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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驚恐與哀慟之歌

  即使沒有這場地震,一年裡,我總有幾次要去往甘肅,從河西戈壁,直至隴東窯洞,這片漫長而狹窄的焦渴風土,大概是我除了湖北之外踏足最多的省份。再三的苦行,並非是歡樂的排遣,而是刻意、救命般地要吞下猛藥,指望著自己耳聰目明,清晰地聽見這西域天空裡降下的一聲棒喝,所以,關於那些道路和溝壑,只要我曾經在此流連,它們都好像是刻在我的身體裡。

  但這並不是我認識的道路——過了武都,滿目都是從山頂滾落的巨石,為了提防可能的滑坡,我們的貨車,越是到了亂石聚集的地方,越是要猛烈加速,如此才能擺脫懸掛在頭頂的險境;偶爾可以看見沾染在石頭上的血跡,至於淌血至此的人是死是活,趕路的人來不及有些微思慮;在道路兩旁,是無人收割的麥田,如果雨水就此連綿下去,起伏的麥浪只能腐爛在田地裡,它們的殘存的主人,已經顧不上它們,頭纏著繃帶,要麼在樹蔭下照顧傷者,要麼在臨時搭起的帳篷前豎起了獻給死者的花圈,那可能是世界上最寒磣的花圈。

  有許多次,我們都疑心自己到不了文縣,一段十公里的路竟然有十幾處塌方,更何況,前面還有霧氣籠罩的高樓山;好不容易從山巖的縫隙間擠過去,路並沒有走出去多遠,卻接連聽見前方傳來急剎車的聲音,急促,尖利,又戛然而止,就像是深山裡傳出的一聲呼喊,而此時,完全有可能,在周邊的山谷裡,在人跡罕至的山石間,恰恰就有倖存者在發出呼喊。

  終歸是到了,我們終歸會在大雨瓢潑的文縣過夜。一隊滾石般結實的小伙子跑過來,開始卸下我們運來的藥品和麵粉,如果沒有更多的人手,他們起碼要干到天亮,才能將這滿載的兩車貨物卸完。我們離開貨車,深一腳淺一腳,去尋找可以睡覺的地方,有人奔跑過來,迎候著,將我們帶進一家旅館,這是僅剩的最後的旅館,還沒進門,早已得到消息的老闆娘就為我們安排好了房間,原本已經在地鋪上入睡的夥計們,也都匆忙起身,招呼我們坐下,又給我們燒來了熱水。

  我絲毫也不想隱瞞我們的恐懼,就在進門之前,我們已經定下了主意:絕不在旅館的客房裡過夜,實在頂不住的時候,便在門外尋一片空地,睡在我們自己帶來的睡袋裡。可是,等到吃完了泡麵,我們好像全然忘記了害怕,上了樓,進了客房,置身在之前毫不相識的人群之間——我們棲身的這家旅館,此時此刻,恐怕是我們國家最古怪的旅館:燈光大亮,房門洞開,當地的也好,過路的也罷,這些地震中活下來的人們,這些已經不將餘震放在心上的人們,只要他們願意,他們儘管可以隨便推開一扇房門,倒頭就睡。

  我竟然和他們一樣,倒頭就睡了,直到凌晨四點的餘震發生,我們的旅館,我身下的床鋪,全都劇烈地搖晃起來,我頓時清醒,卻是一片茫然,甚至連慌亂都來不及,腦子裡唯一閃過的念頭,是比地震更強烈的無法置信:難道死亡就這麼來到了眼前?樓下傳來並不喧嚷的叫喊聲,漸至於無,長夜仍將繼續,快要耗盡心血的人們,仍把短暫的睡眠狠狠地攥在手心裡,直到天亮時再相見。

  事實是,即使到了天亮,我們也只能與哀慟和驚恐相見,我懷疑,一生中,我再也無法忘記那個從清晨的霧氣裡走來的女孩子,我沒有打聽過她的名字,只知道她每天都要站在從縣城前往碧口鎮的路口上碰運氣,看看有沒有車搭她去碧口,事實上,有好幾次,她已經坐上了去碧口的車,但道路的崩壞往往就在轉瞬之間,她也只好無望地折返;這個女孩子,父母早逝,和哥哥一起長大成人,地震發生的時候,雖說她也被塌下來的房子埋了進去,但是並沒有受傷。誰也沒想到,當她被人從瓦礫中救出來,看見他們兄妹二人的棲身之處變作了一片廢墟,之前受到的驚嚇終於發作,她再也說不出話來了,旁人看上去的一線生機,只剩下她全身上下止不住的戰慄。

  更壞的消息還在後面:地震之時,這個女孩子的哥哥,正在從碧口到縣城的一輛貨車上,先是被亂石擊中,再也沒有活過來,緊接著,又被一面垮塌的山坡徹底掩埋了進去,而道路必須搶通,三天兩天,根本就收拾不完這座崩潰之山。於是,救援的隊伍只好從鄰近的山坡上運來土石,在貨車被掩埋的地方鋪出了一條新路,非得要等上幾天,等到情形稍微好轉,她哥哥的屍體,才有可能從這條新路底下被拽出來。

  我看見她時,儘管時間已經過去了這麼多天,她的身體仍然還在顫抖不止,不斷有人走過去,圍住她,拉扯著她,要她去喝口水,或是吃上一個饅頭。她體察到了人們的好意,紅著臉,侷促地推辭大家的好意,她終究還是說不出話來,一個年邁的婦女,撲過去,一把攥住了她的手,也不說話,死命往前走,好像是要把她帶回家。就是這剎那之間,她驚呆了,或許是之前受到的驚嚇再度發作,或許是她根本就從骨子裡抵制著這發自肺腑的哀憐——一旦接受了這哀憐,哥哥便是千真萬確回不來了——她突然就含混不清地叫喊起來,抽出被攥住的手,發足便往前奔跑,沒有人知道她會跑向哪裡,但是人人都知道,無論她跑到哪裡,她從現在開始要度過的,注定又是無望的一日。

  需要一尊金剛,怒目圓睜,至少喝斷不肯休歇的雨水;如果可能,還需要另外一片世界,撲面而來,盛住此一塵世裡漫溢出去的悲哀,除非特別的變故,我們來的時候,高樓山下的文縣並沒有太多眼淚。我問過旅館老闆,你的窯場塌了,你的蜂窩煤廠也塌了,即使最後的一點家業,這間旅館,崩塌也在指日之間,你為何還能擺開八仙桌來招待過路客?當此之際,怨懟應該被菩薩允許,痛哭不僅是必須,它更是天理,你為何還能坐在哀戚的人身邊,記起一兩個笑話,笨拙地講出來,直至他們的臉上現出一絲苦笑?

  第二夜,我們的另外一車貨物也運抵了文縣,旅館老闆陪我們前去卸貨,凌晨三點,他竟然對我說起了他的心,“誰知道這是怎麼了?”他說,“心裡全都空了,性命是還在,幾十年的身家全都完了,不瞞你說,心裡不光發空,還發黑,覺得活下去幹什麼,乾脆再來一場大點的餘震,趁我睡著了來,不光我死,還有我放不下的人,全都死了算了。”他說,這些天,他甚至想勸說他的妻子放棄持續了十年的吃齋,“要是菩薩有眼,我們怎麼會遭這麼大的罪?”他也在想,這場地震結束之後,他要不要帶著家人遠走高飛,讓債主們再也找不到;他還說,以前再好的道理,再好的規矩,他現在都想給它們一耳光,一句話,不信了,現在就想恨個什麼,人也好,畜生也好,要是讓我恨得起來,弄不好,我心裡還要好過些。

  天氣寒涼,潮濕而蜿蜒的長街之上,注定在黑夜裡消磨的人們燃起了火堆,零星的行人奔著火堆圍聚過來,看上去,就像是一座座分散的、小小的烏托邦,這可能是世界上最缺吃少穿的烏托邦;回去的路上,旅館老闆突然問我,他的那些雜念,究竟是對還是錯,我全然無法作答。一個真切的疑問也在愈加逼近我——可以斷定,天一亮,他又會拎著水壺,笑呵呵地出現在鬱鬱寡歡的人群中間;同樣可以斷定,那些雜念、撕纏和折磨,照舊還會與他如影隨形;世間之事,總歸逃脫不了有無,逃脫不了是非和善惡,有在左邊,無便在右邊,善在左邊,惡就定然是在右邊,那麼,到底是怎樣一種機緣,從天降下,施加於人,讓本能、火堆和拎著水壺的手不越雷池,一直停留在災難的左岸?

  沉沉霧靄裡,身邊的白龍江咆哮不止,我當然知道,等到天光熹微,可以清晰地看見,除了奔流的河水,白龍江的波浪裡還夾雜著碎裂的木椽、牲畜的屍首和蓋著花被子的床榻。這些不得不的遭逢,刺刀般地袒露出一種真實:之前的清寧,加上此刻的作魔作障,才是全部的白龍江。一如旅館老闆,還有更多耿耿難眠的人:無論有多麼不堪,他也只好領受這種真實——此處不是別處,是生涯的淵底,是連連噩夢、壓抑得快要忘記的號啕和無法收回的魂魄。也許,許多人就此便陷入了漫長的苦鬥:是繼續閉上眼睛,還是慢慢甦醒?是打開店門燃起火堆,還是任由這全部的生涯將肉身碾為齏粉?

  “5·12”之後,寫詩是困難的,言說也是困難的,至於我,我早早地閉上了嘴巴,恨不得消失。是的,就是消失,在生死的交界,些微清醒,絲毫指點,便有可能是不義,甚至是可恥的,活下來的人理當不能自拔,合適的擔當,便是珍重他們的本能,跟他們一起忘記,或是不忘記。

  而哀慟仍在持續。我要說起一條碧口鎮的狗,那個對我講述這個故事的人,並未目睹過這條狗,但是,哪怕從縣城到碧口的路有大小幾百處塌方,這條狗的傳奇也終將翻山越嶺,被越來越多的人知曉。這條狗的主人,是現在已長眠於地下的幼小亡魂,和更多死去的同伴一樣,都是在“5·12”那天閉上了眼睛,活著的人要搶救糧食,要忙著用彩條布搭起棲身的帳篷,所以,只能給他一個潦草的墳墓。自此之後,接連好幾天,貨倉裡都會丟失一小塊彩條布,看上去,就像是被什麼動物先用利爪撕破,然後再席捲而去,難道,是山中的猛獸們也在搭帳篷?在此地,彩條布已經是比鑽石更貴重的東西,不找出真相怎能罷休?事實上,人們將會很快發現真相:那個幕後的兇手,只是一條瘦弱的老狗,有人追隨著它,看看它究竟將這些彩條布送到了哪裡,最後的結果,是還沒走出兩里地便不再往前走了——它不過是將它們送往了主人的墓上,風吹過來,花花綠綠的彩條布散落得遍地都是。

  我還要說起那個沉默寡言的中年男人。十六歲的女兒罹難之後,他被親戚接到了城裡,我們離開文縣的那天早上,又一次的餘震之後,他被安置到了旅館樓下的大廳裡,認識的,不認識的,圍坐在一起,都在勸慰他,他卻始終沒有表情,兩隻眼睛只是死死盯著門外過路的汽車。自始至終,我只聽見他說了一句話,大概是有人勸他想開些,實在想不開的話,便要學會忘記,一年忘不掉,來年再接著忘,女兒十六歲,那就忘記她十六年。這時候,他突然滿臉都是淚,扯開嗓子問:“怎麼忘得掉?怎麼忘得掉?一千個十六年也忘不掉!”

  還有驚恐,那些分散在各人心頭的、無邊無際的驚恐,仍舊還在持續。不說旁人,直說我們:暮色中,我們離開了文縣,行至臨江鄉,六點四級的餘震發生了,汽車開始劇烈地抖動,頭疼和暈眩襲擊了車上的所有人,司機幾乎控制不了方向盤,而四周的山頂上已經冒出了滾滾塵煙,沒有人知道該如何是好。慌亂中,我們竟然忘記了停車,還是一如既往地往前狂奔,就在最緊要的時刻,不遠處,兩個當地的婦女跑上公路,對我們拚命搖手。我們,連同我們的汽車,這才如夢初醒,戛然而止,舉目看去,就在前面不到四十米的地方,一面山坡正在傾覆,大大小小的石頭就像一面瀑布般急速地跌落,一輛警車,已經被砸了進去,再也動彈不得——我們離死亡,只有不到四十米的距離。

  那天晚上,緊隨餘震而來的,又是滂沱大雨,為了遠離四周的山巖,我們穿著雨衣,和當地的村民一起,全都站在了一片菜地的田埂上。暮色越來越沉,雨也下得越來越大,漸漸地,雨幕之外的任何景物都再也看不見,除了後來的汽車響起的急剎之聲,滿耳聽見的,便只有山坡崩塌的聲音,轟鳴作響,就像得了人身的妖魔正欲出世。一個牽著孫女的老人,手舉雨傘朝我走過來,焦急地跟我說話,我沒能聽懂,同樣,我說的普通話他也聽不懂。情急了,他乾脆不由分說,一把將我拉過去,跟他們一起站到了傘下,原來是,因為從來不曾見過,他也就不知道,我的外套其實就是一件雨衣。我並沒有推辭,三個人,安靜地站在雨傘下,等待著我們能夠重新上路的時刻。

  在這連燭火也甚為缺少的地方,天色黑定之前,眼前最後的一絲奪目,是一座新墳上被雨水淋濕的紙幡。突然之間,我悲不能禁:死去的人不是我的親人,我卻是和他的親人們站在一起,那些停留在書本上的詞句,譬如“今夜扁舟來訣汝,死生從此各西東”,譬如“相思墳上種紅豆,豆熟打墳知不知”,全都變作最真實的境地降臨在了我們眼前,無論我們多麼哀慟,多麼驚恐,夜幕般漆黑的事實卻是再也無法更改:有一種損毀,注定無法得到償報,它將永遠停留在它遭到損毀的地方。

  好在是,我身邊的小女孩已經在祖父的懷抱裡入睡,許多年後,她會穿林過河,去往那些花團錦簇的地方,只是,定然不要忘記田埂上的此時此地,此時是鐘錶全無用處的時間,此地是公雞都只能在稻田里過夜的地方,如果在天有靈,它定會聽見田野上驚魂未定的呼告:諸神保佑,許我背靠一座不再搖晃的山巖;如果有可能,再許我風止雨歇,六畜安靜;許我種瓜得瓜,種豆得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