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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每次醒來,你都不在

  去年三月的一天早上,我喝酒通宵歸來,在小區的入口處,突然看見旁邊的圍牆上寫了好多花花綠綠的字,事實上它們早已存在,但我從未留心,酩酊之中,我赫然看見一句話,只有八個字:每次醒來,你都不在。

  一時間,這八個字打動了我,讓我想起前年冬天,我遊蕩甘肅青海,在酒泉更往西的茫茫戈壁灘上看見過一句話,這句話不知是什麼人花了多長時間,頂著可以把人吹翻的西風,用堪稱微小的戈壁石碼起來的,每個字站起來都有一人高,這句話是:趙小麗,我愛你。

  此後長達一個月的時間裡,我只要後半夜回家,都坐在那堵圍牆對面抽一會煙,果然讓我等到了他。

  但我還是大吃一驚:來者不是別人,是給我裝過寬帶的電信局臨時工老路,我和他已經一年不見。只聽說他不在電信局干了,不料他就在離我千步之內的地方當油漆工,工作之餘,在後半夜的工地圍牆上專事創作。

  到今天,又過去一年多了,老路早就不做油漆工了。昨天,他正式離開了武漢,實際上,他是土生土長的武漢人,以他的年紀再出外謀生,結果可想而知。原本,他是來找我陪他去歸元寺求籤,於是就陪他去了,老路求了一個上上籤。直到回來的路上,老路依舊沉浸在激動之中,車過黃鶴樓,他告訴我,這是他這輩子第一次求到上上籤。

  老路,一九六年生人,出身軍人家庭。初中畢業後參軍,不到一年便去參加對越自衛反擊戰,從戰場歸來,當工人,結婚,生孩子,下崗,離婚,前妻遠走高飛,臨走之前賣了房子,沒辦法,他只好又回到父母屋簷下,靠打零工過活,“一個活到四十多歲還沒有自己的房子的男人,是可恥的”,有一次,他對我這麼說。

  自打在工地的圍牆邊上重逢,在他頻繁的找工作之間,他有時候會來找我借書,我從未看見一個四十五歲的男人像老路那樣手慌腳亂。當他坐下,身體便開始焦灼地扭動,似乎隨時都在準備起身走人,他的眼神憂懼,總是心神不寧地往四處看;當他跟我進書房找書,一路上他不是碰翻桌子上的茶杯,就是褲兜裡的鑰匙三番五次掉落在地。

  一個無論坐在什麼地方都被拒絕的人,叫他怎麼可能不慌張?我每次遇見他,他似乎都是在找工作,油漆工的活做完之後,他當過洗碗工,推銷過一種古怪的治療儀器,去鄉下賣過菜籽,最後,又回城裡賣電話卡。在最艱難的時候,他還想過和我一樣寫小說。

  我和老路重逢的圍牆,早已煙消雲散,他的毛病卻依然沒有消退,在離開武漢之前,他隨手帶著一支圓珠筆,無論走到哪裡,他都要下意識地在能寫字的地方寫寫畫畫,我大約能夠理解他:如果寫寫畫畫能好受些,那就多寫寫多畫畫吧。

  只要稍加辨認,就能看清楚老路寫的都是古詩詞,譬如“十年生死兩茫茫”,譬如“問姓驚初見,稱名憶舊容”,全是殺人的句子,這倒也不奇怪,老路本來讀過很多書。我感興趣的是,我當初看到的那八個字——“每次醒來,你都不在”——為什麼再也沒見他寫過了。

  那一次,在東亭二路的小酒館裡,我跟他開玩笑,說他沒準真能寫小說,普普通通的八個字,被他寫來竟然如此煽情,不知道是想起了哪個女人。

  老路不說話,他開始沉默,酒過三巡,他號啕大哭,說那八個字是寫給他兒子的,彼時彼刻,誰能聽明白一個中年男人的哭聲?讓我套用裡爾克的話:如果他叫喊,誰能從天使的序列中聽見他?那時候,天上如天使,地上如我,全都不知道,老路的兒子,被前妻帶到成都,出了車禍,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