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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母親

  每一天都是艱難的一天。天亮之前,她的胸口突然劇烈地疼痛,喊叫著醒了過來,在醒來的一剎那,她懷疑自己已經死了,狠狠地抓住胸口,在黑暗裡喘息了好半天;慢慢地,她聽到了雨聲,天色也在一點點轉白,雨聲和天色終於將她重新喚回了人世:門外的桑樹正在結籽,山下的河水已經氾濫,半年前賣掉的牛竟然摸黑回到了家裡。

  去鎮子上的小路幽暗而濕滑,她喘息著,拚命折斷了一根竹子當作枴杖,這才沒有再摔倒,將那頭跑回來的牛重新送到買主家之後,時間就晚了,她幾乎是跑了起來,倒是不奇怪,鎮子上的人們每天都能看見她一路奔跑過來的身影,他們都知道,再過一會,她那個常年住在診所裡的兒子就要醒過來,她得趕在他醒來之前趕緊給他把早飯做好。

  如此已經將近十年了:兒子瘋了之後,只有一個中醫開的診所願意收留他,那當然不是什麼正經的精神病院,但是聊勝於無,哪怕兒子常年其實是被綁縛著關在診所的偏院裡,她也覺得,她沒對不起兒子,他總歸是吃上了藥,再說那個所謂的中醫也沒有一天不在許諾她,她的兒子馬上就會變好,馬上就會重新認出她來,但事情是明擺著的,所有人都知道,唯獨她不知道:只要她還送錢過來,那個所謂的中醫,就永遠不會停止給他的兒子配藥。

  注定又是竹籃打水的一天——伺候兒子洗漱完了,再餵他一口一口吃完早飯,兩個人便在屋簷下面對面坐著,一如既往,他還是沒能認出她。說起來,他上次認出她還是三個月前,只有那麼短暫的三兩分鐘,說是要回家,她歡喜得手足無措,慌亂地答應著,牽著他往外走,還沒到門口,他就不認得她了。但是,她的心沒死,幾乎每一天,只要她和兒子面對面坐著,她都會變作一頭母狼,眼睛裡發出的,全然是兇惡之光,就算兒子突然暴怒,要她滾開,她趕緊聽話,遠遠地跑開,回過頭來,眼睛裡的光也依然兇惡:她在兇惡地垂涎著兒子再次認出她的時刻,就像母狼在緊盯著一塊肉。

  臨近中午,她離開了小診所,去鎮子外的小火車站,和一個年輕的瞎子碰面,這個年輕的瞎子不光眼睛瞎,腦子也有問題,但卻拉得一手好二胡,所以,憑著拉二胡賣藝,竟然沒有餓死。大概是從一年前起,她和瞎子結成了伴,每日裡,她會牽著他坐半個小時的火車抵達縣城,從下車的那一刻起,她便扮作了他的母親,然後,火車站跟前,商場內外,甚至學校周邊,凡是人多的地方,他們都要去走上一遍,如此一天下來,他們總是能夠討夠第二天的活命錢。

  這當然算得上是緣分:這個瞎子是去年來到這個鎮子上的,據他說,他出生在這裡,因為眼睛瞎,長到兩歲就被父母扔掉了,現在找回來,不是想找誰的麻煩,僅僅只是想重新做回父母的兒子而已,再說,他自己也會拉二胡賣藝,所以絕不會多佔一口父母家的口糧。話雖如此,自始至終卻無人與他相認,再說他的腦子一時糊塗一時明白,誰知道他說的是不是真話呢?

  於她而言,這個年輕的瞎子,幾乎就是她的活菩薩,滿鎮子的人都知道,為了給兒子吃上藥,牛被她賣了,地也被她賣了,除了一小片菜園,她什麼都沒剩下,再也沒有任何東西可賣的時候,她竟然只需扮作瞎子的母親,牽著他去縣城裡走上一天,分來的錢就可以讓自己不被餓死,甚至連兒子吃藥的錢都夠了,天底下哪有這麼好的事?如此,麻煩就來了:不斷有人徑直找到瞎子,說自己才是他的父母抑或兄弟,從今以後,可以由他們帶著他去縣城裡乞討。她在旁邊看著,簡直都快急死了,但也不敢開口說話——作為一個瘋子的母親,沉默,被呵斥,見人就躲著走,這些,連她自己都認為是應當的。

  千怕萬怕,該來的還是要來。果然,今天,當她牽著年輕的瞎子去搭火車,麻煩來了:一對夫妻,帶著他們的三個兒子,在候車室裡截住了他們,之後又徑直告訴瞎子,說他們就是他的父母兄弟,現在,他們要正式接管他;天可憐見,如此緊要的時刻,瞎子的腦子卻犯了糊塗,只是笑著,也不說一句話,倒是她,霎時間臉色變得煞白,想了又想,想了又想,終於開了口,想要爭辯幾句,殊不料,她一句話都沒說完,對方便連聲咒罵起來,瘋婆子,騙子,不要臉,無非是這些話,她聽著聽著,想說的話一句句都被逼了回去,就在她幾乎都已經快忘了自己要說什麼的時候,火車進站的汽笛聲響了,驟然之間,她的心臟就像是要跳出身體,臉色也愈加煞白,再也沒有退路了,她終於開口說話,說自己認識他們三十年了,他們何曾有過這樣一個兒子?哪知道,剛剛說到這裡,她竟然被對方一腳踹倒在了長條椅邊上。

  最後的結果,只能是她捂著胸口從火車站裡走了回來,而那年輕的瞎子,已經被裹挾著上了去縣城的火車,她一邊往回走,一邊躲避著路人的指指點點,是啊,這一路上,有人說她不得好死,有人說她兒子醒不過來是因為她在作孽,聽著聽著,她鼻子一酸,想要哭一場,終了又沒哭出來,舉目四望之後,她決定前往鎮子南邊的小旅館,去找寄宿在那裡的一個外鄉人問幾句話,不如此,她的心裡便過不去。那個外鄉人初來小鎮時找她問過路,所以,以後遇見了,他總是跟她打招呼,當此千般疑難之際,除了他,她實在再也想不起還有誰能說上幾句話了。

  在小旅館裡,她如願見到了正在寫作的外鄉人,問他,自己到底算不算個騙子,如果算,兒子是不是因為她當了騙子才醒不過來?哪裡知道,那個外鄉人竟然根本回答不了她的問題,踟躕了好半天,外鄉人竟然告訴她:他來此地,是為了給不遠處一個景區裡的景點編故事,這些景點開發出來才一年時間,他卻要給它們各自編出跟程咬金、七仙女乃至王母娘娘有關的故事,自然都是無稽之談,但是為了幾個錢,他還是言聽計從的來了,所以,如果她是騙子,那麼,他也是。

  事情竟然是這樣。雖然多少有些驚訝,但是,外鄉人的話多少還是讓她心裡好過了一些,所以,當天晚上,她睡得比前一天踏實。

  第二天天快亮的時候,她的胸口又劇烈地疼痛起來,大叫著,她猛然睜開眼睛,全身上下卻無一處能夠動彈,當然不能就這樣死了,她藉著一點微光,四處尋找著可以救命的東西,但滿目過處,樣樣都是無用的;又過了一會,門外的雨聲再次挽救了她,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去想:要是喝上一口水,說不定就能緩過來。於是,驟然間,她使出全身力氣起了身,又踉蹌著打開了房門,跑到屋簷底下,抬起頭,大口大口地喝著雨水,謝天謝地,她終於好過了許多,喝夠了雨水,便又再次彎下腰去,一聲接一聲地喘息。

  天剛濛濛亮,在搶走了瞎子的那戶人家前,她拎著一籃子雞蛋走過來,逕直跪下了,是啊,事到如今,她還是指望他們能將那個年輕的瞎子還給她,除了這條路,她實在是沒有第二條路可走了。不斷有人打她身邊經過,她橫豎管不了那麼多,一個個的,全都訕笑著打了招呼,身體直挺挺地跪著卻是沒有挪動半步。哪裡知道,這家人自從昨日進城之後,全都沒有回來,跪了半天,既沒有人出來呵斥她,也沒人伸手接過她的雞蛋,漸漸地,她有些撐不住了,蜷縮著,伸出手去狠狠地攥住了胸口,就在她想要喘上一口氣的時候,那個所謂的中醫竟然跑來找她了,說她兒子醒了,正在找她。

  幾乎是閃電般的速度,她一下子直起了身體,難以置信地看著對方,突然間,還未及等他答話,她便站起身往診所的方向跑,跑了幾步,想起那一籃子雞蛋,又回頭拎起來,再跑,跑出去幾步,還是回來了,小心翼翼地,將那一籃子雞蛋在跪拜的這戶人家的院牆上放好了,她這才又重新喘息著狂奔而去。

  並未過去多長的時間,可能連一個小時都不到,她從診所裡出來了,不僅沒有帶兒子回家,相反,臉上還流了一臉的血:她又錯過了兒子醒來的時刻。原來,等她跑進診所,兒子已經重新陷入了巨大的癲狂,而且,不知從哪裡找出一把菜刀,高高舉起,正要跑出門外,嘴巴裡還高喊著要殺這個要殺那個。她的膽子都快嚇破了,不要命地撲了上去,死死抱住了兒子的腿,哪知道,兒子竟然一刀砍在了她的臉上。

  好不容易將兒子重新綁起來安頓好了,她才從診所裡出來,去鎮子上的醫院包紮自己的臉,這時候,診所門外早就聚攏了一大群人前來圍觀,但這一幕並不陌生,兒子瘋了之後,被人圍觀著指指點點,早就變得像種莊稼一樣熟悉了。沒想到的是,這一回的指指點點竟然跟她無關,一句一句,倒是全都跟那個所謂的中醫有關,說他連包紮一下傷口都不會,又說他連當歸治什麼病都不知道,這麼一來,她又急死了,生怕兒子就此被那個所謂的中醫趕出門去,趕緊的,一邊捂著臉,一邊求大家不要再說了。

  正午之後,大雨又下了起來,她從醫院裡出來,迎面便遇上了那個正要回到小旅館裡去的外鄉人,猛然間,她忘記了疼痛,三步兩步跑過去,說出了自打跟他相識就想說出的話:要是兒子好了,他能不能給兒子找個工作?因為兒子和他一樣,總是關在屋子裡寫寫畫畫。可是,還等不到對方回答他,她自己卻又說:如果不是寫寫畫畫,兒子也不會瘋。一邊說著,她一邊想起了什麼緊要之事,也不管對方還在沒在聽她說話,轉頭就跑進了雨幕。

  在那戶搶走瞎子的人家門前,她又來了,雖說雨越下越大,院門外無一處不是泥濘不堪,她還是半刻也不猶豫地跪下了:這戶人家果然沒有領受她的那一籃子雞蛋,現在,它們被扔在院牆底下,一個一個的,全都碎了。她顧不得心疼那一籃子雞蛋,重新變作了眼神裡滿是兇惡之光的母狼,跪在那裡,死死地盯著院門:她在兇惡地垂涎著那年輕的瞎子從門內走出來,對她說,他要跟她一起走。這當然是癡心妄想:院門突然打開,三兄弟齊齊奔了出來,一把將她拉扯起來,要趕她走,嘴巴裡也毫不留情,滾蛋;瘋婆子;別做夢了,你那個兒子再也醒不過來了。等等等等,無非是這些話。

  三兄弟說到她兒子再也醒不來的時候,她呆呆地愣怔了片刻,突然間就像狼嚎般喊叫了起來,她說,她兒子就要醒過來了,如果不信,你們看這裡——說著,她掀起了自己的衣袖,露出一條觸目的傷疤,再告訴眼前的三兄弟:每次兒子要拿刀砍人,離醒過來就不遠了,真的,求求你們了,他再吃幾服藥就好了,你們看,這一刀也是他砍的,砍完沒多久,就醒過來了。

  狼嚎般的喊叫,並未得到任何菩薩的保佑,三兄弟中的一個跑進了院子裡,再推出來一輛摩托車,剩下的兩兄弟不由分說地,將她舉起來架上了摩托車的後座,就這麼,一個推著摩托車,另外兩個在後面死死架住她,她就像一個即將押赴刑場的犯人,徒勞地反抗了幾下,再也沒有力氣動彈,只好任由他們繼續推著摩托車往前走,半個小時後,他們將她送回了鎮子外的家,放下她,三兄弟掉頭就走,她在屋子裡愣怔了一會,又如夢初醒,追了出去,三兄弟卻早就在雨幕裡消失不見了。

  下一個喊叫著摀住胸口的早晨,她醒來得比平日裡要晚一些,連日的陰雨終於止住了,鳥雀們開始鳴叫起來,有那麼一剎那,陽光照射進來,胸口的疼痛也消失了,她甚至懷疑自己可能會長命百歲。稍後,她在一堆農具裡找到了一把砍柴刀,再在屋簷下坐定,一下一下地去磨亮——既然下跪沒有用,她便要帶上砍柴刀去把那個瞎子搶回來。正磨著刀,她又突然對自己怨怒起來:如果兒子再吃幾服藥就能回來,到時候,要是看見他的房間亂糟糟的,這可怎麼得了?這麼想著,心就提到了嗓子眼裡,她趕緊磨好刀,幾乎是狂奔著去給兒子把房間收拾好了。

  一切收拾停當,她出了門,沒想到的是,雨雖說已經止住了,山路卻在連日裡雨水的沖刷下垮塌了,所以,這一路,她走得比往日裡更加艱難,每走幾步就要摔一跤,已經能看見山下的鎮子的時候,她差一點再次摔倒,情急之中扶住身邊的一棵竹子,竟然笑了起來:身上帶著砍柴刀,卻不知道砍一棵竹子給自己做枴杖,果真是老糊塗了。於是,她便蹲下身去砍竹子,就在這時候,胸口的疼痛像電擊般猛然襲來,她來不及伸手去摀住,也沒有來得及叫喊一聲,逕直便軟綿綿地倒在了竹子邊上。

  然而這一次,她再也沒有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