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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二)

任何時候,任何地點,父親都說他在跨入革命隊伍時,是伯父的提攜與幫助。這肯定是一件歷史事實。但在思想上,我認為父親是受《西漢演義》的影響,走向抗日建國之路的。他不下十次和我們談起這部書對他的影響,「大丈夫建功立業於當世,這本書的積極作用是非常大的」,「你伯父是領路人,我認為他帶的道路是大丈夫當走之路」。他可以大段大段地背誦書中關於張良的情節與語言,「今吾主借糧,非借糧而實借良也……」他背這些書時精神會突然健旺,眼睛會放出熠熠的光彩,這時的他全然沒有病態。他神往那樣的風雲際會,使你感受到的是那個時代的特有氛圍。

父親參加革命時,已實現國共合作。他初做稅務徵收員,後入抗日高校學習。後來我知道是抗大山西分校。這時期校內情況比較複雜,閻錫山、薄一波的兩方勢力都在校中設有支部,各做各的「工作」。對像當然是這些學員。國民黨的支部書記找他談話,希望他「入黨」,他拒絕了,說「我只知道抗日,不知道入黨」,共產黨的支部是「地下」狀態,他經過長時間觀察,找到了支部的領導,約見談話:

「×先生,你是共產黨吧?」

「你怎麼知道?」

「我覺得你是。」

「你找共產黨什麼事?」

「我想加入。」

「你為什麼想加入共產黨?」

「那(共)是好黨。」

「可是,人家國民黨有中央政府,國民黨勢力大呀!」

「不錯,但它走的是下坡路,共產黨是上坡路。」

父親就這樣入黨的。家庭成分確定之後,他是長期這樣界定。人,只要人了黨,階級屬性便已確定,在隊伍內部就不會再被劃為異類,不會受欺侮了。在我們子女這一代中,我是第一個入黨的,起初因為小姑凌爾婉的死受阻,我從「納新」的隊伍中被淘汰下來,一個月後,按照一般的入黨程序又填志願書被批准入黨,父親一直緊張注視這一過程,直到我入黨信息確定,他一口氣鬆下來,竟然睡了一夜好覺,第二天又醉一場!他說:「你這件事的意義不僅在於解決了你自己的政治問題,你的事說明,我們這一代的事不會影響你們的進步,你能入黨,你妹妹當然也能……」他認為,個人的功名是自己掙,誰也代替不了誰。當他發現他自己的歷史及成分對我們有負面影響時,他一定非常痛苦,隨著我的入黨,他卸掉了這一包袱,他認為這件事的意義「非常了不起」。

父親除了《西漢演義》,還讀《三國演義》,也讀《紅樓夢》。我以為他並不喜愛小說,而是喜愛一部書的某一種情調。《西漢演義》是他之最愛,但他只說過其中「大丈夫立功名於當世,垂書帛於萬世」這一觀念;《三國演義》他讀過,在抗日戰爭中他使用關羽「身在曹營心在漢」的話,作為宣傳,對投敵變節的漢奸作攻心之戰。他從不談《三國演義》,偶爾談《紅樓夢》觀點竟是教育我們:「要吃好,身體棒棒的,林黛玉鬥不過薛寶釵,不就是身體太差嗎?吃一頓飯,貓一樣的能做什麼事?」

他關心政治,不關心文學。一部《東周列國志》他熟悉到每一個細節,可以糾正你每個年月,這是他對中國春秋時期政治形態的瞭解,他對現當代的世界形勢的瞭解,比對中國古代還要周詳明瞭。在這些事情上你和他談論,你會覺得他的思路像剃刀一樣鋒利,語言像芥末一樣辛辣。我以為命運是這樣捉弄人,你本來準備做一個政治家來磨你的刀,上帝用這把刀在砧上切南瓜。

我記得有一個人曾偷偷對我說:「你父親是我見到的最了不起的人!太令夫驚訝了!」——可惜沒有記得他的名字。

父親這把刀就這樣擱置了,也許他是真的換來了一本東家種樹書。父親在軍分區大院搬了幾處地方,又到了干休所,門前總有那麼一小片地。有時大一點,有二三分,小的時候就是一二分。他就折騰這塊地,扦插種植,樹、花、菜,育苗,還學木匠,做一點小傢俱、小板凳、小飯桌什麼的,自己用,也送首長和鄰居,打發他餘下的歲月。那年風傳要把干休所交地方,他很傷感地說:「穿了一輩子軍衣,不能給我們留一點綠色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