜房塌,是一次;一次是房屋漏雨,炕上睡不得,同一個房間我從炕上挪到床上,炕上那邊坍塌了。這一次連人帶蚊帳,像裹在魚網裡的魚一樣,被死死地燜在了裡頭。我睡得死死的覺得身上猛地一沉,醒來一摸,手腳被什麼纏住了,聽見外頭亂喊:「快救人!」知道是房子塌了,用手摸索一下,思量形勢,是這樣的——那房子有個竹頂棚,這玩意學名叫承塵,也有叫「天棚」的,房頂下來,這天棚順牆擦下,在牆角留了個三角口小洞,這肯定是上天覺得我死期未至,特為留情之作。我的第一感覺是那灰塵,帶著洗不清的霉臭味直嗆人腦,呼吸也很困難。我的心思卻十分清晰,知道外頭人正在救我,就大聲喊道:「叔叔,我在這裡!」外頭人也是大喜若驚,喊著:「解放活著,快!」——我被他們連蚊帳帶人拽了出來,一根汗毛也沒傷。

1970年的二月河。

這件事讓公安局的人一驚。因為不久母親就從鄧縣趕來了。她也可能是故作鎮靜,也可能見我無恙想著別人大驚小怪,顯得相當輕鬆。她帶我上街,給我買了很多學習用具,還有換洗衣服,鼓勵我:「不要淘氣,好好學習,考上中學以後咱們轉學過去。」但公安局的叔叔們卻不敢再等以後了,對她說:「解放這孩子想你。有幾個夜裡他出去夢遊,找金叔叔,『我要見我媽』。」我看就是這話打動了她,她決定立刻帶我走。

但是,(計劃是不帶我走的)買這買那的,她身上帶的錢花光了,算了算,剛夠買到南陽的車票錢,路上吃飯都要「節約著點」。我想,她無論如何都會借點錢的,她不,她說:「借得多了沒必要用,借得少了還錢不還錢都不好,將就點吧。」——她開始計算這次來看我的花銷,打開箱子一件一件地登記價目,讓我在一起運用加法。算來算去,和她從鄧縣來時帶的錢無論如何都「對不上」,差七角錢!她坐在床上看著眼前的牆,還在回憶那七角錢的去向,我指著柳條箱說:「媽,這個箱子六元錢,沒記在賬上。」她一下子笑了,說:「騎驢找驢——這就對了,我還貼進去五塊三毛吶。」她摸摸我的頭——這是她對我的最佳狀態。

這件事我後來和父親提起過,我說:「我以前認為你們大人是不算錢賬的。」父親說:「怎麼不算,要算到每一分錢。但是我們有約定,不在孩子們面前算賬。」這個傳統我家還用,我們夫婦也不在凌曉面前算賬。我對女兒說:「你記兩條,第一不在人面前算錢賬;第二不當眾數錢。」——我有點「發展」。

有一個朋友,兒子和他鬧彆扭,他兒子平日很服氣我的,於是打電話來告訴我「你教訓教訓他」。我和他的孩子通電話,聽了聽他的道理,然後說:「你有很多理!但家庭這個單元,不是講理的地方,是要講『情』的,一個星期講六天理,回到家還要講理,你累不累呀?回去給你老爸捶捶背、捏捏腰去!」兒子恍然大悟,說:「凌叔,我這就回去!」

其實我家和諧是和諧,差就差在阿貓阿狗在老爸老媽跟前慇勤撒嬌這些事沒有。我到姨姨家、姑姑家。品嚐到他們的「家庭味道」,常欣羨不已,自動就融進了那氣氛之中,和他們一道買菜、切肉、點火扇爐子,興致勃勃地弄吃的,姐妹幾個擠在老人跟前唧唧噥噥說家常……這類事在我家絕對沒有。整個初中暑假我全部下鄉過,也為貪戀同學家中那點倫常之樂——回到家裡,曬得像條黑不溜秋的魚,父母都笑了:「行!比在家還結實。健康就好!」

我的心理狀態,就這樣雙重感受:我有一雙了不起的爸媽,我為擁有而自豪。同時,帶來的不滿又是:他們不大管我,沒有人家爸媽親熱……實際上據我後來觀察,愈是家庭「政治化」了的,愈是家人理性思維能力強,個人獨立性也強,而家庭的親情相對就愈少,隨著「階梯」的上升,到了紫禁城,皇帝,他們那裡的親情減縮到接近零。然而父親不過一少校而已,母親也不過是個「科級」,對應起來看,比我們這個「階次」上應該擁有的親情許是薄少了一點。

話是這樣說,我們兄妹心裡明白,我們沒有怨言,也沒有更高的要求。他們是職業革命者,已經以身許國,確實是忙,忙得職業化地顧不上一切了。就我們兄妹自身而言,個頂個的身體健康,智能健全,比起別家子女,似乎還要出息一點。父親晚年一次吃飯時,弟弟說起「邯鄲姑姑家」怎麼怎麼好,怎麼家庭團結,妹妹們怎樣親親熱熱過星期天……父親靜了一會兒,脫口給我背了幾句莊子:「涸轍之鮒,相濡以沫,不若相忘於江湖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