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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之娛樂

事實上,我這個家是很單調的,但不能說是枯燥。母親是個事業型的婦女,她有一個堅定的理念,沒有累死的人,只有閒死的人——這倒和「生於憂患死於安樂」的話有點暗暗扣合。不幸的是她的這個理念——其實任何理念都是有極限的:彈簧可以伸縮,拉一下就又恢復原樣,但拉「過頭」了呢?——她教給我「力氣是奴才,用了再回來」,但是她的「奴才」累壞了,再也不肯「回來」,她也就山一樣倒了下來。當然,她的病有社會原因,然而她自己確實有病,拚得過分了,心臟、腦血管,她沒有檢查過血糖,她那樣的工作,我估計很可能也有糖尿病問題。

我聽過父親哼歌子。父親在文藝上基本沒有什麼愛好,他哼的歌子既不是流行曲,也不是進行曲,也不是戲劇之類,而是——抗戰歌子:

大炮轟轟響啊,機關鎗格格格

打倒那日本鬼呀,趕他們出中國……

這個歌和這個調子,任何演出團體,任何節日演出都沒有披露過,我估計是他在太原抗大分校學習時的校園歌,還有:

我的大煙袋呀,你快快回來!

上次打伏擊呀,子彈把你打壞!

現在打日本呀,哪裡再去買?

大煙袋呀,咿呀呼咳——煙袋……

幽默、樂觀、風趣,這當是抗戰時流行在戰士中的口頭小曲,一邊擦槍,一邊唱這小令曲,很有情味的。

再有一個歌,是用山西梆子腔:

我正在山頭看風景,忽聽得上下亂哄哄,

原以為是砍山的老百姓,卻原來是鬼子發來的兵,

二鬼子棒棒隊,還有一個大頭日本的兵,

老子我正是又閒又悶,請你們上來咱們點點兵,

你們來來來呀,老子請你吃碗疙瘩面……

不合轍也不押韻,山西梆子調味十足。當然這是套的「空城計」,我肯定這是他們三人堅持無人區作戰時的自創作品。

就這三首歌,再也沒有聽他唱過別的。唱這歌時父親會在躺椅上半閒著,雙手在椅背上輕輕打拍子,然後他也許就入睡了。

父親不愛看戲。他晚年孤寂,我很想給他解悶,所有能買到的戲的錄音帶子都給他買了。但他只是對京劇《鎖麟囊》情有獨鍾,反覆聽的只有這一出。這是種因得果知恩報恩的主題,我不能明白為什麼如此令他神往,吃飯、睡覺都放的《鎖麟囊》。

父親還有個愛好,下棋。象棋、圍棋他都會。但棋藝都平平。但他在未離休之前我沒見他與別人下棋。他摸過棋盤,是圍棋,教我們兄妹三人學下圍棋。圍棋他也不與外人下。我肯定地說,在他「能工作」時,無論上級下級,沒人知道他會下棋。

他圍棋只是「入門」,用現在的標準,二段左右。但他的棋齡很長了,他告訴我,這是抗戰時在抗大分校學的,當時學《論持久戰》,把抗戰和下圍棋作比方,有佈局、中盤、收官,雙方鬥爭犬牙交錯,學員們都學會了——是作為「抗戰思想」的輔助課學得的。

這件事對我們有些影響。因為我和妹妹很快就超過了父親。我們1958年就學會了下棋,因為當時南陽市會下圍棋的人少,大妹妹建華還拿到了少年冠軍,她的興致很高,有時別人悔棋,會氣得她哭了,一邊哭一邊下,贏了又會破涕為笑。1963年她去武漢參加比賽還拿到個少年組第六名,名字刊在《圍棋》雜誌上,我們都很得意的。但她實際水平也不算高,在家還是我的手下敗將。1963年開封舉辦圍棋訓練,市體委讓建華參加,因她年齡小,讓我陪著去,順便也聽課——到那裡我看,一個一個少年棋手都非常厲害,六七歲的孩子我都無法過招,「我已十八歲還有個屁用?」——我這樣想,看大妹似也有點沮喪,但她仍弈興不減,她徹底失望是在下鄉之後與棋界割斷,也就是個業餘兩段的力。棋界有些高段棋手都是她的朋友,我們兄妹雖然愛棋,但棋不愛我也徒喚奈何。前不久,陳祖德來南陽,我們見了面。我說:「現在我還喜愛這(圍棋),我從十三歲開始,已有四十七年棋齡,絕對老資格的一手屎棋。這玩意沒高手指點,永遠沒有指望。」父親離休之後,在母親去世之前,從不和外人下棋。他只在家中教過我們下圍棋。沒有摸過象棋,母親去世後一年有餘,他開始偶爾和人下象棋,且開始教我學象棋,但他發現我對此沒有興趣,也就罷了。他的棋盤上寫的不是「楚河漢界」——一邊寫「不要生氣」,一邊是「再來一盤」,看上去挺別緻的。他下棋就是下棋,從不扯談棋以外的任何事,家長裡短的是非更是絕口不言。父親也悔棋,但是他有個「前提」:對方已經悔過棋,但不讓父親悔棋是絕對不行的,經常為此爭得面紅耳赤不歡而散。但他不會為此和棋友反目,過幾天氣消了,照樣來往下棋如初。

他下棋,哼小曲,看電影,偶爾也看戲,這些娛樂都有,但極有節制。我只記得他看過兩次戲,都是在鄧縣。是縣裡排的新戲,請領導同志都去審看,母親也去了的,我們兄妹三個「幫邊子」蹭票進去看了看。看電影也是兩次,一次在洛陽看的蘇聯片《棉桃》;一次在南陽,是連母親也去看了的,也是一部蘇聯片,已記不清名字。那時國產片都十分純淨的,我只記得裡頭有男女接吻鏡頭,父親問母親:「是不是姦情?」

「不是。」母親在黑暗中回答。

全部看電影、看戲的歷史中,全家最多參與三人,全部對話交流就這兩句話七個字。

父親離休以後有時還有一點「玩」興的。母親連他的這點嗜好也沒有。她似乎永遠都在工作、寫字、見人談話、下鄉。就這些,沒別的。因此,我家過星期天就是一件事「改善生活」,弄伙食。父母親,在鄧縣的兄妹三人,還有老保姆共六人,洗菜的洗菜,洗衣服的洗衣服,和面、剁餡、包餃子,大家一片忙碌,集體幹活想辦法把「吃」弄好。這個雖單調,但全家調動,分工合作的氣氛非常好。當然,多數時間母親不在,但有時她會飯時趕回來,用過餐再匆匆離去,我們也都十分滿足,倘她也在家幹活,用一句昔陽話「熱火搭烙」(熱鬧喜慶)的,人人都心中舒展面帶微笑。

最喜慶的日子是過年——當然是陰曆年。全家(除了三妹玉萍在洛陽)能團聚數日,沒什麼玩的,就說故事,說笑話。我發現父親開心時就會變得幽默、機智。他口才好這全家都知道,直到今天的二月河,已經有人誇獎我的口才,但我自知不及父親未中風時。他會談起打游擊時與戰友爭論「遠處那片雲會不會下雨?」一方說「下」。另一方說「不」。說顛倒話「抬起山來黑了臉」,說捉到日本「政治兵」,又逃掉,日本人來報復,他們怎樣躲逃。我也講笑話,父母親都喜愛聽「傻女婿的故事」,「三女婿比詩」,講:

大女婿是文秀才,二女婿是武秀才,三女婿是個窮長工。老丈人想出三女婿的醜,就讓他們比說事,說出話頭兩句說得有理,第三問都必須對「是」。

「鹽鱉戶(蝙蝠)和老鼠一事。」大女婿說。大家一聽,有道理,忙點頭,照規矩說「是」。

「鹽鱉戶比老鼠多了一翅。」

「是。」

「但鹽鱉戶是老鼠的兒子。」

「是!」

文秀才頭一輪過得順當丈人丈母都笑開了花。二女婿再說:「蒼蠅和蛆是一事。」

「是!」

「蒼蠅比蛆多出一翅。」

「是!」

「但是蒼蠅是蛆的兒子。」

「是!」

二女婿也過關,輪到三女婿,丈人丈母都瞪大了眼要看他出洋相,三女兒也放下筷子擔心地看丈夫。

「咱們三個是一事。」三女婿若無其事地說。

「是!」

「你們兩個又是文又是武,比我多著一翅。」

「是!」

典雅的香嚴寺大雄寶殿。

「但是,你們是我的兒子。」

「……是……」

……諸如此類的笑話,平日搜集,過年時候,和父母一道說笑,積累了不少,我很多寫在書中的「傻女婿」笑話原始素材都得之於此。但想把父母逗得開心大笑那是別想。我講歷史故事,父親聽得專注。點頭會意,但不笑。母親很顯然是用了耐心在聽,她微笑,但也無大笑,夾一筷菜放我碗裡,她自己也吃一口,說「這故事不賴」,就是最高嘉獎。吃完飯,父親起身,說「今天很高興」。這一天就功德圓滿。只有一次,氣氛好極,連母親也說了個故事,是她自己親身經歷:

1944年,我剛參加工作頭一年年三十,在區婦救會,我們幾個女同志一起。上頭分配來二斤肉,都高興得不得了,商量著吃餃子。

剛把面和好,肉還沒剁,正切蔥,外頭一陣狗咬(叫),接著聽見三四聲槍響。我回頭趕緊一口吹熄了燈。

幾個人黑地裡緊收拾,面、菜、肉一包,噌噌地都跑出來上山。

我們到山上一個破廟裡,接著過年,把廟門摘下來當面板,揉面、剁餡,也不敢點燈,怕下頭敵人照見動靜。

剛支起鍋點著火,山底下又是幾聲槍響,接著聽見下頭敵人嚷嚷:「在上頭!女八路在上頭!在廟裡——衝上去,抓活的呀!」

我們幾個又是一個「緊收拾」,抬腿就跑。跑到天快明,到北界都玉皇廟,才算安定住,支鍋包餃子,吃完飯天已經大亮。雖然一夜緊張,我們總算吃上了餃子,大家心裡很高興,只是異樣,餃子餡怎麼剁得那麼粗?第二天返回頭一個小廟裡看,剁餡的門板上厚厚一層牛糞,只剁餡那一小塊凹下去了露出木頭。

……她講這故事時抿著嘴笑,好像在回憶當時情景。我們兄妹聽起來覺得挺新鮮。但沒有把這事當作「戰鬥故事」,而是當作軼聞趣事聽的。事實上,母親也是把「吃牛糞」當笑話說的。

父親也講:「有一次敵人搜山,我就在草窩裡頭躲,眼看一個二鬼(子),用刀撥著草過來,我心想今天是完了,噌地跳起來,幾乎和他貼上臉,手裡舉著手榴彈吼:『你他媽活夠了!』那二鬼嚇得『媽』一聲大叫,槍也不要了,掉頭就跑——我也拾起槍掉頭就跑,滿山的敵人都愣了,我翻過一個山頭,跑遠了,才聽他們放槍『啪,啪』的,有個屁用!」他講這故事也不為講「戰鬥」,是說由故事引出的「結論」:「孩們記住,有些事看來沒有希望了,完了,其實也不見得。讓步你就完了,狹路相逢勇者勝。」

父親在對敵戰場上,是勇者,但他和「自己人」狹路相逢是個弱者。母親沒有父親那樣深沉,多思多智善於閃避凶險沼澤,但母親始終和父親在一起,父親對她是起著保護作用的。這個家庭平靜和睦,但是天倫之樂是比別家少了一點。我們缺乏「煙火情趣」。我在邯鄲姑父家住,看到他們家的那種「情味」,住得戀戀不捨,到山西安陽溝,聽貴成大哥「搗什」(昔陽土話:聊天),也是一住不想回家,去二姨家,二姨盤腿坐在炕上「俺孩」長「俺孩」短噓寒問暖,「炕上坐哇,外頭冰天雪地,俺孩可受制(罪)了……」這些話,在我們家一句也聽不到。我讀杜甫的詩:

……晚歲迫偷生,還家少歡趣。

嬌兒不離膝,畏我復卻去……

父母親在「營造天倫之樂」這一條上,或許是少了一點力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