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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水菩薩

  起先,我是愛上了一座山岡:柏樹林的背後,孤絕的所在,別無其他,唯獨生長著綿延不斷的紫色的花,花朵之下,那些枝葉根莖,則是飽滿得彷彿要撐破的綠,尤其是在雨後,站在山岡上,霧氣將萬物阻擋,視線裡只有鋪天蓋地的綠與紫,有許多時候,我都寧願世界到此為止。只不過,還要等上一些年頭,我才知道,這些花朵的名字叫苜蓿。

  苜蓿只是開始。在苜蓿地的盡頭,是一座殘破的寺廟,就像某種奇異的不祥之感,我知道,或早或晚,我都會踏入它。果然,沒過多久,好像是夏天,一場雷暴雨當空而下,就算多少個不願意,就算可能遭遇的驚駭被我想像了無數遍,沒有別的辦法,我還是跑進了那座廟。不出預料,驚駭撲面而來:閃電中,七尊菩薩,儼如七座凶神惡煞,或是怒目圓睜,或是冷眼相向,齊齊朝我擠壓過來,我覺得天都要塌下來了,瑟縮著,戰慄著,閉上眼睛,挨過了半小時;等雨水稍稍小一些,我立即奪門而出,發足狂奔,穿過苜蓿地,奔下山岡,跑回鎮子,就像漫遊了一遍陰曹地府,又僥倖逃過了生死簿。

  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它們的名字。我懷疑,在我們的鎮子上,幾乎所有人都叫不出它們的名字,它們被共同喚作“苦水菩薩”,不過是因為,這座寺廟的名字叫作“苦水”;但這並不要緊,逢年過節,苦水菩薩依然會迎來零星的香火和叩拜。

  在閃電與雨水之中,在如喪家犬一般的奔跑之中,我從未想到:在愛上那座山岡上的柏樹林和苜蓿地之後,我會愛上那七尊凶神惡煞。但是千真萬確,我終究愛上了它們。

  那個只敢鬼鬼祟祟出門的男孩子,是十一歲還是十二歲呢?父母遠在天邊,身邊並無血親,於是只好寄居,寄居在一個終日看不見人影的家庭裡。在鎮子東頭,有人叫他過去,走過去了,對方卻並無言語,劈頭就是一拳,然後,再揮手叫他離去;在鎮子西頭,還有人叫他過去,走過去後,對方也是毫無言語,一腳將他踹翻在地,然後,再揮手叫他離去——他說什麼也不願意承認,但事實就是如此:在和他差不多大小的人眼中,甚至是在那些成年人眼中,他其實是個玩物、笑柄和蠢貨。

  他在雨中怨艾和狂奔,也在苜蓿地裡暴跳如雷;哭泣,瘋狂地去想像復仇的模樣,抽打牛羊,踩死螞蟻,為了讓自己好過,這些他都試了一遍,但還是不行,漸漸地他知道了,這些偷偷摸摸完成的事救不了他,那些怯懦,就算在墳地裡待了七天七夜,它們的名字,依然叫作怯懦;而他需要的是光明,是光天化日下的走路和說話,乃至是親近,無論這親近是誰給了他,又或者是他給了誰。

  多麼困難啊,苜蓿們都收割了,他還是見人就臉紅,但總好過見人就跑;他還是木訥,卻又時刻都在走神,一刻也不休歇地在狂想裡上天入地,一如到了夜晚,他小心翼翼地編織著無數謊言,以使自己相信明天仍然值得一過。說不定,就在明天早晨,剛剛學會的那個詞,坦蕩,坦蕩地吃飯和出操,坦蕩地掃墓和坐在遠親的喜宴上,甚至在聽完笑話後坦蕩地笑出聲來——剛剛學會的這個詞,或許能夠僥倖地派上用場?他知道,在狂想的黑夜與沮喪的清晨之間,那些如坐針氈,還有思慮裡紛雜不絕的顧此失彼,就叫作等待,而世間萬物,人或畜生,大抵總有一場等待,在等待著他們。

  人或畜生,大抵都有一場等待,他目睹過它們,這些見不得人的旁觀,全都讓他飄飄欲仙:新娘在汽車站等待年輕的軍人,掛在樹上的爆竹在等待被點燃,愣頭青們在電影院前等待著仇敵,就連一隻與羊群走散的小羔羊也在等待,悠閒地嚼著乾草,心平氣和,它知道,未及天黑,就會有人尋來,它最終會在熟悉的羊圈裡過夜。

  再一次被罵作蠢貨之前,他難免也會想:有沒有什麼人,有沒有什麼事,在等待著他呢?

  此去之後,在他這一生中的許多時刻,照樣會被蒙騙,被斥責,偶爾也繼續被人當作笑柄,並沒有什麼大不了,一如眾生中的其他人,但是,不管是什麼時候,有一樁事情,他從來都不曾接受和確認,即:我是不幸的。

  我當然不是不幸的。只因為,就算是在那座噩夢般的小鎮上,也有人在等待我。有一個聲音,在曠野上溫柔地呼叫我,這聲音不是別的,是黑暗的海面上,媽祖在說話;是拿撒勒的夜晚,聖母瑪利亞在說話。連綿的低語,隱約,但卻異常清晰,這聲音要我前去,穿過水窪、蒺藜叢和狂風裡起伏的稻田,再經過收割之後的苜蓿地,前去他的身旁,站定,看著他,先是依恃,再聽候他的教養。

  ——他其實是他們,不,是它們,它們不是別的,只能是,也一定是那七尊凶神惡煞般的苦水菩薩。

  造化突然,折磨和安慰都是在轉瞬之間從天而降:連日高燒之後,我走進了赤腳醫生的診室,頭重腳輕,不知天日,唯有機械而茫然地輸液而已,輸完之後,赤腳醫生才發現我身無分文,於是將我扣留,等待著有人前來付錢;但是,他打錯了算盤,直到天黑也沒有人來,暴怒之下,他將我推搡了出去,一個趔趄,摔倒在診室門口的牆腳下。

  昏昏沉沉之中,我在牆腳下躺了大約半個小時,偶爾有人經過,但夜幕漆黑,他們全然看不見我。當此之際,暴怒、怨艾與哭泣都不過是自取其辱,我便安靜地躺著,稍微清醒些之後,竟然生出惡狠狠的快意:誰能像我,如此這般睡在夜幕裡?誰能像我,別人都在動,而我是不動的?轉而蒙頭睡下,可是,就像一道閃電劈入我的體內,命定的神示被閃電送來眼前,照亮了頭腦,我突然想起來,在黑夜的深處,乃至光明的正午,那七尊苦水菩薩卻是跟我一樣:別人都在動,而它們是不動的。一念及此,心臟頓時狂跳起來,我竟然就像第一次看見它們之時,瑟縮著,戰慄著,幾欲狂奔而去,但是這一次,卻不是離它們而去,而是要跑向它們,離它們越來越近。

  正信的到來,就是在輕易的剎那之間:儘管寺廟與小鎮有別,人間與神殿有別,凡俗肉身與柏木神像有別,我終究還是知道了,它們不是別的,它們正是我的玩伴、團伙和夜路上的同行人。我活該親近它們。

  幾天之後,天有小雨,大病初癒,我站在了它們眼前。絕無慌張,安之若素。我在寺廟的中央站定,依次將它們看了一遍,說來怪異,之前的乖張猙獰竟然全都消失不見了,它們甚至是寒酸和破落的:有的油漆脫落了,有的則殘損了將近一半,還有的從頭頂裂開縫隙,這縫隙從頭頂一直貫穿到腹部,遲早有一天,它將一分為二。是啊,竟然沒有絲毫恐懼,我看它們多嫵媚,料它們看我亦如是。看得久了,我彷彿聽見它們在對我說話——當然,它們並沒有開口,那其實是我在說話,我說一句話,就把這句話安排進它們的嘴巴,要它們對我說出來。

  這是桃花源。太虛幻境。耶路撒冷。

  直到現在,許多時候,或是畫地為牢之時,或是酩酊大醉之後,我依然能夠偶爾看見那個在曠野上奔跑的孩子:每隔兩三天,他就要跑出鎮子,跑向山岡上的洞天福地,沿途的蒺藜叢不在話下,再大的雨也不在話下,就算小河漲水,大不了便捲起褲腿蹚過去,這小小的翻山越嶺,從出發到抵達,從未超過半小時。唯一令他難堪的枝節,仍然是在鎮子的東頭和西頭,還是會有人莫名地叫喚他前去,再莫名地施予拳腳。

  但是,奇跡再次從天而降,他記得,並將永遠記得:終有一日,在拳腳還未上身之前,他突然發作,變成狂暴的獅子,二話不說,將對方打倒在地,還不肯罷休,手裡拿著磚頭,再去追趕餘下的人。餘下的人全都驚呆了,有人便忘記了遁逃,又被他打翻在地,倒地之前,那個人的臉上滿是驚恐之色,更多的卻是疑惑——究竟發生了什麼?

  他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鬥毆結束,當他朝那七尊苦水菩薩狂奔而去的時候,他也迷亂而不得其解,而更加迷亂的狂喜幾乎佔據了他的全部身體,在狂喜中,他甚至一遍遍低下頭去,打量自己的身體,他做夢都沒想過,它們也可以揭竿而起;但他隱約地知道,自此之後,他大概要重新做人;並且異常清晰地知道:這奇跡,全都由菩薩們賜予,多少功課和磨洗之後,露水結成了姻緣,教養有了結果。

  輕輕地,輕輕地坐下,什麼也不做,只是練習笑。他一直惱怒自己,笑一下,這麼容易的事,怎麼就不會做呢?在寄居的家庭裡,他倒是早早就學會了察言觀色,並且明確地知道:如果能夠見人就奉上笑容,他的處境肯定會比現在好得多;他也經常使出渾身解數,遠遠看見有人走近了,他便痛下決心,提醒自己,說什麼也要笑,哪怕是諂媚的笑,小心翼翼的笑,這些都算,但直到來人又遠遠走開,他還是沒能笑出來。笑,先是令他覺得羞恥,而後又為笑不出來更加覺得羞恥。當然,他不可能一次都笑不出來,但那多半是在挨打之後,看著對方,他倒是異常自然地笑出來了,沒有笑,他便度不過此刻,多年之後,等到學會更多的字詞,他才知道,那就叫作訕笑。

  訕笑,確實是他在相當漫長的光陰裡,唯一學會並且使用過的笑。

  現在好了,對著菩薩,輕輕地坐下,先將它們請下神壇,再把它們想像成七個熟識的人,一一都起了名字,然後就開始分別對它們笑。功課要做到最足,來的路上,他已經搜腸刮肚,從記憶裡翻找出不少美好的事情,小心藏好,到了現在正好可以拿出來了:吃過的糖果,母親身上的香氣,一隻藏在衣櫃裡的鴨梨,等等等等。他閉上眼睛,想著它們,就像是在用手撫摸它們,再提醒自己,不要急,慢慢來,一,二,三,開始吧。

  開始吧,一天,兩天,三天,他反覆地開始,反覆地笑,苜蓿地作證,這尋常的小事裡,也埋藏著艱險,也要過五關,斬六將。謝天謝地,終有一日,他可以確定,他學會了這件小事。其時是在黃昏,寺廟裡霧濛濛的,當他睜開眼睛,看著眼前的七位恩人,喜悅與禮讚同時滋生,他的眼睛裡湧出了淚水。這七尊菩薩,絕不只是隔岸的看客,看起來什麼也沒有做,但事實上,它們什麼都做了——這世上有些人的笑,先是需要確信,有人願意注視他,其後,又想要確信,他的笑不會引來對方的嘲笑。

  接下來,還要練習反抗。不是要學會刀槍劍戟,他要做的,僅僅是把怯懦從身體裡一點點摳出來。世界何其大,但是就算命如螻蟻,你終歸有你的一小塊花草河山,比如我有這七尊菩薩;菩薩何其大,但是越大的法門,越被它們安放在最微小的事物之中。它們可能無法給你帶來一個人,乃至一群人,但是,它們好歹給你帶來了一條狗。

  那條狗,是被另外一條猛犬追來的,全身淌著血,倉皇闖進寺廟,雙腿一軟,便在菩薩們眼前倒地不起,它似乎病得也不輕,躺在地上,全身力氣只夠用來喘息,哪裡還能稍作反抗?但那猛犬卻好似惡靈附身,不肯休歇,吠叫著衝上前來,又再一口一口咬下去;那狗只是哀鳴,抬起頭,悲痛地看著不說話的菩薩,還有躲藏在菩薩背後的我。

  我以為死亡是它的結局,但是我錯了:或是天性,或是狠狠地賭一次,它竟然緩緩站了起來。其時,如若菩薩有靈,我相信它們亦會覺得驚駭。那條猛犬也驚呆了,多少有些遲疑,好像是在遲疑著是否再次痛下殺手,可是晚了,站起來的生靈已經先來一步,閃電般咬住了它的喉管。這一次,發出哀鳴的換作了它。費盡氣力,它終於掙脫,轉而四處奔逃,哪裡想到,可能是紅了眼睛,也可能是為了其後再不被欺侮,站起來的生靈竟然牢牢地盯住它,就在七尊菩薩之間上下追逐,一陣嘶吼纏鬥之後,那只猛犬號啕著跑出了寺廟,喉管處血流不止,到了這個時候,能夠逃走已經是它的榮光。

  再看勝利者,絕無囂張之色,繼續躺臥在地,安靜地喘息;還有菩薩們,一番狼藉之後,破碎的菩薩更加破碎,其中一尊的耳朵都掉落在了地上。稍後,難以想像的事情發生了:那條狗,竟然沉默著走向了這只無辜的耳朵,它間或舔著這只木頭耳朵,間或又抬起頭,寧靜地朝菩薩們張望,眼神裡竟然流露出幾分畏懼,其時情境,就像一個犯了錯的童子,再次變得溫馴,被恩准回到了煉丹的爐邊。而我,我已經震驚得說不出話來,這眼前所見,全都無心插柳,可分明合成了一座課堂——如何能像這條狗,在最要害之處,去反抗,去將肝膽暴露,而不是死在一身怯懦的皮囊之內?反抗過了,活下來了,又如何能立即被莊嚴震懾,去跪伏,去輕輕地舔那只木頭耳朵?

  世間名相,數不勝數,各自無由相聚,再無由分散,但就在這無數聚散之間,真理和道路卻會自動顯現,此中流轉,正好證明了做人一場的美不可言,可是菩薩們,我若沒有和你們的共處,機緣怎麼會將我籠罩和提攜?我又怎麼可能在如此幼小之時就明白,這一生,一定要活過那條哀鳴的狗?

  多麼好的時光!露水與羔羊,熱茶與冷飯,供銷社和油菜花,這滿目所見,都在被那個十一歲還是十二歲的孩子赤裸地親近,並且,他還在合唱的隊伍裡第一次發出了自己的聲音,沒有錯,他正在秘密地修改自己的模樣,該笑的時候便要笑,難堪來了,也不要羞於見人。他甚至提醒自己,少一點寡淡,多一點身輕如燕。有一回,他被在荷塘裡挖藕的人們接納,也去挖了一下午的藕,天氣寒冷,每個人都在抱怨這該死的天氣和生活,但是,看著眼前肅殺的鎮子和沮喪的人們,他突然覺得驕傲:當此之際,唯有他是喜悅和不折服的,因為他的身體裡住著一座廟,廟裡住著七尊菩薩。

  他愛它們。

  難免會自己問自己,他究竟愛它們什麼呢?畢竟年紀尚且幼小,他想一想便不再想了,只是確定了一件事:他將它們關閉在自己的身體裡,只要不開門,它們就一直在。這是一個比山岡更加龐大的秘密,不不,比天還要大,但又古怪、靈驗和不足為外人道。

  非要他說,他便說這是歡喜,只要在菩薩面前站定,他就能在第一刻覺察到自己的微小,但與此同時,他比任何時候都更清楚,它們面前站著的,是一個重新做人的人,這個新人貪戀與菩薩們相關的一切——他愛夏天的涼風吹過它們的軀體,把頭埋伏在它們中間,可以嗅見若有似無的柏木香氣;他愛紛飛的大雪穿過破落的屋頂,將它們一一掩蓋,這是他見過的七尊最大的雪人;他還愛它們日漸殘損和曖昧的臉容,即使有白蟻群居其內,他也覺得那是白蟻們和他一樣,正沉醉於它們的福分之內;是的,這一切他都愛。就算最後的結局來到,寺廟傾塌,這七尊菩薩不知所終,他竟然並不悲傷,而是迅疾地愛上了菩薩們消失後的空地,這空地被一層薄雪覆蓋,白茫茫真乾淨。

  這便是他所領受的最刻骨的恩典:早在更多貪戀與貪戀之苦依次展開的好多年之前,他已經知道了什麼是愛,什麼是隱秘且將肉身肝腸全都獻出的愛。

  是的,大雪天,我又生病了,好多天纏綿於病榻之上,與此同時,在山岡上,那座寺廟終於傾塌了。傾塌之後,鎮子上的人們陸續前去,將尚能派上用場的磚石土木悉數搬走,等我氣喘吁吁地前去,山岡上徒剩了些零星的瓦礫而已,我再跑回鎮子,逢人便問那七尊菩薩去了哪裡,但是,根本沒有人能說清它們的去向。

  是啊,我竟然並不覺得悲傷,或者說,菩薩們的教諭,已經讓我學會了如何抑制悲傷:早在消失之前,它們有的沒了耳朵,有的雙臂腐朽,有的連頭都乾脆斷了。它們手中的法器:那些劍,鉞刀,金剛杵,也幾乎全被白蟻蛀空。這都說明了一件事:它們遲早要駕鶴西去,歸返道山,我遲早都有和它們永不再見的那一天,而悲傷並不匹配它們的教諭和離去。但是,話雖如此,我還是多少覺得失魂落魄,還是逢人就問它們的下落。

  忽有一日,我得知一個消息,有一尊菩薩被人拾得,抱回了家中。我欣喜若狂,急忙問清楚那人的地址,一刻也沒停便飛奔而去了。到了門口,卻是倒吸了一口涼氣,因為這一家的主人除去是一個鰥夫,還是遠近聞名的瘋子,不僅是我,就算換作別人,也全都不敢跟他搭訕說話。在他的門前,我來來去去走了幾十遍,終於未敢推門而入。

  整整兩個月,幾乎每天,我都要找到理由,放棄平日裡走的路,偏偏地走到瘋子的門前,去觀望,去窺探,看看這裡到底是不是菩薩的下落,但是一無所獲,自始至終我都沒有看見它。

  我終於生下一個惡念:管他哪一天,只要瘋子不在,我就翻牆入室,去將菩薩偷出來——可是,話未落音,告別的日子就來了,遠在天邊的父母突然現身,決定將我帶走,從他們出現,到帶著我坐上離開小鎮的火車,只用了短短幾個小時。

  夜幕之下,當綠皮火車在曠野上開始緩慢地行駛,我回頭眺望沉默的小鎮,還有鎮子上黯淡的燈火,悲傷便不可抑止地到來了。我懵懂地相信:這個小鎮子給予過我黑暗,但也給了我黑暗之後的光亮,然而照亮我的菩薩們,如無意外,我們已是後會無期了。

  終究還是說錯了——僅僅車行十分鐘之後,它們便出現了。

  “如欲相見,我在各種悲喜交集之處”,抬起頭來,我仍舊清晰地看見了它們:在車窗外斑駁的樹林裡,在月光下的稻田中,在車頭燈照亮的鐵軌前方;乃至二十多年之後的今天,我還能看見它們:在虛與委蛇的酒宴上,在被關了禁閉一般的小旅館,就算在遙遠的波羅的海岸邊,我一抬頭,便看見它們端坐在波濤之上,一如既往地寧靜、莊嚴和怒目圓睜,劍指虛空,金剛杵發出輕微的錚錚之鳴。

  這麼多年以後,可以告慰的是:我還在笑。當然,最多的是苦笑,但這苦笑裡藏著讚美,如果做人一場必然要去接近一個正果,那正果便理當包裹在艱險之中,去笑,才是首先將失敗的結果放入懷中,再去接受它,抵達它;去笑,而且言語不多,才能響應接連的呼召,才能忍耐無窮的詭異與可怖,才能揭開萬物的面具,認出哪個是萬物,哪個又是你自己。

  還有反抗。你們知道,我一直在寫。時至今日,我還在寫,這幾乎已經是我唯一擅長的反抗了,但它並沒有給我帶來多少榮耀,相反,失敗之感一直在折磨著我,好在是,經由你們和一條狗的教養,我還不想這麼快就低頭認罪,唯有不斷寫下去,反抗方能繼續,正見方能眷顧於我:這一場人間生涯之所以值得一過,不只是因為攻城奪寨,還因為持續的失敗,以及失敗中的安靜。這安靜不是他物,而是真正的,乏味和空洞的安靜;這安靜視失敗為當然的前提,卻對世界仍然抱有發自肺腑和正大光明的渴望。

  菩薩在上,閒話休提,接著說奇跡。奇跡是這樣發生的:就在半個月之前,為了參加一場葬禮,二十多年之後,我重回了當初的小鎮子;葬禮結束,我一個人在鎮子上遊蕩了大半天,但滿目裡沒有一處還是舊日風物,不覺間,就走到了一大片雜草叢生的荒地上,這當初的舊城,就像當初的寺廟一樣,徒剩殘磚瓦礫,全無半點生機。就在我轉身離開之際,無意中看了一眼不遠處的一座傾塌的房屋,只一眼,全身上下,便如遭電擊。

  此處不是別處,正是當年那個瘋子的家,我所見之物也不是其他,正是當初被他抱回去的那尊菩薩。多年不見,它受苦了:深陷於淤泥之中,油漆脫落得不剩一絲半點,沒有了鼻子,沒有了嘴巴,腹部以下腐爛殆盡,倒是手中的那支殘劍,尚且依稀可辨,並沒有化作淤泥的一部分。一見之下,我先是恍惚了一陣子,緊接著,雜念便紛至沓來:我該帶走它嗎?我該買來香燭祭拜它嗎?又或者,我是不是乾脆請來工匠,將它的模樣徹底修復?

  都沒有。這一切全都沒有。

  只是說了一下午的話。話說完了,我便走了,後半夜的星光下,著急趕火車的人離開了雜草叢生之地,連頭都沒有回,但一路上,他都在心底裡不斷地對它說:相比其他六尊菩薩,你可能是最不幸的一尊,但這也未嘗不是天命,我若能當得起失敗,你就當得起孤苦伶仃;說不定,這不過是嶄新的機緣正在開始,天明之後,又一樁造化便要鑄成。此一別後,你我當真正的再不相見,你且繼續端坐於此,劍指虛無,直至屍骨無存;而我,我要去趕火車,走夜路,先活過那條哀鳴的狗,再回來認我的命。

  看蘋果的下午

  在回憶中,我首先看見的是一片油菜花,漫無邊際,就像滾燙的金箔從天邊奔流過來,壓迫著我,最後定要將我吞噬;之後,便是蜜蜂發出的鳴叫,這嗡嗡之聲可以視作春天的畫外音,從早到晚,無休無止,既令人生厭,也足以使久病在床的人蠢蠢欲動。

  暫且放下回憶,讀一首詩,米沃什的《禮物》:“這世上,沒有一樣東西我想佔有;沒有一個人值得我羨慕;任何我曾遭受的不幸,我都已經忘記。”二十歲出頭,我才讀到這首詩,一讀之下,頓覺追悔:如果我早一點愛上詩歌,早一點讀到這首詩,那麼,當回憶一再發生,那個形跡可疑的人再三陷入焦躁之時,我便會勸他安靜,坐下來,背靠青草環繞的籬笆,聽我念餘下的句子:“想到故我今我同為一人,並不會使我難為情……”

  那個看蘋果的下午,他實在太焦躁了。他先是對著一片桑葚林信口開河,說就在十年之前,他曾經只用一棵樹上的果實就釀出了五十斤桑葚酒;而後又說王母娘娘其實是附近村子裡的人。見我冷眼旁觀,他也只好悻悻住口,轉而看見一頭黃牛,跑過去,想要騎上牛背,可是,費盡周折也沒能騎上去,回過頭來,淒涼地對我說:“想當年——”話未落音,他就被黃牛踢倒在了地上。

  其時情景是這樣的:一個中年男人,帶著一個十歲左右的男孩子,兩個人素不相識,但卻結伴走了幾十里的路。其間,男孩子有許多次都想離開,中年男人卻一直勸說他留下來,看上去,就像一場誘拐。話說回來,這到底是因何發生的呢?

  因為我想看蘋果。真正的,從樹上摘下來的蘋果,而不是畫報上的抑或別人講出來的樣子。長到十歲出頭,我還沒見過真正的蘋果,這自然是因為我長大的地方不產蘋果,其次也說明,此地實在太過荒僻,荒僻到都沒有人從外面帶回一隻來。說來也怪,自從有一回從一本破爛的畫報上見到,我就開始了牽腸掛肚,一心想著真真切切地見到它,抑或它們。

  好消息來了。趕集歸來的人帶來一個消息:有一輛過路的貨車壞在了鎮子上,車上裝的不是別的,恰恰就是真正的,從樹上摘下來的蘋果。說者無意,聽者有心,當天夜裡我就在夢裡貪得無厭地吃蘋果,吃了一個,再吃一個。天還沒亮我就醒了,天剛濛濛亮我就悄悄出門了,是啊,我終於忍耐不住,決定親自去鎮子上走一遭,去看看那些傳說中的蘋果。

  可是,造化弄人,當我氣喘吁吁地來到鎮子上,那輛貨車已經修好了,蘋果們剛剛在半個小時之前絕塵而去。它們無愛一身輕,只是可憐了追慕者,沮喪得繞著鎮子走了一遍又一遍。天可憐見,好幾十里的山路,用了整整一個上午才走完,臉上都被沿途的蒺藜劃出了一條條口子。也就是在此時,我遇見了他,那個宣稱一定能帶我看見蘋果的人。

  作為一個遠近聞名的牛販子,他終年累月都在周邊的村鎮遊蕩,所以,我自然也認得他,我還知道,牛販子的手藝讓他過得不錯,但也讓他享有本地最為敗壞的聲名,多數人遇見他都避之不及。我自然也是。當我在茶館門口看見他被眾人趕出來的時候,全然沒想到他會找我說話,我只是想稍作歇息,然後便動身回返。看見他坐到我旁邊,我原本想抽身便走,然而鬼使神差,我竟然不僅告訴了他此行的目的,而且,還答應他,跟他一起,繼續去到鎮子外的深山裡見識真正的蘋果。何以如此呢?一來是,我實在太想見蘋果們一面了,在我的玩伴裡,雖說有的去過縣城,有的擁有一本《封神演義》,但見過蘋果這件事,卻足以使我在一個月之內被人簇擁;二來是,牛販子說的那片蘋果林,其實是在我來的路上,這個事實過於聳動了,我當然將信將疑,但是他說得有鼻子有眼,我也不得不信。

  關於那片隱秘的蘋果林,他是這麼說的:它們的主人,從前在四川茂縣當兵,退伍回家時帶回來一些蘋果籽,也沒放在心上,前幾年,家裡生了火災,一夜之間,家徒四壁,實在沒辦法了,為了不讓人笑話,又為果實長成後不被人偷,他便在深山裡選了一處地界,播下了蘋果籽;幾年下來,在不為人知的地界,蘋果樹已然長得比尋常的桑葚樹還要高,而眼下,算我有運氣,正好是掛果的時節,這本是天大的秘密,但他恰好和果園的主人是結拜兄弟,所以,他才有機會帶我去看它們。“感謝的話就不用說了,”他說,“我也要去看我的兄弟。”

  話說到這個地步,如果再不相信,即使以我當時的年紀,也害怕自己是不可理喻的,於是,我便和他出發了。

  這時春天剛剛掀開了序幕,油菜花在怒放,河水異常清澈,青草發出香氣,牲畜的身上全都燃燒著慾望之火。即使我還是個小孩子,面對這眼前萬物的洶湧之美,也不禁心生慚愧,擔心自己恐怕不能匹配它們。這不管不顧的美,甚至不是造物的恩寵,而是被化身為鐵匠的天使們鍛打出來的,爐火熊熊,火星飛濺,敲擊聲此起彼伏——哦,我走神了,甚至都忘了蘋果——再看牛販子,他顯然也忘了,難以置信的是:在一片油菜花的中央,他先是像只蜜蜂,誇張地嗅著花蜜,嗅著嗅著,他竟然哭了。

  他忘了蘋果不說,還在莫名其妙地哭泣,我當然非常不悅,不耐煩地催促他趕緊上路。他倒是沒有拖延,跟我一起朝前走,沉默著,全然不似之前的喋喋不休,突然又問我:“你有什麼對不起父母的事情嗎?”我根本未加理睬,沒想到,他的哭聲竟然轉為了號啕,面對著剛剛走出的那片油菜花,他一邊哭一邊叫喊:“我媽埋在這裡,我卻把地賣了,現在連墳地都沒了,我真是狼心狗肺啊!”

  卻原來,他也是有故事的人。但是很遺憾,這個下午我不關心全人類,我只想念蘋果。說話間,我們開始翻越一座山,起風了,天上的雲團也開始變幻,陽光漸漸變得黯淡。我擔心天氣轉陰,接連要他走快一點,哪裡料到,這個聲名狼藉的牛販子,竟然比我這個歲數的人還要幼稚:一群喜鵲從樹梢間飛出來,他追在後面小跑了半天,卻是跑向了跟我相反的方向;隨後,他又為一片燕麥的長勢而長吁短歎;迎面看見一條小青蛇,已經死了,他蹲在小青蛇的旁邊,看了又看,看了又看,怎麼叫也叫不走。

  他的種種行徑,令我十分不齒:一個本地的牛販子,又不是來自遙遠的首都,這滿目景象,全都是尋常所見,何苦要像一個城裡人般大驚小怪呢?

  下山之後,眼前有兩條路,一條通往我的村莊,另外一條,按照牛販子的說法,則可以去往秘不示人的蘋果林,奇怪的是,他竟然走上了我回家的路,經我提醒,他才連聲說都怪我,這一路都不跟他說一句話,這比殺了他還難受;其後,他又開始了赤裸裸的威脅:如果我再不跟他說話,他便要就此與我分別,至於蘋果,“反正你長大了總會看到的。”他說。

  我問他,我到底要對他說些什麼,才能令他滿意,他竟然說:“那就講個故事吧,講講《封神演義》。”

  多麼怪異的下午:此行我是為蘋果而來,轉眼之間,卻在給一個牛販子講故事,其中轉換,真是難以言表。而這已經不是第一次:在剛剛翻過的那座山上,他就一直在不斷地央求我跟他說話,“到底什麼是童話?”他問,“你講一個給我聽聽吧?”但這中年人的要求實在過於詭異,我斷然拒絕了他。好在,他突然遇見了一個熟人,正推著自行車從對面走過來,瞬時之間,他立刻便像換了一個人,表情變得誇張,大呼小叫著奔了過去。

  對方顯然是認識他的,但面對他的噓寒問暖,並沒有給予足夠的回應。他想要跟對方握手,結果,自己的手伸出去了半天,對方的手卻沒有伸出來,匆忙招呼了幾句,騎上自行車就走了。他盯著對方看了一會兒,悻悻跑回來,對我說:“我都不嫌棄他,他反倒還嫌我。”我不信他的話,故意問他,人家在嫌棄他什麼,他稍微愣怔一會,惱怒地說:“你聽好了,我是說我不嫌棄他——”緊接著又補了一句:“他有癌症,胃癌,你知道的,胃癌又不傳染,我不嫌棄他是有道理的。”

  多麼讓人欲說還休的時刻:不願意跟他握手的人逕自逃遠了,我卻受困於此,為了一睹蘋果們的真顏,只好跟他講起了《封神演義》。然而,雖說我有千般不情願,他居然還全無耐心,這第一回,“紂王女媧宮進香”,我才說了個開頭,他就重新變得焦躁,打斷我:“不如,我們說說女人吧。”以我此時的年紀,女人,這是多麼羞恥和不能提起的話題,我停下步子,看著他,他也盯著我看,竟然發出了一聲歎息,“唉,你還是個小孩子。”他說。

  就在如此廝磨之間,下午的時光過去了大半,黃昏已經近在咫尺,風漸漸小了,田野上的作物們漸漸變得安靜,不知何時起,連蜜蜂的嗡嗡之聲都消失不見了,我們卻還是沒有走到我們的目的地,再看眼前,除了油菜花還是油菜花,既無村莊,也無深山,哪有什麼蘋果林的影子?

  我懷疑他在騙我,我懷疑前方根本就不存在什麼蘋果林,而且,懷疑一旦滋生,就再也無法消除,越往前走,懷疑愈加強烈,只是想不通:他騙我走這一遭,為的是何緣故呢?“對啊,”他也憤怒地反問我,就好像受了多麼大的冤枉,“我騙你有什麼好處?”緊接著,他便一再宣稱,蘋果林距離此處已經只剩下不足五里路,如果一路小跑,半個時辰定能趕到;話說至此,我明明已經離開他,走上了回家的路,到頭來,還是又折返到他身邊,繼續跟著他小跑了起來。

  他幾乎是個廢物。小跑了不到十分鐘,剛剛跑到一座小廟前,他就連連地劇烈咳嗽起來,停住步子,彎下腰,上氣不接下氣地喘息,稍後,又眼淚汪汪地看著我,表情裡竟然掠過一絲明顯的羞澀。我見他實在難受,就轉而勸他稍作歇息,於是,兩個人幾乎還沒開始趕路,就又在小廟門前的一棵柳樹下坐了下來。

  咳嗽稍稍止住一點,他便重新開始了信口開河,竟然說背後的小廟是呂洞賓修建的。我提醒他,呂洞賓是道士,不是和尚,他倒是毫不慌張,接口便說呂洞賓在當道士以前就是當和尚的。到了這個地步,我已看清他的面目:只要我跟他說話,他便會上了癮一般將話題糾纏下去,無休無止。我便閉口不言,他先是訕訕而笑,轉而又勸說我去廟裡拜一拜。我忍無可忍,問他為什麼不拜,他卻笑了,笑著搖頭:“我這輩子,沒什麼菩薩保佑我,哪一尊我都不拜。”

  天地之間仍然殘留著夕陽之光,這光芒雖說還能穿透柳樹的枝葉照到我們身上,但也正在一點點消失,我們站起身來,再往前走,哪裡知道,剛走出去幾步,我所有對蘋果飽含的熱情和想像就將宣告破碎,這個冗長的、看蘋果的下午也終於來到了戛然而止的時刻——他站在我身後,定定地看著我,又認真地說:“我是騙你的,壓根沒什麼蘋果。”

  “我才是得了胃癌的人,可是,胃癌又不傳染!偏偏就沒一個人跟我說話……”多年以後,我還記得牛販子一大段說話的開場白。其後,他告訴我,在得胃癌之前,他就沒有結下什麼善緣,現在好了,胃癌纏身之後,人人都說他的病會傳染,走到哪裡都被人轟出來,他又孤身一人,無家無口,想找人說話都想瘋了。偏偏遇見了我,趕緊就騙了我,先為的是,只想跟我說說話,再為的是,要是真的走不動路了,我說不定可以攙著他走。至於這一下午的行程,就算沒有遇見我,他自己也會走一遭的,先去母親已經不存在的墳地上看一看,再去看看一個女人,這個女人,是他的相好,“嘿嘿,這件事情誰都不知道,”他苦笑著說,“不過,我現在病發作了,一步也走不動,看不了她了,騙你也騙不下去了——”

  世間草木為證:我一直都在懷疑他。但是,必須承認,他的話於我仍然不啻一聲黃昏中的霹靂,徹底了斷了我和我的蘋果們,如夢初醒,我張大了嘴巴,半天說不出話來。

  多年以後,我還記得我和他的告別:我發足狂奔,在燕麥與油菜花之間穿行,麥浪滾滾,猶如屈辱在體內源源不絕;以我當時的年紀,“死亡”二字還停留在書本上、電影裡和千山萬水之外,即使它就在我的身邊真切發生,我也不會為了這件龐大的、遠遠高於自己的物事去驚奇,去難以置信,當此之時,屈辱已經大過了一切,這看蘋果的下午,讓我在震驚之後明白了一件事情,即,我可能是愚蠢的。一片並不存在的蘋果林,就足以使我鬼迷心竅。這事實豈止傷心二字當頭?那就是一清二楚的屈辱。在奔跑中,我委屈難消,悄悄回頭,依稀看見牛販子還站在道路的中央,似乎也在呆呆地看著我,不多久,像是連站都站不住,他趔趄著,又坐回了柳樹底下。

  而我,我還將繼續奔跑,繼續感受麥浪般起伏的屈辱,甚至到了後半夜,從夢境裡醒轉,想起自己的愚蠢,仍然心如刀割。我一點也不想再看見他。

  人間機緣,翻滾不息,又豈是幾處雜念幾句誓言就能窮盡?事實上,就在一個多月之後,我便又見到了他。那一回,我受了指派,去鎮子上買鹽,歸途中,路過一處人家,這戶人家破敗不堪,院落裡長滿了雜草,雜草間隙,又長著幾株絕不是有意栽種的油菜花,稍微定睛,我竟然又看見了他,那個欺瞞過我的牛販子。

  此時的他,全身上下已經沒有了人的模樣,鬍子拉碴,瘦得可怖,陽光照在他身上,就像是照在鬼魂的身上。他躺在一把快要塌陷的躺椅上,瞇縫著眼,打量著來往行人,但身體卻是紋絲未動的,幾隻蜜蜂越過油菜花,又越過雜草,在他的頭頂嗡嗡盤旋,可是,無論他有多麼焦躁,他再也沒有趕走它們的氣力了。即便年幼如我,也清楚地知道了這樣一樁事情:他馬上就要死了;他剩下的人間光陰,已經屈指可數。

  自此之後,我再也沒有見到過他。

  也常常禁不住去想:在生死的交限,牛販子定然沒有認出我來,一如他定然想不到,我以為他帶來的屈辱之感會在相當長時間裡揮之不去,而事實上,它們並沒有想像中的頑固,晨昏幾番交替,我就在我的身體裡找不到它們了,到了後來,我只記得,我有過那麼一個怪異的看蘋果的下午。

  這麼多年,我當然也見到了真正的蘋果,四川的蘋果,山東的蘋果,甚至北海道的蘋果,機緣湊巧,我還去了不少的蘋果林,四川的蘋果林,山東的蘋果林,甚至北海道的蘋果林。置身在這些蘋果林裡,偶爾的時候,漫步之間,我一抬頭,依稀還能看見牛販子,他就站在其中一株蘋果樹的樹蔭底下,仍舊形跡可疑,焦躁地四處張望,似乎是還在想找人說話。

  這當然是幻覺。但我希望這幻覺不要停止,最好將我也席捲進去,讓我和牛販子重新走回那個看蘋果的下午。果然如此,在小廟前的柳樹底下,當他陷入疲累之時,說不定,我要給他接著講一講《封神演義》;最好是還能告訴他:無論你在哪裡,不管是九霄雲外,還是陰曹地府,為了自己好過,你終歸要找到一尊菩薩,好讓自己去叩拜,去號啕,去跟他說話。

  這菩薩,就像阿赫瑪托娃在《迎春哀曲》裡所說:“我彷彿看見一個人影,他竟與寂靜化為一體,他先是告辭,後又慨然留下,至死也要和我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