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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敗之詩

  誰的一場塵世,不都是自己誤了自己?先怪自己,再怨言辭,這可不假,那萬千的言辭,就是我們犯錯的禍首:聽錯了軍令,亂傳了消息,我們便墮入漩渦之中,一時仇敵,一時兄弟,拔刀,折花,怒沉百寶箱,可不都是著了言辭的道?杜麗娘在牡丹下甦醒,麥克白在閃電下奔跑,你以為他們難道不是一回事?

  都是失敗者。一個個的,都是西緒弗斯,都見不得石頭從山頂上滾下來。還在磨蹭什麼?還在戀棧什麼?要我說,哦不,要荷馬說,要狄更斯說,無論要誰說都是這樣的:“在最終極之處,詢問和應答都無必要,它們是一模一樣的東西,它們有一模一樣的名字,就是失敗。”

  所以,徹底的失敗者先行看輕的,是自己,黃仲則詩云:“十有九人堪白眼,百無一用是書生。”金斯伯格甚至說:“我需要一個宗師,他能使我不再出生。”常州黃仲則,生在新澤西州的金斯伯格,或入幕府,或抽大麻,看似瘋癲狂狷,其實打的都是退堂鼓,朗誦會和頂戴花翎不是要將他們送往世界的中心,而是要拆寨,撤軍,回到自己的窮愁與孤寡,且還對它們視若不見。

  誰沒有心裡七上八下的時候?想當初,金斯伯格也曾呼號:“給我一個繼母跟我做伴,還要她淌著生母的淚。”少年比詩,黃仲則筆下也頗多綺麗之語:“風前帶是同心結,杯底人如解語花。”作新小說的郁達夫,作起詩來則常有憤懣之氣繞樑:“此去願戕千里足,再來不值半分錢。”但以身後論:三人之死,全都安安靜靜,死之既至,失敗便是棺木,是殉葬的酒器,“是在一切之後,是終點,這裡沒有指望。”

  兩條路,一條欲生,一條欲死;一條通向瓊林宴,通向正當的生活,而另一條,則多在正當生活的反面;可是且慢,這後一條路,照樣少不了泥沙俱下,照樣要雁渡寒潭,血戰金沙灘。所謂未經省察的生活不值一過,失敗者也要端起刀槍,也要寫詩,不過是路分了東西,你我就此作別,你走你的陽關道,我就在獨木橋上繼續我的偏見,你知道,許多時候,失敗就是由諸多偏見累積而成,但這就是命啊,我豈能閃躲,如同辛波斯卡寫下的句子:“我偏愛我對人群的喜歡,勝過我對人類的愛;我偏愛寫詩的荒謬,勝過不寫詩的荒謬。”

  世間已無辛波斯卡。但縱算她在世之日,多少人稱她作失敗的僕人和書記員?“哦,她總是在嘲笑……”,“譏誚就是她的命運……”,不不,錯了,徹底的失敗者從不迷戀一己之悲,這狹小的悲愁,才實在是好笑的東西。她如若在笑,就是在笑一切造物,俯拾即是的造物裡,又遍佈著多少可笑之物,即使用悲傷的語氣說出:“我為將新歡視為初戀向舊愛道歉;我為簡短的回答向龐大的問題道歉;我為自己不能無所不在向萬物道歉。”實際上,她是在說:詩,笑,肉體,命運,這些初生的又被摧毀的,這些相互纏繞又相互抵消的,在你們面前,失敗,才是最後的、唯一的完整。

  不是因寫詩而失敗,而是作為失敗者去寫詩,除了辛波斯卡,還有博爾赫斯,他寫下:“我徒勞地期待,入夢之前的象徵和分崩離析。”他還寫下:“一個人可以成為別人的仇敵,但是,他不可能成為一個地區、螢火蟲、字句、花園、水流和風的仇敵。”自然也少不了黃仲則:“千家笑語漏遲遲,憂患潛從外物知。悄立市橋人不識,一星如月看多時。”

  ——通往失敗的路也少不了打坐、化緣和西天取經,但若忘記方向,甘於盲目,甘於匱乏,則養得成舍利子,摘得了彼岸花,到了那時,諸行無我,諸法無常,一顆星星也可以大過月亮,再看你的肉身何在?它在看,在聽,在嗅,在親近,清涼裡偏尋凶險,漩渦裡再去撲火,如此,它便在一切它不在的地方,猶如法常和尚臨終之句:“一笑寥寥空萬古……而今忘卻來時路。”也如兜率和尚的臨終之句:“四十有八,聖凡尺殺,不是英雄,龍安路滑。”

  話說回來,在中國古代,那些被認作是哀感頑艷的寫詩之人,倒總是偏愛白話入詩,再在清淺字詞裡敲響驚堂木,黃仲則自不待言;更有辛棄疾,常常視字詞的律法若浮云:“病是近來身,懶是從前我。”又譬如:“走來走去三百里,五日以為期,六日歸時已是疑。”再看元稹之《遣悲懷》:“野蔬充膳甘長藿,落葉添薪仰古槐。今日俸錢過十萬,與君營奠復營齋。”這便是真切的失敗之詩,它依存在最簡樸的事物之上,比翼雙飛,但又互不相擾。如果梅花入了眼簾,我便說,這是一朵梅花,而後梅花死了,我便對人說,一朵梅花死了;就像元稹對亡妻說:今日裡俸錢過了十萬,我要祭奠你——雪擁藍關算什麼,去潮州的路要走八千里算什麼,馬嵬坡下有冤屈?長生殿裡癡情多?對不住,你們且先自行了斷,事物衰亡之時,不盡緣分和寫詩之心都要退場。

  愁苦一路,也經常喬裝打扮,混進失敗者的隊伍,張籍直到暮年,才些微放下朝堂指望,轉瞬之間,另外一種指望便折磨得他更加形銷骨立:“別從仙客求方法,時到僧家問苦空。”還有盧照鄰,年紀輕輕之時,便有敗象初露:“昔時金階白玉堂,即今惟見青松在。寂寂寥寥揚子居,年年歲歲一床書。”你看,風平浪靜,人馬無聲,唯有時間是真正的勝利者。可惜的是,常年的疾病改寫了他的面目:“余羸臥不起,行已十年,宛轉匡床,婆娑小室,未攀偃蹇桂,一臂連蜷;不學邯鄲步,兩足匍匐。寸步千里,咫尺山河。”可是,在失敗面前,第一樁事情,就是要無情無義啊,對花,對草,對自己。我還是說實話的好:張籍與盧照鄰,越到後來,越無法忍耐失敗,他們寫的不是失敗,而是對失敗的反動;寫的也不是苦空,而是苦空如何紛至沓來。一如多少癡兒女:對這世界,他們時而溫柔,時而暴烈,但就是不能心平氣和地去接受它,抑或自己。

  裡爾克,你站住,不要跑,你才是化成灰我也認得的失敗者。“我如此地害怕人言,他們將一切和盤托出:這個叫作狗,那個叫作房屋;這兒是開端,那兒是結束。”他說,“我愛聽萬物的歌唱,可是一經你們觸及,他們便了無聲息;你們,毀了我一切的一切。”終其一生,裡爾克都在書寫失敗,以及對失敗的等待,沒有錯,和與去瓊林宴、去金鑾殿的路一樣,等待,也是最與失敗牽連的字詞,但是在裡爾克那裡,失敗已經不是終點,在等待失敗的路途上被消滅才是終點,既然如此,何苦還要等待?要我說,他同樣是在建成一座花園,乃至一個帝國,他和許多同路者都在證明著這樣一樁幾乎不證自明之事:你我眾人,絕非無所不能,貫穿我們一生的,理當是、也必然是鱗次櫛比的不能,或無能。

  莎樂美來了,杜拉拉來了,阿赫瑪托娃裝在書信裡來了,不是要跟他入洞房,卻是相繼成為他失敗的見證,“所謂命運,是我們從人群裡走出來,而非從外面向我們自己走近。”果然如此,日子便會像他喜歡了一生的玫瑰們般漸次枯萎?錯了,在裡爾克那裡,讓日子蒙上光亮的,讓玫瑰死而復生的,恰恰不是點翰林,不是打金枝,它不過是我們日復一日在苦挨的羸弱、無聊和庸碌。正是它們,組成了一場等待,在如此等待裡駐足,才反而配得起談論那兩個字:指望。

  ——“我歌唱的一切都變得富足,唯有我自己,遭到它們的遺棄。”裡爾克。

  還有布羅茨基,你當他是因為入獄和流亡而失敗?哦不,他從不為此而羞愧,就算死之將至,伏爾加河的燈火,愛沙尼亞的尖塔,都還住在他的味蕾上,只需咀嚼,他就能找見他的祖國。他欲仙欲死的,痛哭流涕的,是另外一場失敗,初一看,那不過都是些小問題,譬如:“今夜我兩次從夢中醒來,走向窗戶,窗外的燈火,如同蒼白的省略號,試圖補充我夢中破碎的詞句,但也歸於空茫,並沒有帶來安撫。”再譬如,他模擬著聖母的語氣,發問基督:“你是我兒子還是上帝?你被釘在十字架上,我怎能回到家裡?當我還沒有弄清你是我兒子還是上帝,你是死了還是活著,我怎能跨進屋子?”

  天可憐見,都不是小問題。實在是,無一個不生死攸關。在布羅茨基那裡,一場更大的、源於人類只要出生就無法閃避的失敗早已降臨,他之應對,是提出更多的問題,是使得我們的生活變得更加複雜,又以此來確證:我們並不曾在愚蠢中死去;拜服於失敗,並非是自暴自棄,而是朝著死去生,是在憤怒與怨懟之處尋見微妙,這微妙最終會將我們從電視機前帶出來,從一切不費氣力的生活裡帶出來,遇見彼此,奔跑的奔跑,彎腰的彎腰,唯有到了此時,我們才能對失敗視若不見;唯有到了此時,失敗才真正成為失敗。

  ——“關於生活我該說些什麼?它漫長又憎惡透明。破碎的雞蛋使我悲傷;然而蛋卷又使我作嘔。但是除非我的喉嚨塞滿棕色黏土,否則它湧出的只會是感激。”布羅茨基。

  最後的時刻,這樣一首失敗之詩,理當獻給世間所有的失敗者,羅伯特·勃萊的《在多雨的九月》:“在我們之前,男男女女都能做到這一點;我會去見你,你也能來看我,一年一次;我們將是兩顆脫殼的谷粒,不是為了播種;我們蟄伏在房間裡,門關閉著,燈熄滅了;我陪你一同抽泣,沒有羞恥,顧不得尊嚴。”就是這樣:男女不用歡好,情詩可作他途。真正的失敗者,明暗難辨,陰陽不分,巴比倫好似長生殿。可以是君王,千山鳥盡,獨釣寒江之雪;可以是賭徒,一直賭下去,直到輸光所有的家底,乃至性命。

  這緊要的時刻,要麼是開封府的衙役,要麼是蘇格蘭場的警探,最好是從天而降,堵住失敗者的房門,抬起刀,舉起槍,叫他們不要動,要不然,出了這房間,癡男怨女就要去開封城做秦香蓮,去不列顛做李爾王。一個個的,終歸都要重新變作搬石頭上山的西緒弗斯。說實在的,變作西緒弗斯也好啊,就怕搬了半天石頭,還以為自己是莎士比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