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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間趕路

  我的祖父曾經告訴我,他一輩子的確經歷過很多不幸,其中最大的一樁,就是直到晚年才迎來真正的五穀豐登,相比年輕時的兵荒馬亂,來日無多的人間光陰才是最要命的東西。我大致理解他:在他的朋友中,有的是牙齒壞了才第一次吃上蘋果,有的是眼睛看不見了兒孫才買來電視機——這世上讓人絕望的,總是漫無邊際的好東西。

  這庸常的人間,在我祖父眼中,不啻是酒醉後的太虛幻境。每次前來武漢,如果沒有照相機跟隨,他就不願意出門。

  在紅樓門前,在長江二橋上,在寶通禪寺的銀杏樹底下,這城市的無數個地方都留下過他並不顯得蒼老的身影,每一張照片中的他都在笑著,笑容熱烈得與年齡不甚相稱,恰與站在他身邊的我形成鮮明的對比。他告誡我,不要愁眉苦臉,看看他,去年還寫出過“大呼江水變春酒”的句子。他認為,即使放在李白的詩集裡也幾可亂真;他又告誡我,要向阿拉法特學習,即使死到臨頭也要若無其事——看,我的親愛的祖父,僅僅通過一台電視,他便對這世界瞭解得比我要多得多,就在幾天前,在東湖裡的一座山峰上,他鄭重地告訴我:“超級女聲裡有內幕!”

  這一次,他是負氣出門,原因是我父親不讓他做胃鏡檢查,於是他要來武漢找他的長孫。不料,我也向他表達了和父親一樣的反對,並且一再告訴他:對他這樣一個年過九旬的老人來說,每頓飯只喝半斤酒是正常的,他不可能再像八十歲時那樣一喝就是八兩,而所有做過胃鏡檢查的人事後回憶起來,無不都是心有餘悸,他當然不信,只差說我是不肖子孫。

  這欲說還休的一個星期,我的祖父每天都要對我施與小小的折磨,比如他居然要看到電視上出現雪花才肯睡覺,比如每天天一亮就要把我從床上拽起來,語重心長地告訴我:天行健,君子自強不息。很明顯,他是在和我賭氣。終有一日,趁著我出門,他上樓下樓地跑了一下午,打聽遍了所有的鄰居,這才確信他這個歲數的人的確不宜做胃鏡檢查,到了這時候,他還是和我賭氣,竟然要拉著我去東湖爬山。

  小時候,我每天出門上學之時,他都要對我大吼一聲:跑起來呀!於是我就不迭地跑了起來;這麼多年之後,爬山的時候,我怎麼攔都攔不住,看著他遠遠地跑到了我的前面,又轉身對我吼了一聲:跑起來呀!但是,畢竟體力不支,喊了一半他就再也喊不出聲來了,想了又想,只能坐在台階上喘氣,害羞地看著我。

  我走上前去,和他坐到一起,兩個人都在氣喘吁吁,小小的戰爭宣告結束,我們迎來了溫情脈脈的時刻。不知道何時起,他變成了個聽話的孩子,安安靜靜地坐在我身邊,似乎含有滿腹委屈,但他已經不用申冤,剎那之間,我全都瞭如指掌:無論怎麼變著法子和我賭氣,他其實都是在尋找生機,他只有弄出聲響,身邊的人才會注意到他的存在,只要他覺得有人注意到他,他就是快樂的;寫詩也好,熬夜看電視也罷,這些都是他喝下的藥,這麼說吧,因為近在眼前的死,我的親愛的祖父,正在認真而手忙腳亂地生。

  與此同時,這些天,我在尋找一個失蹤了的朋友,正是他,在八年前告訴我:如果人生非得要有一個目標不可,那麼,他的目標就是徹底的失敗。

  他說到做到,這些年,他辭去了工作,一直沒有結婚,偶現江湖也是一閃即逝;半個月之前,他當年的女友在江蘇的某條高速公路上開車的時候,突然淚流滿面,打電話給我,拜託我無論如何也要找到他。

  這下子好了,為了找到他,我一個星期打了比往常一個月還多的電話,參加了好幾個形跡可疑的聚會,不斷有人宣稱知道他的消息,但是,每次當我喝得酩酊大醉從酒吧裡出來,他仍然作為一個問題懸在我眼前。應該是在長江邊的一間酒吧裡吧,我突然有一種錯覺:我懷疑我的朋友並未真正離開,說不定,他就躲在酒吧不遠的地方打量著我們,就像村上老師的名言,“死並非在生的對立面,而作為生的一部分永存於生之中”。

  “向如此更新的世界告別是心酸的,”米沃什說,“他羨慕著,並為自己的懷疑羞愧。”我相信,對於米沃什的話,我的祖父一定深有同感;但是在我的朋友那裡,這句話應該反著說,至少應該把心酸換作無謂二字。這麼多年,他像一個生活在魏晉或者唐朝的人,我當然不至於將他看作是我們時代的嵇康與孟浩然,但他的確已經將生活看作一個玩笑,然後,心甘情願地接受自己在許多時候成為一個笑料,所謂“夢中做夢最怡情,蝴蝶引人入勝”。是啊,當我們每個人都在爭先恐後地進入,進入酒吧,進入電視和報紙,另有一個人,他的目標為什麼不能是離開、接連不斷地離開呢?

  言歸正傳。

  好說歹說全都沒用,昨晚,在火車站,祖父拒絕了我的護送,一個人坐上了回去的火車,歸途中,我突然想起了海子的詩,也想起了我連日來遍尋不見的朋友,正是他當初借給了我海子的詩集。蒼茫夜色中,我的祖父和朋友都在人間趕路,上升的上升,下降的下降,坐車的坐車,徒步的徒步。

  一如海子所說:把石頭還給石頭,讓勝利的勝利,今夜青稞只屬於他自己——對不起,親愛的祖父,我可以將你說成一株青稞嗎——你聽我說,今夜的青稞,只屬於他自己。

  把信寫給艾米莉

  我要說起你了,艾米莉·狄金森。就在昨天,我結束旅行,坐火車回家,在山區小鎮寒磣的候車室裡,我看見了一個哭泣的中年婦女,還有她沉默的女兒。我並不知曉她們被擱置在了什麼樣的難處裡,但我大致還是能明白中年婦女的哭泣:生而為人,誰能逃脫這些哀慟?無論何時,我們身外的世界裡一定有人在流下眼淚,不在這裡,就在那裡。後來,我和她們一起上了車,幾乎算得上是鄰座,因此,一路上,中年婦女的痛哭聲始終在我耳邊縈繞不去,反倒是哀戚的女兒,就像是接受了已經降臨的悲苦,確切地生出了不得不的淡定,替母親擦去眼淚之餘,她就靠在窗子邊上看書,艾米莉,她讀的是你。

  假如你是我想像過的那樣——你不在阿默斯特的墳墓中,而是就在我的生活裡——你應當都看見了:十幾年了,我從來都沒有停止過讀你,許多次,當我也陷入悲苦,無論是在手術室外,還是在送葬途中,我像救命稻草般攥在手裡的,全是你的句子。那麼多人,或是輕微的不屑,或是徑直的嘲笑,多半都會如此相待於我的十幾年讀你,但是,如此甚好,我偏要過我的獨木橋:最好沒有一個人讀你,如此,便只有我一個人知道你的好。“靈魂選擇自己的伴侶,然後,把門緊閉。”你早就說過,“她神聖的決定,再不容干預。”

  關於我和你的遭逢,它一直都是記憶裡最突出的部分:十七歲的暑假,作為一個多年如一日的差生,我對學校生涯的忍耐似乎到了極限,儘管到了後來,機緣轉換,我重回了學校,但是,暑假一開始,我還是興奮地接受了父親的安排,前往一個偏遠的稅務所,就此成了收農稅的臨時工。有一回,我路過水庫邊上的鐵匠鋪,遇見了鐵匠的女兒,這個遠近聞名的老姑娘,終日幽閉不出的鄉村語文教師,竟然跟我談起了詩歌,談論的結果,是因為從來沒聽說過“艾米莉·狄金森”這個名字,受了她不少奚落,當夜,我就趕回城裡,直奔新華書店,買回了印著你名字的三本書,它們是你的詩歌、日記和書信。

  那是再也回不去的八月、青春和桃花源,艾米莉,我接受了你,不不,是我瘋魔了你,我帶上稅票,騎著自行車走村入鎮,經過了河渠和簇擁的灌木,經過了果園和月光下的玉米田,你的聲音響起了,它們不光是一直在我身體裡翻滾卻說不出來的話,甚至是眼前萬物的畫外音,你說:“一顆小石頭多麼幸福!在不經意的樸素裡,把絕對的天命完成。”你還說:“為每一個喜悅的瞬間,我們必須償以痛苦至極,刺痛和震顫,全都正比於狂喜!”你都看見了:在那荒僻小鎮,除了把幽閉不出的老姑娘想像成了你,我只差沒把鐵匠鋪看作尖頂教堂,我也幾乎將綿延的菜地都看作了阿默斯特的玫瑰園。

  ——誰能告訴我,這平常的所見,為什麼橫添了從未見識過的奇幻和莊嚴?到頭來,我還是要去你的詩歌與書信中尋找答案:“我的伴侶是小山和夕陽,他們全都比人類優越,因為他們懂事,但卻並不訴說。”

  你知道,我總是在失敗,即使是在異國的東京,也沒有例外:第一次坐飛機,第一次走了那麼遠的路,膽子都被嚇破了,這便是我遠渡重洋和手足無措的十九歲。總是在下雨,我又總是迷路,而且,不管我還在種滿了山毛櫸的分梅町住多久,落荒而逃都已經成了定局,接連搬家,簽證過期,賣假電話卡混一口飯吃,這些,都成了定局,所以,趁著還有飯吃,我乾脆下定決心:不再出公寓一步,畫地為牢,再把牢底坐穿,以此證明自己的徹底無用。

  但是,慌張和恐懼,全都如影隨形,我根本不可能趕走它們,幸虧有了你,艾米莉,一本詩歌,一本書信,一本日記,它們都快被我翻爛了,我惡狠狠地讀著它們,就像初入佛門的沙彌,睜眼便有萬千勾連,還是趕快將雙目緊閉,讓經文拷打身體,最好是著火,燒遍五臟六腑,說不定,火焰裡還能滋生出些微算得上安慰的譫妄:既然你的孤絕與艱困我能明白少許,那麼,是不是說,有一天,我也能像你一樣,用書寫驅趕疑慮與不安,用書寫將自己的一生都圈禁在中意的囚牢裡?果能如此,我現在就不用再淪於羞愧,因為那根本就是我的福分。

  解脫竟然來得如此容易,而你也竟然無處不在:這是有了你的困頓和流離,這也是有了你的秋葉原和武藏野,我是真正有了你的我。自此之後,無論是被房東趕出了門,還是宿醉之後的不知身在何處,它們全都有了出路:一個念想誕生了。這念想,是從天而降的嶄新的肝膽,卻也不要忘了,時刻懷抱自己的虛弱與無用,艾米莉,如你所說:“我就像一個路過墳場的孩子,因為害怕,我唱起了歌,先生,這就是我的寫作。”

  實在是,人人都需要一個艾米莉,別管她的姓氏,是狄金森,還是趙錢孫李,只要她是艾米莉。把信寫給她,她再回信給你,那回信裡有她的呼救聲,更有她賜還回來的奇跡。假使你站在垂危親人的床榻前,她說:“死亡就像大眾一樣,它們都是我無法駕馭的。”又或者,你在上司的責罵聲裡無地自容,她說:“正因為你先使我流了血,所以,香膏才顯得彌足珍貴。”還有更多失望的時刻,因為愛與不能愛,因為生與不能生,我們都沒能等到那個跪求的結果,還好,有她的聲音傳來:“假如它屬於我,我不能避開它,假如它不屬於我,我還在追逐中空自度過漫長的一天,這樣,我的狗都會嫌棄我。”

  而你,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你?容我暫做使徒,對旁人說起你的名字,不為布道,為的是,一旦落入虛空,我就要磨洗我的功課:艾米莉·狄金森,一八三零年降生在馬薩諸塞的阿默斯特小鎮,二十五歲那年,她拋棄身外世界,就在自己的閨房裡,開始了長達三十年的閉門幽居,即使家人也只能隔著門縫和她說話;一生中,她只穿白裙,在她眼裡,世界上最莊嚴的事情,就是“一身潔白地去見潔白的上帝”;她疾病纏身,時常被眼疾所困,有許多年更是深陷於精神錯亂;愛過幾個男人,但都沒牽過手,就連讓她在數年裡摧心碎骨的那一個,終其一生,也不過只跟她見過寥寥幾次面而已;寫詩,寫信,寫日記,這是她唯一能做的事情,但她卻並不願意讓人知道,她將它們深藏在直到自己死去才被妹妹發現的箱子裡;一八八六年,她辭別人世,葬禮上,她仍然身著白裙,“沒有皺紋和白頭髮,難以言說的安寧”。

  我還要說起你,艾米莉·狄金森。對於我,皺紋和白頭髮定然會不請自到,可是,我想知道,活在這勞苦的塵世,究竟要踏上怎樣的一條道路,才能獲得“難以言說的安寧”?如你所知,我來到了此時此地,此時是青春已然結束、繁縟的中年掀開了序幕;此地也不再是月光下的玉米田,而是廚房、菜市場和懷抱病中的孩子朝醫院奔跑的路上。就像石頭漸漸露出水面,這一場生涯正在顯露它的原形:醫院裡忍氣吞聲,酒宴上滿面堆笑,歷經多年折磨,我也終於學會了那些別人愛聽的話,說出來的時候,再也不心驚膽戰;可是,那個害羞到怯懦的人去了哪裡?不管是置身在小鎮的灌木叢,還是踟躕於東京的電車站,那顆都要在微光裡攥住一點碎末去瘋魔的心,它去了哪裡?

  再說一次,艾米莉,幸虧有了你。要麼是在無由的焦慮之後,要麼就是在早晨起床後的悔恨裡,我再開始讀你,惡狠狠地讀你,並沒有花去多長時間,很快我就重新確認了:自從與你遭逢,你投射的光影,還有發散的福分,它們都不曾將我背棄,這福分雖然像真理一樣緘默,但它始終都在,不過是我多年的廝混將它拆成了碎片,現在,聚攏魂魄的時候到了,這魂魄不在他處,就在奔跑途中,就在責難聲裡,是的,一如既往,它仍然是、從來都是我們的虛弱與無用——“一旦被黎明或晚霞的景色所吸引,你看,我就成了美景中唯一的袋鼠了,多麼奇怪,美景對我已經成為一種痛苦的折磨”——這苦痛,不只是棄世和自絕,也可能是打字機上的酸楚和辦公室裡的痛哭,但它們都是苦的;這美景,不只是艾米莉的黎明或晚霞,也可能是我們親人的大病初癒,但它們都是美的。

  我們只能在這裡,而不是在那裡,我們只能親近這裡,而不是跪拜在那裡。

  閃電般的指引,不是錦上添花,是讓我自己開出花來:脫落迷障,減去道行,站在疑難、困頓和窘迫的這一端,重新回到弱小和羞怯的陣營,舉目四望,是廚房,是菜市場,是病床,但它們恰好就是我應該繼續潛伏的戰場,將它們放在阿默斯特,它們只怕全都是艾米莉的閨房,閨房裡有深淵和暴風,但它首先是黃金與白銀般句子的溫床。我此刻踏足的,即使只是一條夜幕下的中年的絕路,你又怎麼知道,走到最後,那回不去的八月、青春和桃花源又將撲面而來?

  艾米莉,你一直在這裡:晨昏有別,你在黃昏裡;狂喜與痛苦有別,你在痛苦裡;在所有龐大物事對面的陰影中,你就端坐在那裡,等浪打來,再等浪盡,絕非認命,而是清醒。我曾經走開了,現在我又要走回來,像你一樣,在麵包屑上看見盛宴,用蜜蜂、三葉草和白日夢締造一片草原,假如奇跡和造化前來敲門,我只能像你一樣:“握住你從黑暗裡伸過來的手,然後轉身走開,因為我說不出適當的話。”

  ——是啊,人人都需要一個艾米莉,把信寫給她,她再回信給你,當你披星戴月,她說:“水手不能辨識北方,但他應當知道,磁針能夠做到這一點。”當你心有餘悸,她說:“要用娓娓動聽的言辭,解除孩子對雷電的驚恐,強光必須逐漸釋放,否則,人們會失明。”當你在春風和白雪裡雙雙失足,想掉頭而去,卻欲罷不能,她又說:“車輦停在她低矮的門前,她不為所動,皇帝跪在她的席墊上,她不為所動,她從眾多的人口裡選定了一個,從此關閉心靈的閥門,就像一塊石頭。”

  別管她的姓氏,是狄金森,還是趙錢孫李,只要她是艾米莉,只要她的回信能夠送到我們手裡。要是沒有她和她的回信,我們在狂奔中如何落定?我們在癱瘓中如何起身?我們又如何才能劈開自己,從體內的黑暗裡拽出躲藏著的另外一個,甚至是千百個我?可是艾米莉,這麼多年,你都看見了,“假如我要感謝你,”就像你說過的,“我的眼淚就會湧出來,使我說不出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