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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故人

  昨天晚上,我夢見了你,夢境裡,你坐渡輪過江,從武昌到漢口,船行半途之後,突然風雨大作,你手裡的雨傘被大風捲上了半空,一如既往,你害羞地扶著欄杆,眺望著雨傘越飄越遠,全然不知道如何是好——是啊,你總是害羞,然而,這害羞不是矮世界一頭,而是那些年裡,太多你所不能理解的事物朝你紛至沓來,其中自有種種不堪,面對它們,你總是孩子般地驚異,某種童貞就像明月一般在你的驚異裡閃閃發光,繼而,仍然陷入了害羞,我當時也在船上,又沒忍住,想要走到跟前去提醒你:童貞與羞澀,可能是兩把殺人的刀劍,就在這一轉念之際,我突然意識到自己是在做夢,稍一愣怔,你就不知所終了。

  醒來之後的恍惚裡,我又覺得自己不是活在你丟棄的塵世裡,而是就站在那條夢境裡的鐵皮渡輪上,隨後總算徹底清醒過來,終於確信,你與渡輪都來自我的拼貼:如果我沒有記錯,早在你死去之前的好多年,長江上的渡輪就停開了。

  這當然不是我第一次夢見你——你在江堤上雀躍著奔跑,你在把你即將要寫的故事講給我聽,你在唱京劇,這些都是我做過的關於你的夢,它們多半發生在全國各地的小旅館裡,如你所知,這些年裡,為了謀生,我幾乎把所有的小旅館都住遍了,此中情境,猶如你活著時我跟你開過的玩笑:我未成名君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

  有一回,是在四川的一座小縣城,連日暴雨之後,城外的河流終於開始氾濫,半夜裡,河水決堤,一路衝向堤邊的小旅館,而這家寺廟改建的小旅館裡幾乎只住了我一個人,大概是入睡之前剛剛讀過你寫的童話,於是便又夢見了你:你在一座霧氣繚繞的山頂上對我呼喊,我卻全然聽不清你在呼喊什麼,乾脆也騰雲駕霧,朝你飛奔過去,等我剛在山頂上駐足,你卻又倏忽不見,我便也開始呼喊你的名字,直到把自己喊醒了,而此時,氾濫的河水已經湧入了我的房間,我一邊打開房門朝外狂奔,一邊作如此想:也許我所在的此刻,恰恰是你的夢境;沒錯,奔湧的激流,頹敗的旅館,滂沱的雨水,以及影影綽綽的週遭萬物,它們可能全都是你的夢境,我不過是狼狽地奔跑在你的夢境裡。

  你看我,多像你寫過的那只鴨子:東奔西突,仍然逃不過關押它的一方囚籠。我得說,安徒生之後,你寫下的關於鴨子的那一篇,是我讀過最好的童話——一隻鴨子,被關進了餐館的囚籠,隨時等待著屠宰,卻被一個女孩搭救,兩人就此生活在一起,時而親愛,時而吵鬧,故事快結束時,鴨子的同伴們前來解救它,而它卻放棄了被解救,自願就此與女孩生活下去,女孩問它:你不覺得你失去了自由的機會嗎?要知道,生活在人類中間,你永遠無法獲得真正的自由。然而,鴨子回答她:我寧願我們不自由地在一起。

  不自由地在一起。

  這句話,應該刻在幾乎所有人的墓碑上,依我看,它就是概莫能外的命運陳辭:這一生中,說起你和柴米與油鹽,說起你和恩怨與道理,無非是一句不自由的在一起,是啊,狠狠的離開多了去了,只是同樣地,乖乖的返回也多了去了,離開與返回,猶如一對相親相愛的人,也如一對相愛不相親的人,它們,終將不自由地在一起。

  你看你,窺破了多少天機,卻又絕不擔負什麼秘密:常年的幽居並沒有在你的所在之處製造更多的陰影,相反地,某種明亮之氣,就像堅定的天賦,可能只生出了微弱之光,卻足夠照射你的慌張的朋友們。

  那麼多喜悅,令人難以置信地在你身上展開:薔薇開了,你是喜悅的;《暗店街》出了新版本,你也是喜悅的;你可能有所不知,你的那些喜悅至少於我而言,是真切的安慰——當我在山河間奔走,又或在片場裡打雜,不自禁地經常想起,有一個人,她是喜悅的,說不定,有朝一日,當我擺脫了諸多妄念與窘境,我也能如她一般,僅僅依靠種花種草,依靠幾本童話和一本博爾赫斯,我就能夠獲得和她一樣多的喜悅。

  忘了是哪一年,我在黃河邊的一個劇組裡,接到了你的電話,那時候正是春天,你的樓下有一株梔子花正在盛開,儘管在房間裡看不見那株梔子花,但是濃郁的香氣卻使你感受到了它,這剎那間的體驗令你頓時生出了諸多浮想,你懷疑,先前乃至是遠古的某個時代,可能每個詞語都是有氣味的,譬如“國家”和“民族”,譬如“山海經”與“哀鴻遍野”,這樣的詞語,可能都是有氣味的,我還未來得及說話,而你已經自問自答,興奮地告訴我:“一定是這樣,一定是這樣!”

  其時夕陽西下,黃河裡水波湧金,我剛剛放下電話,就迎來了製片人的呵斥,不過,我還是兀自想:和你這樣的人活在同一座塵世上,就算再多羞辱,日子終究值得一過。

  然而你已不在這世上了,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就算有些矯情,我也必須承認:某種封閉、閃亮和可以端出肝膽的好日子,已經一去不復返了。我繼續活在世上,有時候酩酊大醉,有時候心如死灰,許多次的廝混之後,我突然想起你,你唱京劇的樣子,你講故事的樣子,一念及此,不禁對眼前的廝混後悔莫及,卻又在下一分鐘原諒了自己:你就當我在認賊作父吧,你就當我和所有的廝混是不自由地在一起吧。

  也為此故,除了在夢境裡,哪怕置身於退無可退的現實週遭,我也經常看見你:路過你生前所住院子的時候,在江底隧道穿行的時候,甚至梔子花開的時候,這些時刻我都看見了你,或者破空而來,或者只是靜靜站著,笑著,一句話都沒有說,我從來不曾狂奔上前,而是喜悅地注視,再等待你的消失,接下來的路,我還要繼續緊趕慢趕,但是如你所知,那些好日子一直與我如影隨形,就像時刻準備吞下的後悔藥。

  那的確是閃閃發光的好日子——常常是下了飛機和火車,我就往聚首的小餐館裡趕去,說起來多麼怪異,我們竟然在煙熏火燎的小餐館裡讀詩:普拉斯,畢肖普,弗羅斯特,裡爾克,那麼多好詩人好句子,我都是經由你的背誦才第一次聽到讀到。

  多少有些慚愧,這麼多年我儘管也在寫作,也在讀詩,可是,是你,第一次將詩意真切地袒露在我的方圓幾步之內,那詩意並不是什麼高蹈的所在,而是和正在冷卻的酒菜與燃燒的爐火一樣,伸手可及,舉目可見,全都是不能再簡樸的物事,卻組成了獅子吼的一瞬,又或飄飄欲仙的一部分,就連你那沉默的女伴,也彷彿被喚醒了,藉著酒意背起了卡明斯基的詩:“如果我為亡者說話,我就必須離開身體裡的這隻野獸,我必須反覆寫同一首詩,因為空白紙張是他們投降的白旗……”

  夜幕裡,雪落了下來,透過小餐館油膩的玻璃窗往外看:一隻貓蜷縮在屋簷下,一個水果攤主正在擦拭蘋果;更遠一些的地方,手上長滿了凍瘡的洗頭姑娘正在調情,剛剛得手的盜賊手扶電線桿驚魂未定地喘息,這尋常的所見,全都讓我覺得是詩歌正在生長——這真正是最令我感激你的事情:背誦著詩歌的你提醒了我,即使眼前就有滅頂之災,這世界仍然在同時呈現災害之外的另一部分,萬物將我糾纏,但萬物都有聲音,如果我不盲目追隨,不迎面跪下,而是先站直了,再謙卑地去看去聽,那麼,那些沉默的聲音和幽謐的暗影,就都有可能被我喚醒。

  我又怎麼能夠忘記那些長江邊的小獸呢?

  冬天,江堤上的樹木幾乎褪盡了葉片,空氣卻是清冽的,陽光照射著寒冷的江水,我們幾個人便下了江堤,朝著江岸邊停泊的躉船走過去,一邊走,你一邊蹦蹦跳跳,的確,一次家門口的漫步也能讓你覺得滿心歡喜,說起來,你真是活該寫下那麼多童話:短短一段路,不斷有小東西從乾枯的灌木叢裡跑出來,奔向你,它們是斑鳩和松鼠,是公雞和流浪狗,你一個也不輕慢,該打招呼的打招呼,該餵食物的就餵食物,就算是一隻小灰鼠,你也彎下腰去與它對視半天,等它跑遠了,你才哈哈笑著直起腰來,神情裡不無小小的得意。

  而後,你繼續著得意往前走,我卻跟在後面作如是想:大概再也沒有一個人像你這樣清晰而不自知地放棄了生長吧?因為放棄生長,多少物事的反面從未湧入你的生活,如此,一隻被人厭棄的灰鼠也可以在你那裡獲得平等的注視;我懷疑,有一些字詞,類似“階級”和“諂媚”,比如“乞憐”和“鬥爭”,等等等等,這樣的字詞,你大概沒有一分鐘想起過它們,在不自知之中,你被它們拋棄了,然而如此甚好,你正好這樣度過一生:在字詞裡度日,卻對更多的字詞一無所知。

  下一回江邊散步的時候,在躉船上,你對我說起了剛剛寫完的童話,《小灰鼠的聖誕節》,說的是:有一個女作家,她大概是全世界最窮的人,家徒四壁,從來無人上門,即使聖誕節那天,她也是一個人度過,沒想到,驚喜卻是居住在她房間裡的一隻小灰鼠帶來的,它竟然邀請女作家一起過聖誕節,於是,世界上最窮的人和最窮的老鼠度過了一個美好的夜晚,貧窮不僅沒能令聖誕節受損,反而使他們體嘗了最純粹的歡樂——江風浩蕩,你輕聲地講故事,我卻邊聽邊覺得自己何其有幸,這一輩子裡竟然有機會聽你講故事:在相當程度上,你其實是被神靈眷顧的人,它們賜予了你巨大的天真、專注和一顆為老鼠俯首的心,如果這個世界有最終極的秘密,我相信,你是那些少數被神靈選中去靠近那個秘密的人。

  話雖如此,我卻必須承認,在你死去之後,漫長的時間裡,某種怨懟和憤怒一直在糾纏著我,有一個晚上,我又從千里之外回來,下了飛機,過長江的時候,突然想去看看你,於是徑直跑到了你從前住過的院子裡。

  正好是春天,梔子花的香氣滿天蕩漾,而你的房間卻再也沒有燈火亮起來,突然我就被怨恨裹挾了:你的離去,令我,令我們,全都變得殘疾,這殘疾,不是肢體的丟棄,而是魂魄被攔腰切斷了,再有被屈辱澆灌之時,再有想將繁雜世事驅趕到九霄雲外之時,我們去哪一家酒館哪一艘躉船上才能找到你呢?

  在你死去之前的一個多月,大概知道疾病已經無救,你曾用手機發給我一首名叫《霓裳》的詩,這大概就算作你的絕命詩了吧,只有短短幾十個字:“等這些衣裳穿完了,冬天就來了,等這些布用完了,我就會死去;冬天更需要美麗的衣裳,而死亡,就是在喜悅中,回家。”那時候,我正坐在北京的一輛公交車上,沉默地讀完這幾十個字,公交車正好到站,我跳下車,推開人群,在街頭狂奔,哽咽,漸至於號啕——死亡可以隨時將你擄走,可是我怎麼辦呢?這麼多年,詩歌,寫作,白日夢,還有你,你們一直在我身邊,在許多年裡我的滿世界裡都只有你們,我甚至以為,除了你們,全然不存在別的值得一過的生活,可是,你用死亡在我眼前掀開了駭人的一幕:我須臾不能離開的你們,竟然會沉默,會消失,甚至會腐爛,而我也竟然會六神無主,會寫不出一個字,會費盡心機,卻只為了找見一點能度過眼前的生趣。

  說真的,你的死,把我的膽子都嚇破了。

  說起來誰肯相信呢?一天乃至一年中的大部分時間,我都在逃避你的死,但死亡就像一把明晃晃的利刃,或者一把披上了隱身衣的暗器,走到哪裡就跟到哪裡,還有,從你的死亡中誕生的頹敗之感更是每每矗立在我的咫尺之處,往前一步便撞了上去,我也只好呆立當場,要麼就做賊般撒腿狂奔,心底裡倒是想了一遍又一遍:如此生涯,究竟何日才算到了頭?

  別無他法,我唯有向你呼救,希望你再度出現在我的夢境裡,幫幫我,將那些無邊無際的頹敗剔除乾淨,好讓我打夢裡出來後的下一分鐘就重新做人,又或者如此狂想:這世上會不會在哪裡還留存著一張你寫給我的字條,就像諸葛亮的錦囊妙計,只要被我找到,眼前所有的屏障都會瞬時間轟塌,我甚至就此便身輕如燕,直至了斷了塵緣?

  天可憐見,終於還是讓我等到了你:那是在山東棗莊的後半夜,我被一個劇組炒了魷魚,一個人,拎著簡單的行李去坐火車,彼時彼刻如果不叫作走投無路,那麼,連我自己都不相信。天降微雨,站台上的燈光黯淡不明,我坐在骯髒的長條椅上等待著似乎這一輩子也等不來的那趟火車,突然,側身之間,我看見了你,你就坐在我身邊,全然不似初來乍到,倒像是和我一起出的門,又一起等待著回去的火車,到了這時候,哪裡還有什麼生死別離,剎那之間,我把所有的疑問全都傾倒了出來,恰在此時,火車進站,我們一邊上車,你便又一一對我作答,我還記得,你說:小動物是美的,美就美在它們的柔弱,因為是柔弱的,也就不給世界添亂,甚至,不讓更多的詞句來形容它們,一個人,一件物事,只要不被形容,就是美的。

  火車往前行進,你又說起了你正在寫的童話:一個水鬼尋找著回家的道路;出了函谷關的青牛被戀人追趕;還有六祖慧能,他竟然漂洋過海,去到了沒有一座寺院的英格蘭。

  雨霧迷濛,火車緩慢,你終於開始背誦起了詩,那是你在人間度過的最後時刻寫下的,僅僅只早於那首《霓裳》幾天,它們是這樣寫的:“如果你愛我,我在這裡。如果你離開,我在這裡。不要哭泣,我對一朵花兒說,時間是個匆匆的過客,鳥兒將會在春天裡飛回來。不要哭泣,我對自己說……”

  時至今日,我早已經忘記,在那生死之間全無藩籬的一夜結束之時,你是如何離開的,甚至,這一夜的發生,究竟是一場夢境,還是一次突至的錯亂?但我可以確信,在當夜的火車上,一種巨大的明亮開始在我的體內滋生,那一塊明晃晃的存在,好似水流之聲,好似和冤家握手飲酒,好似靜止的旗幟重新開始了飄蕩——不過還是一如既往的言談與背誦,聽到最後,我卻竟然可以對自己說:要像你一樣,喜悅地活著,再將這喜悅視作靜止的岩漿,無論它是否流動,都要將自己繫牢在它誕生的地方,正所謂,我與萬物皆有情誼,但我與萬物也皆有隔離;我又對自己說,此去經年,不要鬥法,不沾刀光,不要每遇一樁物事便要埋首去找魚水之歡。

  這一切因何而生?那火車上誕生的巨大的明亮又從何而來?百思不得其解,唯有感謝棗莊和那一場錯亂,我們在說不清道不明的時間和空間裡相見,卻使得某種指望,那種不管從何處脫身都有去處的指望,重新又復活了:事實上,死亡從來未曾將你我隔離,你一直都在,而且,你之所在絕非虛在,而是篤定的一草一木般地在,這實在是太好了,自那一天之後,如你所知,我便開始了構建自己的小小宗教,在這個隱秘的宗教裡,我當然只是那個無知的追隨者,而你,既是使徒,又是教宗,自此之後,在每一處欲走還留之地,我的宗教都會應聲前來,恰似佛弟子口中的“南無阿彌陀佛”,唸一聲,安慰和庇佑就都來了,如若不信,我便說來給你聽——

  譬如這樣的時刻:雲南的山道上,半夜裡,暴雨當空而下,我乘坐的汽車卻趔趄著墜入了深谷之中,幸好無人受傷,再重回山道上卻已絕無可能,我便和同伴們一起就在深谷裡往前走,妄想著能夠找見一處可以落腳的地方,然而,幾個小時過去了,我們的全身上下已經被暴雨澆得濕透,臉上手上全都被刺叢掛出了血,想像中的落腳之處依然不見蹤影,為了躲避閃電,一行人蜷縮在一塊巨石背後,眼睜睜看著閃電一次次在眼前擊出火花,再想起這一夜不知何時到頭,每個人的心裡都生出了可以嗅見的絕望之感。

  然而,絕望是好的,在絕望裡,你總要想一個法子,才能至少與它平起平坐,我能想到的,反倒是橫下一條心,繼續往前狂奔,一念及此,當即就不由分說地從巨石背後跑了出來,同伴們不僅沒有將我拉扯住,相反,全都被我重新拉扯進了密林之中,誰也沒有想到的是,僅僅在密林裡行走了二十分鐘,我們便看見了一座亮著燈火的村子,當所有人呼喊著奔向村子,我卻分明覺得你正從村子裡走出來,要知道,能走到這裡其實是多虧了你,多虧了你曾寫下過的那麼多絕望之詩——禮品店裡,相框上鑲嵌的青銅騎士只能與他深愛的水晶姑娘作別;滔滔江邊,過河的螞蟻打翻了花瓣做的渡船;冬天的夜晚,一隻羊羔即將接受母親餓死的事實;但是,他們全都不曾就此屈服:騎士忍痛別離,卻在命定的主人身前匍匐在地;螞蟻堅決不肯折返,終於迎來了一隻燈籠船;還有那悲痛的羊羔,夙夜奔走,終於在母親餓死之前捧回了一碗餃子。

  就是這樣:只要你還走向我,我就定然不會停下狂奔。再譬如這樣的時刻——多少次,我被旁人直言相告:你恐怕再也不能寫出一篇像樣子的小說了。最近的一次,就在大雪之前的烏蘇里江畔。我當然不肯承認,立刻跑回寄居的林場裡,接連十幾天閉門不出,妄圖寫出一部像樣子的小說,其中磨折,又豈是一句心如死灰可以道盡?可是,十幾天後,直到我躺在房間裡發起了高燒,卻不得不接受這樣一個事實:即使是一部百十字的小說,我也沒能夠寫出來。正是冬天,呼嘯了半個月的寒風全然沒有止息的跡象,白雪卻將天地之間的一切都鋪滿了,我推開窗子,看見窗外的滿目大雪,只覺得它們全都是我的無能,這無能像一條漫長的繩索,先是拴牢了我,再牽引著我,一步步向前,卻是在閃躲,是在向所有未曾踏足的艱險提前告別。

  就在我又懵懂著在高燒裡躺下之時,突然便聽到了你的聲音,那是你在誦讀自己詩歌的聲音:“如果你愛我,我在這裡。如果你離開,我在這裡。不要哭泣,我對一朵花兒說,時間是個匆匆的過客,鳥兒將會在春天裡飛回來。不要哭泣,我對自己說……”剎那之間,這些句子猶如電光石火般喚醒了我,我突然意識到:這些句子根本不是你為某個人所寫,事實上,對於這漫漫人世,它們既是你出生時的低語,更是你臨別時的贈言,這麼想著,許多關於你的片段便又紛至沓來,不過此時一一被我回憶起來的,不再是你唱京劇,也不是你在渡輪上拚命收住自己的傘,而是我根本未能見證、卻一定曾經在你的生涯裡再三發生的時刻:暴雨之夜,你站在陽台上驚慌失措;收入微薄,你根本買不起任何一件好衣服;病重之時,在去醫院的路上,你一邊走,一邊疼得哭了起來。

  就是這樣:即使遠在烏蘇里江畔,你仍然現身,指示我看清眼前真實的人間道路,在這條道路上,即使是自覺放棄了生長的你,其實從未有幸比任何人減少一絲半點的不幸,你之視而不見,甚至不是因為天性,而是將暴雨、貧窮和病痛全部都放入了天性的囊中,唯有先領受它們,且不大驚小怪,才有可能先為花朵雀躍,再為一隻小灰鼠俯首;才有可能被虛弱與榮耀雙雙忽略,就像從來不曾出生。

  ——所以,此時此刻,如你所知,為了不再出生,在幽閉的江畔林場裡,我又重新端坐,拿起了筆,當然,我多半仍然寫不出像樣子的小說,但是,我決心再不為此大驚小怪,除此之外,我也打算對高燒、大風和滿天的白雪視而不見,只要我視而不見,你就應當知道,我根本沒有停止過對你的想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