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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教化

在這一條上,父母親可以說是十分默契。我在邯鄲大姑姑家,見過姑父打孩子,他打的不是自己的兒子,而是寄養在他家的大表姐的兒子。他一邊打,大姑姑在旁哭著拉。大姑父是出了名的「不怕老婆」的,被她勸得惱了,回身怒視大姑。很像要給她一巴掌似的,轉眼看見我在旁邊,狠狠出一口粗氣,一屁股坐了抽煙——我家絕無此事。父親對我們的管理主要是說理。他從不打人,但他哼一聲,臉上稍微帶一點「不愉」之色,我們兄妹個個都會屏息、躡腳、遞眼色說悄悄話。

父親的教育思想是,一、子女要獨立;二、子女不能在政治上出問題;三、身體健康;四、不談戀愛。他期望我們子女成才,然而他的這個期望值愈來愈萎縮。

父親給我的第一課是《西漢演義》,第二課是《東周列國志,接著鼓勵我讀《史記》。他從沒有讓我讀《紅樓夢》,更沒有談過《水滸傳》、《西遊記》這些書。如果說「紅學觀點」,他倒是個「薛寶釵」派。

「薛寶釵健康,上下左右關係處理得好。」

「找媳婦要薛寶釵這樣的。她懂得別人,能將心比心。」

兄妹四人,左一為二月河,依次凌建華、凌衛萍、前騎車為凌玉萍。

「薛寶釵聰明,是領導幹部的材料。」

「不能學林黛玉,她誰也團結不住。」

「吃飯吃得像貓兒那麼少,林黛玉能做什麼事?」

「林黛玉是餓死的。」

我告訴他,我同情林黛玉。父親想都沒有想,說:「同情是一回事,相處又是一回事。一個人要讓別人同情,說明這個人社會生存能力有問題。」父親對賈母有好感,對賈政也是正面印象,「一個家庭的主要支柱,他要在外面站起來。」

很明顯,父親壓根就不指望我能從文學作品中汲取什麼,即使《西漢演義》這些書,他也不是欣賞其中的文學性,而是「大丈夫建功立業,轟轟烈烈一世英雄」。我們很明顯地能感到他的期望,沒有哪個子女敢於叛逆,做與他期望不一致的事,我在初中就想讀《封神演義》、《三言二拍》這些書。試了幾試,看他的臉色,還是把話吞了回去。我讀紅樓、水滸、三國、聊齋都是在學校「違父兄之命,背師長之教」,在破課桌縫隙一行一行偷偷看下來的。

「吃供給制」的幹部子弟是很牛的。我聽父親和母親說:「對解放學習不要逼得太緊,我們的子女該有工作時還能沒有個工作?」

但後來的情勢和他原本的料想很有距離,當我面臨能不能考上初中時,我認為父親已經覺到了緊張:「初中不畢業能做什麼工作?」他這樣問母親,「當工人?」母親沉默不語。

隨著他的膽愈來愈衰,我的「工作」問題變得愈來愈令他焦心,氣愈來愈短。

「考不上正規的,上個民辦的(畢業)出來當個工人就好。」

「當幹部恐怕解放不行,他學習不行。」

他對我說:「你能有個工作,有個好身體,就應該滿足。」

從「學薛仁貴,頓餐斗米建功立業」這一心胸逐步下滑到「有個工作就行」。

然而到1968年,有了一個機會。這年大徵兵,僅僅南陽一地區就徵兵數千。一時,軍分區和各縣武裝部來來往往的都是陌生面孔的軍人紅領章、紅帽徽——他們是各地部隊來南陽接兵的。這一年上山下鄉的運動也已如火如荼地拉開。我時年二十三歲,已經超了應徵年齡一歲。軍分區首長都是好人,他們同情也關懷父親這位不得意的少校,按軍分區黨委的意見,是努力把我「送出去」,然而接兵部隊卻更喜愛我的二妹妹凌衛萍,她聰明、漂亮,口才也不錯,乾淨利索。和一向馬虎,大大咧咧不懂人事交往世情過從的我一比,她的優勢是明顯的。

一邊要接妹妹,一方要送哥哥,發生了矛盾。軍分區來「徵求老凌意見」,父親從不在個人私利上有所計較的,這次非常堅決:「請首長考慮,我革命一輩子,沒有任何個人要求。我希望兩個孩子都走——他們應該到部隊上鍛煉。」軍分區首長作了指示,辦事的同志竭力工作,我和二妹妹凌衛萍同時參軍。記得父親是這樣,他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坐倒在我家唯一的竹躺椅上,以手加額:「這件大事辦下來了。」

沒有走的是大妹妹。她身體弱是一個原因,以她的個性,是一熱血性情,激昂慷慨的青年。她堅持說要下鄉,在廣闊天地大顯身手。相信報紙,相信當時鋪天蓋地的宣傳——因為她壓根不知道「上山下鄉」口號的具體落實對個人的命運有什麼樣的影響。父親對這件事有口難言,因為要從他的口中說出任何與政策不符的話比登天還難。他不接受任何異端,而現在這「異端」卻是從他不能冒犯的地方發出來的。他心裡沉重,臉色也陰沉,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告誡大妹妹:「要考慮困難。道路曲折、艱難、複雜……千萬千萬不要在農村談戀愛,千萬千萬不要隨便對人付出感情……」——他說這話時,大妹妹未必懂。但她很快就懂了。她在這段時間,身上長了牛皮癬,本來就弱,更贏弱了。又黃又瘦。這個時期我在軍隊,我想妹妹恐怕一下鄉就懂了,尤其是當返城時,父親三番五次宴請他們的大隊支書,她已是徹底懂了。大妹妹凌建華是個個性開朗、豪爽、開放型的孩子,圍棋下得好,朋友多,心緒容易調整,而且她聽話,始終沒有在農村對誰「付出感情」談戀愛。不然,後果真的難以想像了。

一個大隊支書有多大權力?你進了他的一畝三分地就明白了——比總理大十倍。父親(後母)心眼用盡,反覆送禮,希圖大妹妹招工,最終也是鏡花水月。直到「運動後期」別人紛紛回城,大妹妹還滯留在那裡。當時是家中來了一位不知哪個縣裡的領導。他是父親的舊部,父親向他訴苦:「建華還沒有回來,沒有一點辦法。」那領導從兜裡掏出個煙盒子,在上頭寫了幾行字,給父親,「你帶這個條子去見×××(支書),他不放人,我剝了他的皮。」這樣,妹妹才得以回城。

二月河在香嚴寺坐禪谷。

大妹回城後變得很順利,她屬於先天厚福的那種人,她兜裡只要有兩元錢,就會用來買吃的,花光為止,沒錢再想辦法,沒有當官的念頭,也不求有什麼大的建樹,對任何人不設城府,有話就說,有淚就流,流著淚一句逗笑她會破涕而笑。下棋輸了會哭,邊下棋邊哭,贏了又嘻天哈地——一句話,她「沒有心機」。她被安排在「晶體管廠」,而後又隨丈夫去了油田,日子過得瀟灑自在。

問題倒是出在我和二妹身上。我們兩個「爭一口氣」的心太重了。我1968年入伍,1967年底集中在新兵連。軍籍還沒定,已經定了入黨重點發展對象。到施工連,連長指導員都看重我,幾個月的時間又再度確定我為「發展重點」,連裡的大批判稿子,黑板報,連裡組織宣傳隊,都由我負責撰稿創作。正準備填寫《入黨志願書》,且是要任命連「統計員」的時候,團政治處一個電話,調我去「幫助工作」。

這樣,重新來。反覆了幾次,1968年入伍,1969年下半年還是讓我填了《入黨志願書》。這似乎是非常順理成章的事。外公,地下黨;伯伯,烈士;父親母親、姑父、舅父、三姨夫、四姨父都是共產黨員,我入黨有什麼問題。我沒想到的就是父親把家史的陰暗部分長期對我有所迴避。這就發生了「談話」的事。要交代姑姑被斗致死的「歷史問題」,還要談對這一問題的認識。

父親極為看重這件事。為了這件事,他寫了一封長信給部隊黨委——這封信寫了些什麼?他怎樣表述事情的經過與性質以及他對「問題」的認識,我一點也不知道。我出差南陽我們父子見面,他也沒有談及這封信是怎樣寫的。我1971年春節至今都想知道他是怎樣行文說明的。我為此事入黨時間整整推遲了半年。1971年他說,自從接到我的信,直到我入黨,他本來就嚴重的失眠症加倍地嚴重,「根本無法入眠,睡去半小時就會猛地醒來……」直到我向他報告,我已入黨,沒有預備期,現已是正式黨員,他才一口氣鬆下來。他告訴我:「你立了一大功。這不僅是個你入黨的問題,而是你們兄妹是否有入黨資格的問題,是整個社會對你們地位的觀察角度問題。你是你這一代第一個入黨的。妹妹們就好辦了。」——他全心全意,終夜輾轉不能成寐,希望的也就是「整個社會」能不再把我們兄妹像他一樣地作為「富農」歧視冷落。他的這個話有道理。二妹隨之很快也入黨了。但她那個單位是個高級保密單位,人人「根紅苗正」三代無瑕疵,二妹本來是決定要提干的,因為有此「瑕疵」而復員回宛。二妹凌衛萍的個性與她姐姐不同,細緻、精明、有內涵而不外露,心事重。她入黨時與我有同樣的經歷。「紅色家庭」的概念一下子出現了故障,提幹的事也泡湯,她鬱鬱地回到了南陽。子女的擇偶,父親也是同樣的標準。我1971年出差連同探家,總共是二十天時間。他和繼母晝夜不停地為我物色對象,鄰居們笑:「老凌現在是栓保爹,老安(我的繼母)是栓保媽。」二十多天時間,介紹了將近四十個「朋友」。絕大多數是女方不同意,理由是,一、我的部隊離得遠;二、我本人提干年齡偏大,前途沒保證(這一條沒人說,是我感覺到的);三、家庭複雜;四、我的牙不好。對像家的政治問題由我父親審評,對像本人的「藝術標準」則是由繼母觀察——我本人似乎完全是局外人,現在回想起來,我們是出於對父親的信任和依賴,認為我既在外,根本無條件談戀愛,「是個女人」,「下雨知道趕快回家」就可以了。在我心底深處,還有一個思想,「大丈夫事業為重,妻子何足為患」——這是個潛意識,是父親早期給我的影響所在。總而言之,我找對象,我沒操心,只有一家,人家願意,我也同意「談」,父母親都很高興,但第二天又有消息,女方父親「一個學校校長」有歷史問題,是個「國民黨」,父親像被開水燙了一下,倏地站起身來:「不能考慮!」他的「政治標準」是決定性的,只要有歷史問題的一律「不行」,只要是黨員,或貧農,全都「可以」。在政治上要合他的格,是空軍飛行員的標準。他說:「她要跟你一輩子,她的一切都要跟你,包括她的負擔也是你的,有些事,你負不起責來。」

社旗山陝會館春秋樓遺址。

也許吧,現在已經不能問他了,1955年的「審干運動」是條槓槓。這個界定年過後,他的神經衰弱變成了「官能症」,在有毒的空氣的漫淫下,他有了條件反射式的過敏。小妹妹凌玉萍是1954年生於陝縣。母親因工作忙,無奶,時年父親也調洛陽,在洛陽郊區菜農家,尋了一個奶娘,她也就因此成了農村戶口。對此,我的小妹妹是頗有意見的。「哥和大姐二姐都是城市戶口,為什麼讓我一人留農村?你們知道1960年我在鄉里怎麼過的嗎?」其實這件事父親多次說過:「跟著我有什麼好?奶媽一家待她很親。」——這時我們已有了繼母,且繼母又生了一個小弟弟。繼母安紅軍很賢惠,她在真正瞭解了這個家庭之後,也同樣介入了這個家的憂患陰霾——「咱們一家人走路都和別人不一樣,是雙著趣著(摸索著)走的。」但她和弟弟來到這家庭,使父親覺得關係處理變得比過去複雜了點,在此情形下,他沒有急於讓三妹回家。但到了玉萍十六歲時,是「政策界限」——再不回家,就會真正變成農業戶口。父親非常迅速地為她辦理了回城手續。

父親一生都在告誡我們,「走,是原則。三十六計,走為上——這不是一句空話,是值得奉行終身的。」我的記憶中,是在大哥1964年夏「走」(到武漢上學)時他犯過猶豫,因為這時母親的病重垂危殆。本來讓大哥和愛明姐來宛,就是想身邊有人照應的。但母親從口中迸出一個字「走」,他立刻釋然放大哥去了武漢。小妹妹參軍的事從她到南陽第一天,父親便已作出了決定。

這是1970年。這時的軍分區,已不是他離休初的情形,老熟人、老首長垮台的垮台,打倒的打倒,紛紛卸職離任,新的領導不熟悉,且「後門」入伍之風大熾。父親挨個回憶自己的首長「還在位的」,他想到了王維國——林彪事件中的著名人物,空四軍政委,他帶了小妹妹赴鄭州,準備轉道上海去見王維國。

假如這件事「辦成」,後果是可想而知的,再假如王維國喜歡聰敏、機智、潑辣的小妹,選進「小分隊」,那是不堪設想的又一情勢。

但上蒼對父親的懲治已經厭倦了,也許它覺得已經是太過分了。父親走到鄭州,突然頭疼,不是失眠,而是尖銳性的那種疼痛,他實在無法再繼續「走」了。住在軍隊一個招待所,恰又逢到他的一個舊部,在省軍區是處長,很當權,且又負責著「後門」,一夜之間,一切問題全部解決,妹妹參了軍——一併——在駐馬店159醫院當了衛生兵。

就我自身的感覺,參軍入伍之前,除了覺得父親過於細緻周到,過得太拘謹小心,沒有覺到他的病態。他是我們家族的太陽,這太陽不夠溫暖,但這太陽燦爛,他的光榮照耀著我們每一個人,他是包括親戚朋友都在心理上敬畏敬崇的神靈。誰也不曾懷疑我們的家史上空籠罩著這麼厚重的陰雲。父親在我入黨後,才對我講:「真實的情況是,我們是一個光明磊落的家庭。家史上有些事長期沒有告訴你們,是有些歷史談不清楚。你們還在上進,我不願你們有任何陰暗心理。」然而他沒有想到,這個社會的情態,偏偏不能滿足他的這點希冀。小姑姑的死「曝光」,奶奶移居邯鄲,哥哥在學校受到的歧視待遇,隨著「入黨」的事一件一件「東窗事發」。原先很多想不懂的事,漸漸拂去了塵埃。父親雖絕口不作解釋,我們卻愈來愈明白自身的「社情」——陰極的電流和陰極一樣強大。

這種有毒的氛圍對家庭的每個人都有決定性的影響:一旦明白了自己其實是個弱者,相應的人格格局就會變成這樣:我們兄妹個個都是謹慎有餘,進取不足。人人不敢殺雞宰兔,絕不惹是生非(我的小妹妹幼在洛陽,十六歲才返回家中,她是例外)。吃了虧沒有人敢說一句「報復」的話。一個個都練成了「打太極拳」,柔和而防衛周到。每個人都隨時注意自己的任何言行,學會了審時度勢。絕沒有人說大話,幫助別人也是量力而行,努力去幫,幫成了你不用感謝,幫不成也請不要抱怨——這樣一種幫法,絕無「後顧之憂」。父親把聰明、睿智,心靈的周密防衛術,與人為善的心地,連同他對社會的病態畏懼,都傳給了我們兄妹。我們祖訓中說的「退一步想」,做到了淋漓盡致,「夫然後行」卻是「行不得也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