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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長春

  夜色之中,當我滿心歡喜地走出長春火車站,絲毫想不到一年之後就會離開它。想那時:滿城燈火都呈現出恰當的清淡,南湖邊的白樺林被風吹得嘩啦作響,丁香花的花期雖說剛剛被我錯過,但香氣還若有似無,通宵飄蕩在斯大林大街的上空。

  一個二十二歲的大學畢業生,遠赴數千里之外,即將迎來他的第一份工作。

  我的租住地,是在城市邊緣的光機學院家屬區,但全無不便,由此步行半個小時,即可到達我的工作地。這破落的家屬區,如果是在南方,它幾乎令人絕望:地上全是貨車駛過砸出的泥坑,紅磚砌成的單元樓搖搖欲墜,在樓群之間,各家各戶隨意搭建的小平房連成了片,起風的時候,籠罩著小平房的塑料布們獵獵招展,直至被吹上了天空。

  但我沒有半點失望,因為的確就是我念想了多少年的北國,那些別緻而熱烈的生機正在我眼前依次展開:烤串店的煙霧熱氣騰騰,啤酒瓶的碰撞聲此起彼伏,男女如若相愛,赤裸的言辭更是不在話下。夜晚裡下得樓去,隨意走進一間小平房,即可與人高聲談笑,大口喝酒。到了清晨,我從家屬區的後門去上班,要經過一片遼闊的菜地,每次,當我走在掛著露水的白菜們中間,我都疑心自己會在長春過上一輩子。

  終究還是不行。難處很快降臨了。事實上,在長春,我遭遇的所有難處只有一樁,那就是語言的喪失。和剛剛開始工作一樣,我也在剛剛開始寫小說,這些小說雖然拙劣,但南方風物景致卻是顯而易見:青苔,護城河,石拱橋,春天裡四處瀰漫的腐敗氣息。我自小在其中長大,依賴他們,而現在,幾乎在一夜之間,當我寫作,我突然找不見它們的蹤跡了。

  一邊是寬闊的大街,碧藍而肅穆的天空,莊重到龐大的蘇俄及日式建築,還有鋪展千里的松嫩平原上,高粱和玉米正在燃燒般熱烈地生長;而另外一邊,是窄而彎曲的小巷,總也曬不幹的衣物,還有常年積著漬水的青石台階。一個是北方,一個是南方,我就站在中間,兩條看不見的繩索將我左右撕扯,我竟然不知道該描述誰了,“心中有美,但又苦於讚美”。

  這不過是一場失敗的寫作生涯掀開了序幕,但彼時之我卻茫然不知,只是一心要將自己的一生都固定在白紙黑字之上。從未想到,前來北國,吃飯不是問題,與人相處不是問題,到頭來,語言卻成了最痛徹的折磨:在沒有學會描述北方之前,我唯有寫下南方,而屬於南方的字詞就像被北方的言說嚇破了膽子,紛紛逃遁,我通宵達旦在等待,但它們都沒有來。

  我無法不失魂落魄。就算把寫作放下,生而為人,裝著多少秘密,說著多少道理,終於能夠過下去,不過是一再暗示自己:我們有可能靠近那些慘淡和自以為是的勝利,但說到底,一切勝利,不過都是語言的勝利。

  而語言的裂縫還在擴大:坐車的時候,往右轉,被稱作“大回”,往左轉,被稱作“小回”;在菜市場裡一路走下去,一路的菜販子都在叫著“大哥”,甚至更親一點,“哥”;在烤串店裡,兩個此前全不相識的女人,一番交談,兩三分鐘後就可以叫對方“大姐”,甚至更親一點,“姐”——這些我都不習慣,甚至生出了拒斥,於我而言,“哥”,只代表著我的弟弟,代表著我與他之間的親密、冷戰和他遠在比利時的孤單;“姐”,我叫過人姐姐,那是在我被寄養的幼時,有一個長我幾歲的女孩子,在我饑寒之時經常給我吃喝,一見到她,我就想到我的母親,想到我的母親為什麼沒有在我之前生出她。

  就是這樣。我熟悉的字詞,言說,還有附著在其上的情感,乃至倫理,正在像河水般從我的體內流走。我已然坐臥不寧,但又無法對旁人道明,於我嚴重的疑難,也許對旁人只是些微小事。滿大街的人群裡,要是人們知道有個人在為如此荒謬的小事而茶飯不思,只怕會笑出聲來。

  開始想法子。開始尋找可能去靠近我熟悉的語言。在我上班的途中,會經過華僑賓館,有一陣子,一個大型的書市在長春召開,來自湖北的與會者們就住在這裡。這天清晨,我從賓館門前走過的時候,看見大門上懸掛著“歡迎湖北代表團”字樣,並沒有想到我會和這個會議有什麼關係,只是在心裡動了一下,但是,工作到下午,我便決定下來,要去做一樁必須去做的事情——我跑到華僑賓館,找到一個不相識的家鄉人,告訴他,書市上如果需要人手的話,我十分願意幫忙,且是分文不取,對方盯著我看了半天,答應了。

  在書市上,我當了整整十天的搬書工,終日裡,那些繁雜的書堆,被我從一個場館搬到另一個場館,雖說疲累不堪,但當我走在回到光機學院必經的菜地裡,卻也滿心歡喜,雙腳生風:被人送了好多書,也拽著人說了好多話,就在這些說話之間,許多我熟悉的事物都在舌頭上一一復活了。譬如桑葚,合歡,梅雨天;再譬如鱖魚,芭蕉,竹林裡的野狐禪。

  這是一場嘴唇和舌頭的盛宴。多少一生都用不上的字詞,都被我挖空心思地想起來了,說出來的時候,放心且全無障礙,它們可以被呼應。然而天下哪有不散的筵席,十天以後,家鄉人全都離開了長春,我又重新獨自活在了我的北國之城,我倒是並不為他們的離去而悲傷,我悲傷的是:不管我有多不捨得,長亭沽酒,灞陵折柳,好一番十八相送,那些話語和字詞終究是別我而去了。

  所以,尋找只能繼續——整整幾個月時間,菜場,餐館,電器維修店,甚至在光機學院的左鄰右舍中間,我一直在尋找著家鄉人,尋找著在北方尤其顯得古怪和不可理喻的口音,一旦尋見,我就找借口上去攀談,結果並沒有多好:好不容易找見一個,這口音卻往往正在被它的主人用於叫賣,用於訓斥孩子,甚至是用於乞討,生活和生計,正在折磨著這些口音和它們的主人,事實上,它們沒有工夫停下,來與我的口音相逢。

  打這個時候起,我已經大致可以想像得出:我與長春,可能終須一別了。

  世間的語言,何曾只是滔滔言說的工具?它是身世,是情慾,是梁山泊,也是雷音寺。管它是像毛線團扭結在一起,還是像大雪後的平原般一覽無餘,你只要走進去,就理當躲得進樓閣,認得清花徑,可以大鬧天宮,可以為虎作倀;更有那些言說:高音,低音,吶喊,哭泣,喃喃自語,喋喋不休,它們除了是口舌的信使,更是在見證你的悲痛,你的狂喜,你的被侮辱與被損害。

  對一個正在開始寫作的人來說,你所信賴的語言,即是你所信賴的生活,拋卻道德,哪怕它是一個惡棍,你也應該向它宣誓,向它效忠。

  可是在長春街頭,我失去了我俯首稱臣的對象。

  結局是突然到來的。這一天,我從紅旗街的地下音像市場出來,被一輛汽車蹭得踉蹌著跑出去好幾步,結果卻並無大礙,沒料到的是:當我還正在低頭檢查身體可有受傷之處的時候,車裡跳下來的人卻立刻開始了惡言想向,我當然要與之反駁,與之爭吵,但終於沒有,因為當我要開始爭吵,竟然沒有一個恰當而凌厲的字詞從我的嘴巴裡蹦出去,要命地,當對方聲色俱厲的時候,我卻站在南方與北方的中間,猶豫著到底要選擇哪一句話來進行還擊,想想這一句,再想想那一句,左右為難,但這難處已經與對方、與當時的急迫處境全無半點關係了。某種淒涼之感誕生了,這淒涼之感告訴我:也許,真的到了離別的時候了。

  有何勝利可言?我再次走進長春火車站之時,天上下著大雪,北方之美正在天地之間洶湧地呈現:雪落在火車站的屋頂,使得茫茫夜空更加深不可及;雪落在小飯館的玻璃窗上,使得窗內的尋常煙火和說話都極盡熱烈;雪落在斯大林大街的松樹上,一根松枝悄無聲息地被壓斷;雪落在收割後的松嫩平原上,勞苦的兒女終於可以離開,待到明年再來;如同詹姆斯·喬伊斯所說,“雪,落在所有的死者和生者身上”,自然,也落在我這個戰敗者身上,是啊,滿火車站的人怎麼也不會想到:在這個城市裡,有個人為了一樁荒謬的事情打過一場仗,現在,他戰敗了,正準備落荒而逃。

  有何勝利可言?自從回到原籍,已經十幾年過去了,寫出過一些小說,更多的時候則是什麼都沒寫,真相是,什麼都寫不出。現在的問題是:從相信語言開始,我相信了這些語言背後的事物,但是,時代流淌得是多麼急速,我宣誓和效忠的事物正在一點點碎裂,全都化為了齏粉;和在長春時一樣,我又站在了中間地帶,甚至是站在了死結上,一邊是活生生的滿目所見,一邊卻是日漸殘損和瘖啞的我的諸多相信,我該去拽住誰的尾巴,又該與誰如影隨形?日復一日,先是王顧左右,再是痛心疾首,終了,舉目四望:廚房,會議室,陰雨時的小旅館,諸多航空港與火車站,竟然全都變作了長春,那個二十二歲時、連爭吵都找不出恰當之詞的長春。

  面對這四野週遭,我到底該如何是好?

  卻也沒有別的法子,認輸吧。唯有先認輸,再繼續寫,繼續挺住。就像威廉·斯塔夫,旁人問他:“你為什麼還在寫?”他問旁人:“你為什麼不寫了?”

  沒有別的法子。唯有將正在苦度的每一處都視作長春。先去書市上做搬運工,再去菜場、餐館和電器維修店,甚至來到光機學院的左鄰右舍中間,去尋找可能會相逢的口音。是啊,唯有再打一場注定失敗的仗,最後成為那個落荒而逃的人——十幾年過去,我多少已經明白:別離不是羞恥,它只是命運的一部分。猶如此刻,我寫下了一次生硬的、不足為外人道的別離,卻又想起了羅伯特·勃萊的詩——

  “我對自己說:我願意最終獲得悲痛嗎?進行吧,秋天時你要高高興興,要修苦行,對,要肅穆,寧靜,或者在悲痛的深谷裡展開你的雙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