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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周與小周

  “……她看人世皆是繁華正經的,對各人她都敬重,且知道人家亦都是喜歡她的。有時我與她出去走走,江邊人家因接生都認得她,她一路叫應問訊,聲音的華麗只覺一片艷陽,她的人就像江邊新濕的沙灘,踏一腳都印得出水來。”

  ——在胡蘭成的書裡,他曾經記敘了這麼一位漢陽女孩子小周,湊巧得很,在漢陽,我也認得一個叫小周的女孩子。

  和民國年間的小週一樣,我認得的這個小周,也是頗得周邊四鄰歡喜的。她開著一間美發店,只要是小孩子來剪頭髮,多半都不要錢。閒下來,她也像個小孩子般,樓上樓下瘋跑。平日裡,她除了養狗,還養了一群鴿子,為此故,後來我只要想起她,第一個念頭便是她又牽著狗在巷子裡奔跑,哪怕雨天,她的裙子上沾滿了泥點,終究還是不管,奔跑著,笑著,使一條街都變得亮堂,變得有顏色。

  還有鴿子,她老是在美發店的天台上喂鴿子,餵飽了,一隻隻地捧在手掌裡,盯著看一會,再一隻隻將它們送入空中,鴿子們飛遠了,她還在盯著它們看,既認真,又心不在焉。

  她多少有些心不在焉,因為她只對一件事情認真,那就是做演員。打我認識她,她就奔忙在本地的各家文藝院團之間考試,但從未獲得錄取的機會。失敗太多,難免陷入沮喪,但她很快便又打定了主意,重新牽著她的狗在巷子裡瘋跑了起來。因為她相信,這只是暫時的,她不過是在走周迅的老路。

  是的,在所有的女演員裡,她最喜歡周迅,不,應該說,她只喜歡周迅。美發店的牆壁上,除了一張價目表,張貼的全都是周迅的畫像——海報,封面,掛歷,插圖,不一而足。她想當演員的念想不是因周迅而起,但是,這世界上一個名叫周迅的存在的確給了她最為重大的安慰。這安慰並非是野心,並非是自己一定要像周迅那樣被整個國家的人知道,一開始,僅僅是喜歡,喜歡她幾乎每一回出現在銀幕上的樣子,而後才是敬慕——如果自己也能像她一樣,從小城出發,最終變作國家的玫瑰,果能如此,該有多麼好啊。

  只要那個名叫周迅的演員仍然在演戲,漢陽小周對她的想像就不會停止,做演員的執念就不會停止,非如此不可,唯有如此,她才能忘掉不願直視的週遭:多病的母親,漸漸增長的年齡,門庭冷落的美發店,以及,她越來越成了街談巷議的笑柄。

  我也看過不少周迅演的電影,有一回,在黑暗的影院裡,看著銀幕上的周迅,我突然明白了,小週身上的神態,那種既認真又心不在焉的神態,也來自周迅,她一直都在模仿她,這模仿著實耗費了不少心力,但不得不承認,她模仿得剛剛好,我剛剛能從她的眉眼和奔跑中看見周迅的影子。與此同時,在她拒絕了許多次提親之後,以街坊四鄰看來,她幾乎成了一個怪胎,如此,嘲笑既起,就愈演愈烈,她卻還是不顧,美發店有一搭無一搭地開著,大部分時間裡,她都在醫院裡照顧母親,剩下的空閒,她照舊遛狗和喂鴿子,每一回,鴿子們早就飛得老遠了,她還在盯著看。

  有一個雨天,我在巷子口遇見了小周,她全身上下都被雨水淋濕了,本來已經從我身邊跑過去了,又折回來,站到我的傘下,跟我說,她去看周迅了,可是她的運氣實在太壞,乘坐的公交車在半路上拋錨了,她好不容易趕到江邊的電影院時,周迅卻剛剛結束電影的宣傳活動離開了。

  和往日相比,她的話少了許多,也幾乎沒有笑過,最令我詫異的,是她開始懷疑自己一輩子的運氣也就這樣了,她告訴我,她要離開,去北京,她就不信自己混不出來。因為不知道該如何勸說她,我便將自己當作她的聽眾,聽她說了一路,自始至終,她都在說,她要離開,她一定會離開。

  可是,哪有那麼容易離開?為了給母親治病,她家的房子已經賣掉了一半,美發店自然關門了,母親的病卻非但沒有好,反而越來越像是不久於人世的樣子,但越是如此,她越是告訴自己,也跟更多的人說:她要走,她馬上就要走,最遲下個月她一定會走。漸漸地,關於她的笑柄不再單單是她想做演員的事了,還有她的遲早一定去北京,人們個個都心知肚明,卻偏要故意問她什麼時候去北京,又或者徑直告訴她,北京最近的天氣不錯,去了就多待一陣子,不要著急回來。每逢此刻,她倒是鎮定的,像一把劍,定定地站住,再告訴對方:她馬上就要走,最遲下個月她一定會走。

  最終小周還是去了一回北京,在她結婚之前。

  據說,她本來是不用結婚的,照她自己的意思,是想把剩下的一半房子也賣掉,好給母親湊夠剩下的醫藥費,母親怎麼也不肯,好幾回尋死,說是寧願早死幾天,也不願她將來連個住的地方都沒有,如此反覆了好幾回,不知道因了什麼樣的機緣,她結婚了,對方答應,幫她出母親的醫療費,還答應她,帶她去一回北京。

  她在北京待了三天,每天都去一趟北影廠,一句話也不說,就在大門口坐著。關於北影廠的大門,在許多娛樂報道裡都是一個神奇的所在,似乎有不少想當演員的人都在這裡等來了機會,有的報道甚至說周迅當年也曾出現在這裡,所以,小周去這裡倒是也不奇怪,只是她沒想到的是,離開的前一天,她竟然真的等來了拍戲的機會——她被人叫進北影廠,在一部清宮戲裡扮演了浣衣局的宮女,洗了整整半天衣服。

  回來後她就結了婚,沒過多久,母親還是去世了,又過了一段時間,她剩下的那一半房子也賣掉了——卻原來,她嫁的這個人,是個身染毒癮多年的人,之所以娶小周,是因為他父母隱瞞了真相,想找一個女人管著他,來收他的心,至於他自己,早就已經債台高築了,結婚沒多久,他和小周的家就被債主們砸了,不得已搬回小周開美發店的房子,沒過幾天又被砸了,為了幫他還債,小周心一狠,賣掉了房子,這一回,對於這條街,她才算是真正離開了。

  就算要搬走,她也沒忘記牆壁上的那些畫像和海報,一張張都被小心地取下帶走了,還有她的狗和鴿子,也伴隨著她消失無蹤,我在經過那間房子的時候,總要駐足一會,似乎稍等片刻,那個蹦蹦跳跳的小周便會出現在樓梯上。

  終究沒有,自打她搬走,這麼多年過去了,我只見過她三回。

  第一回,是在協和醫院,我從擁擠的門診大廳裡出來,突然就看見了小周,她一個人,在停車場邊上,擺起小攤,正在專心地給一個老人剪頭髮。都說歲月催人老,她卻一點都沒有變老,僅只頭髮長了些,她一邊剪,還一邊笑著和旁邊圍觀的人說話,站著不動的時候,她的右腳會輕輕踮起來,一如從前的樣子。我正看著,城管卻來了,擺小攤的人們紛紛奔逃,她也不例外,可是她給人家的頭髮才剪了一半,只好扶著那老人往前跑,沒跑兩步,剪髮的工具們散了一地,她只好回來一樣樣地撿起來,臉上還掛著笑,並沒有多麼慌張。

  第二回是在武昌的長江大橋下面,這一回,她沒有給人剪頭髮,卻是在賣鴿子。鴿子們飛得到處都是,江水邊,石階上,還有一株桂花樹的樹梢上,都站滿了她的鴿子。每一回,當樹梢上的鴿子朝她俯衝過來,她便噘著嘴,張開雙臂,像是抱住了自己的孩子,待到抱住了,她就一隻隻地親,一隻隻地跟它們說話,而她的丈夫就躺在不遠處的石階上,可能是毒癮沒能戒除的原因,眼見得的虛弱,也不說話,只有當鴿子們飛向他的時候,他才會暴怒著喊叫起小周的名字。

  我最後一回見到的小周,其實並不是她本人,而是她的遺像——為了討得一點毒資,她的丈夫手舉著她的遺像,回到了她從前住的房子,終日對現在的房主取鬧,非要說當年賣房子的價錢太低了,現在必須給他找補,否則,他就不走,我恰好遇見了,這才知道:小周已經死了,她穿得乾乾淨淨的,跳了長江。

  世界上竟然再也沒有小周這個人了。一個人的消失,竟然如此輕易和徹底,偌大的塵世絲毫也沒有被驚動,就像她活著的時候,她的笑,她的奔跑,她想當演員的執念,其實從未獲得無論多麼微薄的見證。

  小周並不知道,許多年以後,我在影院裡看了一部名叫《孔雀》的電影,電影裡的女主人公,雖說比她當初的年紀要大,卻也和她一樣,不斷地對人宣佈著她的即將離開,看著女主人公在一座塵沙之城裡獨行與四顧,一時之間,我竟難掩悲傷,頭腦裡滿是小周當年斬釘截鐵說出的話:我要走,我馬上就要走,最遲下個月我一定會走。

  小周也不知道,又過了一些年,在廈門,我見到了周迅,這才知曉,原來周迅的朋友們也叫她小周。那天晚上,在鼓浪嶼對岸的一家酒店裡,我和周迅一起,去佟大為的房間裡喝酒,喝得高興了,周迅放了音樂,也不管我們,一個人,自顧自地,躲在角落裡舞蹈了起來,霎時間,我便想起了你,漢陽小周——你給人剪頭髮,你喂鴿子,你蹦跳著奔下樓梯,你對著牆上的畫報看了又看,既認真,又心不在焉。

  窮親戚

  油菜花的表姐不是牡丹,公雞的表妹也不是天鵝,就像世上的窮人,他們的親戚多半都是窮人,甚至是比窮人更窮的人。我也不例外:在這城市裡,一年到頭,總歸會有來自家鄉的近親遠親找到我,但是,於我有求的,也都不是什麼大事:一周的飯錢;找個過夜的地方;被打了,又或被欠了工資,給我打個電話,問問該怎麼辦。如此而已。

  這一回遇見的事情,卻是要棘手得多:我最小的表妹,她原本是在郊區的工廠裡打工,有一天早晨從宿舍裡醒來,突然就厭惡了人生,想一死了之,去工廠外的小診所買了安眠藥,吞下了,但是沒死成,被救活之後,不用說,被工廠開除了。她暫時不再尋死,但也不想回家,這城市裡有她眾多打工的姐妹,她就在這些姐妹的宿舍之間輾轉流連,與此同時,又將另外一件事情當作了救命的指望。

  我豈能不管她?接到來自家鄉的電話,我足足找了一個星期,最終在一家乾洗店的閣樓上找到了她,幾乎是強迫著將她帶走,住進了我的工作間,那也無非就是一間三十平方米的房子,但住下她已經足夠了。

  現在,我終於可以瞭解清楚,那件被她當成救命指望的事情,到底是什麼,說來再簡單不過:她有一個姐妹,在鄂爾多斯打工,這個姐妹說,鄂爾多斯不但掙錢容易,生活也全然不乏味,完全不同於終日站在機床前的一潭死水;好消息是,這個姐妹馬上就會回來探家,到時候,她可以帶上自己一起前去鄂爾多斯。所以,她一直在等待,這等待甚至讓她產生了幻覺:她一遍遍地跟我描述著鄂爾多斯,酒店,霓虹燈,風,地下賭場,但是我知道,這一切都是她想像出來的。

  我還知道,在陽台上,在她的房間裡,她一直都在哭,但也一直沒哭出來,有時候,她會偷偷地站在鏡子前,長時間打量著鏡子裡的自己,等待著自己哭出來,“人生如夢——”這是她剛剛學會的話,我聽見她在電話裡對姐妹說,“我連哭都不會哭了!”但是,她不知道的是,她其實是會哭的,有時候,我在客廳裡寫作,可以隱約聽見房間裡的她在睡夢中發出的囈語和叫喊,它們是驚恐的,在夢裡,它們是她的敵人,她怒斥著它們,最後,終於放聲大哭。

  就像等待戈多一樣,她在等待著那個女孩子從鄂爾多斯回來,在等待中,她日漸焦慮,幾乎坐立難安,漸漸從一個她變成了兩個她。一個她是:從不看電視,覺得電視劇都是騙人的,倒是抱著一堆雜誌徹夜翻看,乃至讀出聲來,對於雜誌上的某些文章和段落,她大為歎服,想辦法將它們都掛在嘴邊上,跟我聊天的時候,她有意無意都要將話題引向她感興趣的地方,最終,她會順利地背誦出雜誌上的那些話,用它們作為談話的結論,“太陽每天都是新的”,“因為懂得,所以慈悲”,“豈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我心”,等等等等,無非這些。

  另一個她卻正在變得前所未有的尖刻與乖戾:沒來由的暴怒,一刻也離不開零食,手持電話本到處打電話,但是,每打一通電話都是以爭吵和哭泣而告終,如果我去提醒她,她不該任由自己無度地怨天尤人,她便會正告我,她是在等待,她馬上就要去鄂爾多斯了,等待於她,已經變作了一個巨大的容器——一切悲上心頭和百無聊賴都是因為它,而它又讓她動輒陷入劇烈的擔心,擔心身體,擔心鄂爾多斯的女孩子已經忘記了承諾,擔心幾乎全部未曾發生的事情,最後,又將這些擔心帶入了嶄新的暴怒與無精打采之中。

  然而,鄂爾多斯的女孩子始終沒有回來,她的等待也來到了極限,她決心不再等下去了,她要自己去找她,所以,她想要我給她一點錢,以作上路的盤纏。但我告訴她,我不會給她,除非她要跟我解釋清楚:為什麼每一天她都會在睡夢裡發出驚叫,她之前的打工生涯裡到底發生了什麼,還有,她為什麼要尋死?

  這些疑問,其實已經被我反覆提起,但是,每說一次,話頭剛起,就迅速被她掐滅了,這一回卻是躲不過去了,她必須要說出來,才能換來前去鄂爾多斯的盤纏,她想了又想,這才開口說話。

  事情起源於一種紅色的藥丸——在她打工的工廠,擁有著眾多駭人聽聞的森嚴規定,譬如遲到一次要加班五個小時,譬如午飯只能站在機床背後吃,在這些規定面前,人人都被折磨得五內俱焚,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著,這時候,主管就發給她們一種紅色的藥丸,說是吃下了就會精神抖擻,幾乎人人都吃了,她也吃了,吃下去之後,果然精神好了許多,相當長一段時間裡,這紅色的藥丸就是她的救命稻草,也是更多人的救命稻草。然而,後來他們慢慢才知道,那其實就是普通的口服避孕藥,也就是說,在吃下藥之前,他們的身體並沒有什麼問題,之所以覺得精神抖擻,完全是因為心理暗示的緣故。

  當別人都在慶幸自己的身體沒事的時候,我的小表妹,她卻受不了了,因為她突然認識到,自己可能是愚蠢的。自小她就活得認真而極端,認真的人都有強烈的自尊心,儘管沒有念過什麼書,但她也大致可以猜測得出來:既然一顆紅色的藥丸都可以騙過自己,那麼,在許多時候,她肯定被更多的東西騙了,如果她一直生活在被欺騙之中,那麼,還有必要活下去嗎?

  “我也沒辦法,別人看起來都是小事,可我就是過不去,所以我非要去鄂爾多斯不可——”她說,“以前我覺得是我在操作機床,後來就不了,我盯著機床看,發現我根本就不存在,我就是鉚釘,是沖頭,是冷卻管,總之,是沒有腦子的,那我到底是誰呢?”

  我不再作聲,只在心底裡歎息著,給了她盤纏,再給她兩個月的生活費:世間眾生,誰能逃得了對“遠方”的渴慕和追逐?更何況,在受侮辱受損害之時,如果沒有一個“遠方”作為念想,作為安慰,我們又如何能欺騙自己度過諸多難挨的此刻?這個“遠方”,於昆德拉是巴黎,於南唐李煜是淪落的故都,於千里送京娘途中的趙匡胤是開封,於我是寫作,於我的表妹來說,就是鄂爾多斯。她既然想去,遲早就一定會去,儘管到最後她會知道,所謂鄂爾多斯,不過是另外一粒紅色的藥丸,但是現在,且讓她先走進“遠方”裡去,再讓“遠方”來檢驗她想像中的“清醒”,為了獲得這些“清醒”,只有天知道,她到底背會了多少雜誌上的文章和段落。

  第二天一早,她就坐上了去鄂爾多斯的火車。而我的生活還將繼續,繼續寫作,繼續發呆,繼續迎來散落在這城市各處的窮親戚。

  接下來找我的窮親戚,實際上只是我的遠親,雖說我應該叫他表舅,但他的年紀其實比我大不了幾歲,十年裡我並沒有見過他幾回,但是作為一個老好人,作為被交口稱讚的孝子賢孫,他的好名聲卻一直被我熟知,所以,當他給我打來電話,儘管我對他說起的遭遇覺得匪夷所思,但還是趕緊去接了他,讓他住進了我的工作間。

  大概在半年以前,他在工廠裡做工的時候,和另外一個工友一起,被工廠裡的鏟車撞了,當即,兩個人的腰都被撞斷,迅速住進了醫院。他受的傷要輕些,住了兩個月的院以後,算是重新站了起來,他的工友則沒有這麼好的命,時至今日,還癱瘓在病床上接受治療。這只是悲劇的開頭,緊接著,工廠只肯賠他們一點點錢,作為一個怯懦的好人,他接受了,但工友的兄弟妻女卻不肯罷休,開始了漫長的逐級上訪。

  為了突出上訪的效果,他們做了一塊木板,然後,又強迫我的表舅繼續扮作癱瘓的樣子,躺在木板上,被他們從一個大院的門前再抬到另外一個大院門前,理由是,真正的癱瘓者必須繼續接受治療,而他作為共同的受害者,理當跟他們一起上訪,還不能私自接受工廠賠償的那一點點錢,否則就是對他們的背叛。老天作證:他簡直害怕死了。他一邊怕工友的兄弟妻女對他不依不饒,另外一邊,他又怕有一天他會被人抓起來,到了那時候,一家老小的吃喝可如何是好?

  在假扮了兩個月的癱瘓之後,恐懼大過了一切,他實在承受不了了,終於和工友的兄弟妻女不告而別,住進了我的工作間。自此之後,他便閉門不出,並且不斷地對我強調,他必須閉門不出。終日裡,他只做一件事情,那就是跪在地上,對著虛空裡的十方菩薩死命磕頭,再眼巴巴地等著風平浪靜,到了那時,他好出去找一個新的工作。

  除了恐懼,慌張也如影隨形:磕頭的時候,嘴巴裡唸唸有詞;不磕頭的時候,嘴巴裡還在唸唸有詞;一天到晚,窗簾緊閉,他就躲在窗簾背後往外眺望,看看那些逼迫他躺上木板的人找來了沒有,他深信,即使今天沒有找到他,明天他也一定會被他們找到。“這可怎麼辦?”他的滿眼裡都是火燒一般的焦慮,“這可怎麼辦?”我安慰他,讓他些微放心,聽我這麼說,他也似乎好過了些,也在認真地聽,等我說完了,他卻又驚慌失措地笑了起來:“我知道,你這是在寬慰我。”

  而事實上,這個膽小到怯懦的人,幾乎無一日不在違背自己定下的禁戒:他每天都在出門,且不是去往他處,而是去醫院,去看那個至今還癱瘓在床的工友。“畢竟,”他對我說,“我們是好兄弟。”每次前去,他都像打了一場仗,因為怕被兄弟的妻女發現,從來都不進病房,遠遠地掃一眼,掉頭就狂奔而去。回來之後,他再一遍遍對我說起他和這個兄弟的情義,在自己最窮困的時候,這個兄弟借過錢給他,如果不是因為怕被抓起來,他確實應該配合他們,將那一齣戲演下去,可他就是怕。

  可是,在我看來,他其實是過分強調了他眼下的生活,慚愧,怕,幽閉,磕頭,反覆說起自己和兄弟的情義,這一切都被他過分強調了,他其實是對它們上了癮,不如此,他便不知道怎麼度過失魂落魄的現在,他非要這樣,才能說服自己。在如此緊張的情勢裡,他只能什麼也不做,就像他一遍遍地用言語和狂想給自己製造出風聲鶴唳,然後,再用去醫院探病來冒犯這些風聲鶴唳,這樣,他既能仍然對自己放心,反覆確認自己還是從前的老好人,又可以告訴自己,你甚至在做一件了不得的事,以此再來躲避他不肯繼續躺在木板上的萬般焦慮和自譴。

  他為什麼每天晚上都要像個地下工作者般,火急火燎地去醫院走上一遭呢?按照他的說法,危險其實是在一步步升級:他開始給他的兄弟買水果和營養品;他甚至進了病房去跟對方說話;最危險的一次,果真就被對方的妻女發現了,她們一直追著他跑出了醫院,好在他還是順利脫了身。在我看,骨子裡,他其實是希望他們找到他,他甚至故意升級危險,希望他們早一點找到他。

  ——所謂勇氣,不光是武松打虎,也不光是倒拔垂楊柳,有時候,它需要的,恐怕僅僅是一頓酒,一個犯了糊塗的念頭,乃至一個儀式,這既是勇氣的激發,也是勇氣的磨損,但就是在對勇氣持續展開的磨損中,勇氣又漸漸被抹消了突出、嚴重乃至神聖,最後,它終於被視作了常物,懦弱的老好人才算有了跟它平起平坐的可能。

  他的努力沒有白費,這一天早晨,我打開工作間的門,看見了讓人震驚的一幕:男男女女,七八個人,竟然全都跪倒在我的門口。我與他們素昧平生,但實際上我早就已經認得了他們,他們正是將我的表舅放置在一塊木板上再抬著他四處奔走的人,只不過,這一回,強迫換作了哀求。我聽見我的表舅在屋子裡歎息了一聲,終究還是走了出來,看看我,再看看他們,搓著手,一遍遍地問:“這可怎麼辦?這可怎麼辦?”問了足有十幾遍,他才差不多是帶著哭音對跪倒的眾人說:“是禍躲不過,我跟你們走。”

  我還是說實話吧。他言語裡夾雜的哭音,首先自然是因為無辜,此去之後,恐懼,怕被抓起來的憂慮,再不能被他關在窗簾之外了,它們都將重新真真切切地進入他的生活,但是,這哭音裡也隱藏著微妙的激動,那種姑且不論結果好壞、先硬著頭皮迎來一個結果的激動:“我一直都在等,你們怎麼現在才找過來呢?”

  我並沒有送他離開,不是因為門外北風呼號,天上降下了鵝毛大雪,而是因為表妹打來了電話,沒有錯,就是我遠在鄂爾多斯的小表妹。再說,我幾乎可以確定,當我的表舅跟著眾人離去,在他們之間,其實已經滋生出了某種怪異的親密。雪下得太大了,他們暫時還沒有走遠,還在一樓的樓道裡躲雪,如此,我一邊接著小表妹的電話,一邊還可以聽見樓道裡的討論:我的表舅正在責怪對方,木板太硬,太冷,他躺上去受不了。

  先說表妹。我早就知道,鄂爾多斯並不能將我的小表妹從枯燥與瑣屑造就的水火中拉扯出來,但是,我還是沒想到,她的夢竟然破滅得如此之快。長話短說:那個被她當作救命指望的女孩子,根本就沒有從事什麼流光溢彩的工作,事實上,她是一個暗娼,小表妹趕到鄂爾多斯的時候,她剛剛被警察抓起來。隨後,她一個人在鄂爾多斯奔走到今天,終究還是沒有找到什麼像樣子的工作,就在剛才,她身上僅剩的錢卻被人偷了,就算她已經決定離開鄂爾多斯,回來,可是,如果我不寄錢給她,她便連一張回來的車票也買不起了。

  電話裡,我的小表妹言語急促,甚至錯亂,說到最後,終於放聲大哭,但我沒有阻攔她,任由她哭,世間之事,無非如此:千里萬里地趕去鄂爾多斯,不過是重新學會了哭,但這也未嘗不是好事一樁,當此之時,“太陽每天都是新的”有何意義?“因為懂得,所以慈悲”有何意義?它們都不能趕走她幻想過的酒店和霓虹燈,還有風和地下賭場,當她在會背誦的那些文章和段落當中一一自取其辱時,她唯有哭泣,才有可能帶來些微但卻是真正的“清醒”,哪怕“清醒”之後,她又要再去尋找一個未曾踏足過的鄂爾多斯。

  好在是,哭泣之後,放下電話之後,我的小表妹給我發來了短信,短信裡有我給她寄錢的地址,那是一家她剛剛找到的做洗碗工的餐館,在地址的後面,她還寫了一段話,這段話不是來自於哪本雜誌,而是她自己寫的,要我說,它們其實比她從雜誌上背下來的那些話要好得多:“我所經歷的是不幸嗎?如果它是,我自己都不想安慰自己了,我總算明白,不管去這裡還是去那裡,最終不過是成了一個證據,證明被騙、流浪、走投無路都是真實存在的,根本不存在什麼過得很好的人,也根本不存在什麼過得很好的生活。”

  而在我樓下的樓道裡,熱烈的討論還在繼續:我的表舅終於使身邊的人相信,重新換一塊木板是有必要的。看著窗外的彌天大雪,我突然想:此時此刻,就在這司空見慣的滿目風物裡,造物之主其實安排和呈現出了三種人人概莫能外的命運——一種是我,躲在窗簾背後,既沒有安靜下來,也沒有走出屋子;一種是我的小表妹,先是呼號著奔向了“遠方”,再被“遠方”不由分說地驅趕回來;還有一種,就是我的表舅,是不是身在一座囚籠裡已經不重要,如何使自己的囚籠更舒適,更精緻,才是迫在眉睫的事。

  就在我胡思亂想的時候,雪漸漸下得小了,我的表舅也慢慢跟隨他的同伴走遠了,過了一條小河,再繞過一條荒廢的鐵路,他們停下腳步,依照安排,闊別多日之後,我的表舅重新躺在了那塊木板之上。天氣還是太冷了,他其實躺也不是,坐也不是,看上去,既像一個落魄的匪首,又像一具可憐的活祭;他們也只能繼續往前走,一行人,在雪地裡緩慢地行進,越往前走,就越像一支淒涼的送葬隊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