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山河袈裟 > 12、夜路十五里 >

12、夜路十五里

  他是個失敗的小說家,幾年來寫不出一個字,就算來到額爾古納河邊,這風吹草低的國境線上,他終究還是寫不出。每天清晨,天剛濛濛亮,他就出了門,其時露水還掛在草尖上,對岸國家的哨卡裡,信號燈還沒有熄滅,他知道:在這鋪天蓋地的幽冥中,河水在奔湧,花朵在長成,萬物都未止息;他還知道:在接下來的白晝裡,無論是騎在馬上遊蕩,還是在河岸邊的苜蓿地裡睡著了,他要度過的,仍舊是頹敗和罔顧左右的一天。

  直到夜幕降臨,他才回到寄身的小客棧,這座小客棧,被向日葵與白樺林環繞,所以,遇到停電之夜,偏偏起了大風,一簇簇葵花被風擠壓過來,敲打著窗玻璃,還有向日葵身邊的白樺們,在風裡踉蹌,看上去,就像是一具具身穿白衣的亡魂。他盯著它們看,只覺得鬼影幢幢,不由恐懼起來,於是,倉促逃去廳堂,在那裡,他並未見得比在房間裡好過多少,照舊是莫名的焦慮和更加莫名的後背疼,但好在是:此處的黑暗裡,還蜷縮著別的像他一樣無所事事的人,這總算讓他稍覺寬慰。

  她是個剛剛辭職的醫藥銷售代表,獨身一人來此,恐怕連她自己都沒想到:在這個天遠地偏的小村莊裡,因緣際會,她會變作當地人眼中的紫霞仙子和活菩薩。在這裡,沒有多少男人見過比她更漂亮的女人,一時日韓短打,一時又波希米亞混搭,如此,每一次,當她出現在客棧外面的那條小路上之時,連吃草的牛羊都停止了咀嚼,其時情形,不啻是《西西里的美麗傳說》裡小鎮廣場上的瑪蓮娜;更何況,因為她的到來,白樺林中的幼兒園在廢棄多年之後重現了生機。黃昏裡,當客串老師的她帶領孩子們從暮色裡奔跑出來,這絢爛的一幕,實在像是長生天賜予的小奇跡。

  回到客棧,她就變了:一根接一根地抽煙,幾乎不說一句話,不管誰從她身邊經過,她都不看;窗外的陽光強烈,刺得人眼睛生疼,她卻視若不顧,直盯盯地迎頭撞上,動輒就是小半天;在她的神色與行走之間,某種厭倦,一直都在,雖說並不突出,但也分明是清晰的。可是,儘管如此,她還是有將自己打破的時候,那無非是厭倦更激烈,譬如她站在一株向日葵底下打電話,對著話筒大聲叫喊了起來:“我就是個賤貨,你滿意了吧?”又譬如,一個停電之夜,在廳堂裡,兩個房客熱烈地談起自己值得回憶的過往,她又突然說話了:“吵什麼吵?在這裡賴著不走的,哪個不是廢人?”

  她的話像是一件冷兵器,從斜刺裡奔出來,不由分說,挑落了眾人身上的衣物。大家無可奈何,但也無法辯駁,所以,氣氛在轉瞬間冷淡下來。黑暗中,連同那兩個熱烈的房客在內,其他人:建材老闆、設計總監、大病初癒的考古隊員,所有人都閉口不言,繼續著這百無聊賴的長夜。

  他和她,除了在客棧裡相逢,客棧背後的小菜園,苜蓿地的田埂上,甚至額爾古納河的遊船裡,他們也曾幾度交錯,到底沒有說過一句話。誰也沒想到,在那曠野上驟然刮起大風的一夜裡,某種意外的親密會突然降臨,願意也好,不願意也罷,他們終歸是在這親密裡一起走了十五里夜路——那一晚,風太大了,村莊丟失了馬群,所有人都出去尋找,他們也沒有例外,接近後半夜的時候,在相同的地點,他找到了一匹,她也找到了一匹,兩個人分別騎在馬上,一前一後,朝著村莊的方向返回。這時候,大風漸漸止住,草尖停止了搖晃,方寸之地裡游弋的,照舊是他們熟悉的恰當的冷淡。

  但是,這冷淡很快被那兩匹棗紅馬所打消了,他們要分散,它們卻要交集:三步兩步就要緊湊在一起,馬背上的他們便只能跟隨馬匹靠近對方,快要碰觸的時刻,再各自輕微地閃躲開去,可是,終不免閃躲不開,他們不僅要碰觸,有那麼幾回,甚至橫生生地撞在了一起。還來不及尷尬,她的馬失了前蹄,在趔趄中,她險些從馬背上摔落下去,幸虧他伸出手去攙住了她。她似乎被嚇了一跳,手臂輕微地戰慄了一下,想要掙脫,但是馬卻更不老實了,她沒有辦法,也只好在他的攙扶裡慢慢安定下來。

  銀白的月光下,不知名的蟲子幽幽鳴叫,額爾古納河就在漫無邊際的青草背後流淌,月光與河流作證:如果親密已然降臨,它其實是突然和被迫的,當此之際,不發一言是多麼虛假啊;所以,反倒是她先開了口,問他,出版一本書要向出版社交多少錢?他便回答她,儘管他寫得很糟糕,但是,自從開始寫作,他倒是從來沒有自己花錢出過書。漸漸地,話題越來越多,而他們身下的馬匹卻愈加耳鬢廝磨,有許多時候,棗紅馬作祟,使得他們幾乎像是騎在同一匹馬上。此時,草原上升起了霧氣,並且越來越濃,很快,他們就不再能清晰地看見對方,但是,他們的身體,仍在不斷碰撞聚離,他莫名地想起兩塊交纏的絲綢,抵死離開,又拚命回來;此時的空氣裡瀰漫的,何止是親密,甚至是曖昧和情慾:每一次離開對方的手臂、衣角和髮梢,他們都隱隱有一種擔心,擔心自己要去到一個不願踏足的地方。

  天色破曉之前,他們回到了小客棧,店門洞開,霧氣進了廳堂,繚繞不散;在各自要進去自己房門的一剎那,兩個人都突然停下了腳步,看著對方,雖說照舊看不清楚,但是,濃霧並不能遮掩匕首離袖般的豁出去,一生的機緣與周折,就在這一剎那——最是這一剎那:電光石火,櫻花桃花,終究是,歸於了寂滅——他們笑了一下,各自進了房門。

  等到霧氣散去,時光變了:光天化日之下,他和她至少不再是此前的陌路人。早晨洗漱的水龍頭前,夜晚百無聊賴的廳堂裡,兩個人不僅有話可說,甚至還可以結伴在小客棧外走上一會兒。渾然不覺中,就像旅館的門簾被撕開了一條口子,又像暗室裡湧進了光束:其他人,建材老闆、設計總監、大病初癒的考古隊員,也都紛紛熟絡了起來。起初,這熟絡幾乎讓人人都覺得驚異,不可置信,可是,既然已經如此,莫不如就此沉醉,或是去草原上壘草垛,或是在河邊跟對岸國家的姑娘搭訕,大家全都扎堆在一起,同進同出,如影隨形,其中一次,在設計總監的生日宴上,大家甚至互相砸起了蛋糕。

  這石頭縫裡蹦出來的歡樂是多麼不真實啊,但是,人人都垂涎已久,出來一點,我就要攥緊一點,且讓我橫豎不管,在馬背上喝酒,喝到不省人事;在屋頂上唱歌,唱到村莊裡唯一的啞巴也咿咿呀呀。從此地出發,穿過草原,坐上火車,可以抵達北京上海,可以抵達醫院、摩天高樓和建材市場。在那裡,天上有不少神靈,地上有不少畜生,但那裡不是別處,那不過是我債台高築和被人罵作賤貨的地方。說起眼下,且讓這小客棧就此音塵斷絕吧,只因為,壞消息我已經受夠了,而好消息,一如既往,你們多半會留給自己。

  所謂斷魂,所謂迷狂,這片不入世的風土,還有這家自閉的小客棧,它們所能供給的,實在不過於此了:白樺林裡燃起了篝火,村子裡的人非但沒有阻止,反而也在火焰旁邊圍坐了下來;考古隊員醉了酒,一路狂奔到河邊的馬廄裡,將馬匹當作姑娘,親親這個,又抱抱那個;客棧裡,酒筵上的小遊戲層出不窮,如果建材老闆沒有站在桌子上跳起鋼管舞,那麼,大家無論如何也不會偃旗息鼓;更有設計總監,找來幾塊木頭,偏要在院子裡造船,眾人也嬉笑著上前,幫忙的幫忙,添亂的添亂,可是,不管怎麼樣,不足一月,這艘船竟然真的下水了,所有人都紛紛跳上去,終致沉沒,又唱又跳的人們只好大呼小叫著爬上了岸。

  這些極盡沉醉的時刻,他和她,一直都在,他們也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埋首於這些時刻,但願長醉不醒。只是有時候,在酒筵上,又或是出行途中,他們突然去張望對方,發現對方也在張望自己,這才發現:時至此刻,他和她仍然是清淡和分散的,在他們之間,仍然相隔著一片海域,抑或是一座戰場。

  現在,普遍的親密降臨了,可是,他和她的親密去了哪裡呢?它不在酒筵中,也不在篝火邊,它只在十五里夜路的馬背上,幽微而尖利,疏離而偏僻,終於還是不足為外人道。在許多個剎那,他們看著對方,痛心而急迫,就像一樁要命的事情正在從眼前消失,但海域仍然是海域,戰場仍然是戰場,他們終究是聲色未動,而那件要命的事情還在兀自向前,到了最後,它會將他們全都拋下。

  果然是,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倏忽之間,青草變黃,盡數被收割,客棧門外的小路上已經遍佈了落葉,每天清晨,窗玻璃上都掛滿了霜花:是啊,離開的時刻到了,除非在這裡待到第二年春天,不然,大雪一來,想要再離開就變成了一件困難重重的事情,更何況,無論這家小客棧是多麼讓人欲罷不能,可是,誰又能真正了斷得了自己在客棧和草原之外的面目呢?如此,當開往火車站的長途客車出現在門前的小路上,離別便開始了:建材老闆,設計總監,考古隊員,就算喝酒裝醉,就算故意睡過了上車時間,終是無濟於事,一班錯過了,下一班還會來,該走的總歸要走,哪怕人人心裡都有一桿秤:只要打此地離開,我就要去挨罵,去吃藥,去還債,願意的,不願意的,全都要撲面而來——為什麼,這一輩子,我們緊趕慢趕,到頭來,卻不過是在目的地成為一個廢人?

  他也是、仍然是個廢人。在臨行前的幾天,他照樣每天清晨就出門,夜幕降臨才回到小客棧,去了白樺林和早已收割的苜蓿地,也騎在馬上繞著村莊遊蕩了一圈又一圈,後背疼得越來越厲害,然而,比這疼痛更磨人的,卻是某種在體內上下攪拌的不安和悔恨。他似乎必須要抓住什麼東西,可還沒等到伸出手去,那不安和悔恨就將他拽了回來。她的行裝也早就收拾好了,碩大的背包就放在廳堂裡,隨時都可以背起來上車,但終於沒有上車,在這剩餘的幾天裡,全然不似往常,她竟是從早到晚都在哭,早晨洗漱的水龍頭前,從幼兒園回來的小路上,甚至是後半夜和他遭逢的廳堂裡,只要想哭,她就能哭出來,但是,她也說不清楚為什麼:這哭泣,似乎並不是因為悲傷。

  在逐漸密集起來的雪花裡,他看見了她,想要走上前去,終於退避回來,看看這裡,看看那裡,心裡卻是一遍更比一遍急迫地問自己:“你到底在害怕什麼?”她也看見他在來回遊蕩,卻並未叫他一聲,逕自哭泣。她甚至在微笑裡哭個不止,就像是一次功課和淘洗,她非要在這哭泣裡才能重新做人。

  最後一夜,他橫豎睡不著,出了小客棧,漫無目的地往前走,越往前走,就越停不下來,直到他瞥見村莊和燈火已經被遠遠拋在了身後,這才發現,無意中,他將自己帶到了馬背上度過的十五里夜路中,但是別停下,繼續往前走,說不定自己根本就是有意的。突然,對面過來一個人影,竟然是她,她更早出發,於是便更早返回。兩人盯著對方看了一會,就一起折回,朝著客棧的方向走。她真的變了,重新做人之後,他已經認不出她來,她歡快地告訴他,她不走了,剛才,就在這條路上,她一邊走,一邊撕掉了從前的賬冊、從業資格證和各種各樣的打折卡。正說著,剛好有個電話打進來,她對著話筒喊:“是啊,我就是和男人在一起!”

  他驀地站住,看著她,竟至於哽咽,那讓他心慌氣短的機緣與周折,原本以為錯過了,不曾料到,它還在。他想抱住她,她沒有躲閃,站在原地,準備接受,可是要命的,他的後背劇烈地疼痛起來,更要命的,另一番電光石火在瞬間湧入了身體:疼痛一再反覆,打針吃藥已經近在咫尺;寫不出一個字,出版社預支的稿酬要退還,而他早就將這筆錢花光了;看來只好去寫電視劇,可是,他已經被影視公司騙了三次,真的還要再繼續嗎?天可憐見:就算跪地求饒,那茫茫曠野之外的陰影,還是從那些苟且的所在投射到了此時此地,即使在這十五里夜路上,他也沒能變作另外一個人,他到底還是沒有抱住她。

  隨後,兩個人繼續往前走,一瞬之間,換了人間,他們的手臂、衣角和髮梢還會觸碰在一起,但是,他們都知道:這一次,不要再說那些微妙的曖昧和情慾,就連清晰存在過的親密,都在迅疾消失,因為他是一個叛徒,在理當閉上眼睛跳向火坑的時候,他未能忠實於火坑,就像他其實從來就未曾忠實於白樺林、苜蓿地和額爾古納河。突然間,她發足狂奔,跑向黑暗的深處,他看見了,並沒有阻攔,只是絕望地想:這是活該的,他應當在這恥辱當中——這就是恥辱,在那些苟且的所在,他未作抗辯,不發一言;現在,在這裡,當他覺察到自己被閹割,覺察到無能正在將他變成無能本身,在這十五里夜路上,他也仍然是、一直是曠野之外那個俯首帖耳的太監。

  沒有人看見:在天快亮之前的黑暗裡,在十五里夜路上,他也發足狂奔起來,氣喘吁吁,驚魂未定,突然一個趔趄,仰面倒在了積雪上,他乾脆閉上眼睛,就此躺下,不作動彈,良久之後,他才站起身來,面對週遭與天際,流下了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