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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愛天安門

  有一次,垂暮之年的金斯伯格路過一個叫愛爾米拉的小城,那是二十五年前“垮掉一代”鬧革命時待過的地方。不消說,二十五年前,因為這些妖魔鬼怪的到來,遍佈工廠的愛爾米拉曾經有過短暫的、不真實的喧囂,但是現在,物不是人已非,“昔日戲言身後意,今朝都到眼前來”——金斯伯格老淚縱橫,回到紐約後,他寫了愛爾米拉雨中的草地和士兵,寫了霧靄繚繞的群山和灰濛濛的工廠,然後,他寫道:“只是傑克不會再次出現,尼爾的屍骨已寒。”

  我確信,一直到他死,他也不會再去愛爾米拉了;就像在武漢的我,在小梅被執行槍決之後的半個月裡,每次坐出租車路過我掛職的看守所,都會下意識地繞道而走,我懷疑,我不會再進到那個鐵門緊閉的大院裡去了。

  十九年前,小梅出生在廣西的看守所裡,她的母親因此逃過一劫,帶著她回到了四川老家;十九年後,當我在武漢的看守所裡遇見小梅,她已經殺死了欺騙她的男人,被判死刑之後,正在看守所裡度過她在人世的最後一段時光。

  我幾乎是第一眼就喜歡上了這個女孩子:一天中,我起碼會聽到她十次以上的笑聲,那笑聲就像永遠不會停止,清脆,響亮,旁若無人;我也看見過她發脾氣的樣子,這多半是因為放風的時候又有人欺負了她的姐妹,一到這時,她就要憤憤不平地出來主持公道,其實她的姐妹都比她大出了好幾歲。除此之外,我還見識過她更多的快樂和氣憤,譬如她唱歌獲得了第七名,譬如她在電視裡看見了害人不淺的偽劣嬰兒奶粉。

  我曾經有好多次和她單獨交談的機會,每逢此時,我的茶杯裡哪怕才剛剛喝了一口,做過小餐館服務員的她都要趕緊地拿起茶杯去為我加水,舉步之間,連蹦帶跳,我必須承認自己對她充滿了好奇:她何以如此快樂?再想想自己的生活,又何以如此無趣?有一次,她甚至說,她可以為我按按頭,這樣我就不會那麼辛苦,想當年,她也是某某髮廊手藝最好的洗頭工。我連說不必,一來是,我從沒因為工作而覺得辛苦,二來是,多少我還是覺得有些侷促——這侷促可以證明我活得有多麼不真實,不像她,幾乎把每個認識的人都當成了自己的鄰居。

  和此前見過的別的犯人不同,不管我說什麼,她都點頭,微微笑著,眼神裡不斷會閃過驚奇,有過看守所生活經歷的人都會知道這是多麼難:幾乎每個犯人的故事都可以寫一本書,所以,絕大部分的時候,他們的眼神裡並不會有相信和驚奇。就是在這樣的相信中,在看守所院子裡的一叢葡萄架底下,我聽她說起了她出生的鎮子;初來武漢時站在武昌南站外的慌張;為了見一個男人,先用冷水把自己淋得重感冒,然後再去請病假;當然,她還說,她愛北京天安門。

  她說:“天啦,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慌張,東西掉在地上都不敢去撿回來,就怕被別人當成小偷。”

  她說:“天氣真是冷,我淋了自己兩桶水,跑出門的時候,覺得胳膊都要凍掉了。”

  “從四川出來的時候,我就想,要是能去天安門看一次升國旗就好了。”她又哈哈笑著說,就像是在說別人的事情,“後來有好多次想去,每次都有事,都把錢寄回家了,咳,到現在也沒去成。”

  在此之前,已經有好幾個看守所的同事對我說起過小梅剛被逮捕歸案時的事情,那時候,無論警察問什麼,她都拒不開口。後來,她說她想去北京看天安門,看過了天安門,想說什麼都可以,但是出於紀律,沒有人答應她的請求。說來奇怪,應該是在去年冬天,我做夢的時候夢見了一個在天安門看升國旗的女孩子:朝陽初升,在簇擁著的人群裡,那個女孩子抬起頭來直盯盯地看著國旗,並且和眾人一起唱國歌,因為激動,她一直都在緊緊地攥著自己的小拳頭。

  畢竟只是夢境一場,我相信,類似的情景也曾在小梅的夢中出現過,最終,她把天安門放在了腦後,跟著姐妹們做操、唱歌、繡十字繡;就像她把死放在了腦後,該笑的時候哈哈大笑,該生氣的時候就把牙齒緊咬。記憶中唯獨的一次說到死,是她想聽我的MP3,我當然就摘下來給她聽。她對裡面的音樂不感興趣,我連忙問她喜歡什麼,並且告訴她,回去之後我可以把她喜歡的音樂拷進去,等下次來的時候再給她聽。“啊,還可以這樣啊?”她好玩地拍打著身上的腳鐐,對著我的MP3看了又看:“那能不能快點啊,我馬上就要死了。”

  不止一次,我看著小梅的背影出神,《飄雪》《相思風雨中》,還有《看我七十二變》,這都是她喜歡的歌,有時候,我甚至希望眼前的這個背影在音樂聲裡掙脫腳鐐,跑過武漢關的鐘樓,跳上回四川的火車,而她越變越小,直至最後,回到了八九歲的時候,在荒僻的四川小鎮,她赤足鑽進了她說起過的、綿延了十幾公里的油菜花。

  事實的情形卻是,小梅,她在看守所裡迎來了生,她還要在看守所裡迎來死,就像那個寫出了《長夜漫漫路迢迢》的尤金·奧尼爾,“生在旅館,真該死,死也死在旅館”——這是他的臨終之語。而我們身邊的世界,這廣大而滴水不漏的世界,它不會停止,到頭來,我們每個人都還只能看著它繼續沉默地運轉不息。

  六月七日,小梅被執行槍決。出於懦弱,我沒有去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