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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輯 心美,一切皆美

會看花的人, 就會看雲、看月、看星辰, 並且在人世中的一切看到智慧。

發芽的心情

有一年,我在武陵農場打工,為果農收成水蜜桃與水梨。那時候是冬天了,清晨起來要換上厚重的棉衣,因為山中的空氣格外有一種清澈的冷,深深的呼吸時,涼沁的空氣就漲滿了整個胸肺。

我住在農人的倉庫裡,清晨挑起籮筐到果園子裡去,薄霧正在果樹間流動,等待太陽出來時往山邊散去。在薄霧中,由於枝椏間的葉子稀疏,可以清楚的看見那些飽滿圓熟的果實,從霧裡浮凸出來,青鮮的還掛著夜之露水的果子,如同剛洗過一個乾淨的澡。

霧掠過果樹,像一條廣大的河流般,這時陽光正巧灑下滿地的金線,果實的顏色露出來了,梨子透明一般,幾乎能看見表皮內部的水分。成熟的水蜜桃有一種粉狀的紅,在綠色的背景中,那微微的紅如雞心石一樣,流動著一棵樹的血液。

我最喜歡清晨曦光初見的時刻。那時一天的勞動剛要開始,心裡感覺到要開始勞動的喜悅,而且面對一片昨天採摘時還青澀的果子,經過夜的洗禮,竟已成熟了,可以深切的感覺到生命的躍動,知道每一株果樹全有著使果子成長的力量。我小心地將水蜜桃採下,放在已鋪滿軟紙的籮筐裡,手裡能感覺到水蜜桃的重量,以及那充滿甜水的內部質地。捧在手中的水蜜桃,雖已離開了它的樹枝,卻像一株果樹的心。

採摘水蜜桃和梨子原不是粗重的工作,可是到了中午,全身大致已經汗濕,中午冬日的暖陽使人不得不脫去外面的棉衣。這樣輕微的勞作為何會讓人汗流浹背呢?有時我這樣想著。後來找到的原因是:水蜜桃與梨子雖不粗重,但它們那樣容易受傷,非得全神貫注不可——全神貫注也算是我們對大地生養的果實一種應有的尊重吧!

才一個月的時間,我們差不多把果園中的果實完全采盡了,工人們全散工轉回山下,我卻愛上那裡的水土,經過果園主人的准許,答應讓我在倉庫裡一直住到春天。能夠在山上過冬是我意想不到的事,那時候我早已從學校畢業,正等待著服兵役的徵集令,由於無事,心情差不多放鬆下來了。我向附近的人借到一副釣具,空閒的時候就坐著到霧社的客運車,碧湖去徜徉一天,偶爾能釣到幾條小魚,通常只是看飽了風景。

有時候我坐車到廬山去洗溫泉,然後在溫泉岩石上曬一個下午的太陽;有時候則到比較近的梨山,在小街上散步,看那些遠從山下來賞冬景的遊客。夜間一個人在倉庫裡,生起小小的煤爐,飲一壺燒酒,然後躺在床上,細細聽著窗外山風吹過林木的聲音,才深深覺得自己是完全自由的人,是在自然與大地工作過、靜心等候春天的人。

採摘過的果園並不因此就放了假,果園主人還是每天到園子裡去,做一些整理剪枝除草的工作,尤其是剪枝,有一天到園子去幫忙整理,我目見的園中景象令我大大的吃驚。因為就在一個月前曾結滿纍纍果實的園子,這時全像枯去了一般,不但沒有了果實,連過去掛在枝尾端的葉子也都凋落淨盡,只有一兩株果樹上,還留著一片焦黃的在風中抖顫的隨時要落在地上的黃葉。

園子中的落葉幾乎鋪滿,走在上面窸窣有聲,每一步都把落葉踩裂,碎在泥地上。我並不是不知道冬天樹葉會落盡的道理,但是對於生長在南部的孩子,樹總是常綠的,看到一片枯樹反而覺得有些反常。

我靜靜的立在園中,環目四顧,看那些我曾為它們的生命、為它們的果實而感動過的果樹,如今充滿了肅殺之氣,我不禁在心中輕輕地歎息起來。同樣的陽光、同樣的霧,卻灑在不同的景象之上。

曾經僱用我的主人,不能明白我的感傷,走過來拍我的肩,說:「怎麼了?站在這裡發呆?」

「真沒想到才幾天的工夫,葉子全落盡了。」我說。

「當然了,今年不落盡葉子,明年就長不出新葉了,沒有新葉,果子不知道要長在那裡呢!」園主人說。

然後他帶領我在園中穿梭,手裡拿著一把利剪,告訴我如何剪除那些已經沒有生長力的樹枝。他說那是一種割捨,因為長得太密的枝丫,明年固然能結出許多果子,但一棵果樹的力量是一定的,太多的樹枝可能結出太多的果,但會使所有的果都長得不好,經過剪除,就能大致把握明年的果實。我雖然感覺到那對一棵樹的完整有傷害,但一棵果樹不就是為了結果嗎?為了結出更好的果,母株總要有所犧牲。

我看到有的拇指粗細的枝丫被剪落,還流著白色的汁液,我說:「如果不剪枝呢?」

園主人說:「你看過山地裡野生的芭樂嗎?它的果子會一年比一年小,等到樹枝長得太盛,根本就不能結果了。」

我們在果園裡忙碌的剪枝除草,全是為了明年的春天做著準備。春天,在冬日的冷風中感覺起來是十分遙遠的日子,但是當拔草的時候,看到那些在冬天也頑強抽芽的小草,似乎春天就在那深深的土地裡,隨時等候著湧冒出來。

果然,讓我們等到了春天。

其實說是春天還嫌早,因為氣溫仍然冰冷一如前日。我到園子去的時候,發現果樹像約定好的一樣,幾乎都抽出絨毛一樣的綠芽,那些絨絨的綠昨夜剛從母親的枝幹掙脫出來,初面人世,每一片都綠得像透明的綠水晶,抖顫的睜開了眼睛。我看到尤其是初剪枝的地方,芽抽得特別早,也特別鮮明,彷彿是在補償著母親的陣痛。我在果樹前深深的受到了感動,好像我也感覺了那抽芽的心情。那是一種春天的心情,只有在最深的土地中才能探知。

我無法抑制心中的興奮與感動,每天第一件事就是跑去園子,看那些喧嘩的芽一片片長成綠色的葉子,並且有的還長出嫩綠的枝椏,逐漸在野風中轉成褐色。有時候,我一天去看過好幾次,感覺黃昏的落日裡,葉子長得比當日黎明要大得多。那是一種奇妙的觀察,確實能知道春天的訊息。春天原來是無形的,可是藉著樹上的葉、草上的花,我們竟能真切的觸摸到春天——冬天與春天不是天上的兩顆星那麼遙遠,而是同一株樹上的兩片葉子,那樣密結的跨著步。

我離開農場的時候,春陽和熙,人也能感覺到春天的膚觸了。園子裡的果樹也差不多長出整樹的葉子,但是有兩株果樹卻沒有發出新芽,枝椏枯乾,一碰就斷落,它們已經在冬天裡枯乾了。

果園的主人告訴我,每一年過了冬季,總有一些果樹就那樣死去了,有些當年還結過好果的樹也不例外,他也想不出什麼原因,只說:「果樹和人一樣也有壽命的,短壽的可能未長果就夭折,有的活了五年,有的活了十幾年,真是說不准的。奇怪的是,果樹的死亡真沒有什麼徵兆,有的明明果子長得好好的,卻就那樣的死去了……」

「真是奇怪,這些果樹是同時播種,長在同一片土地上,受到相同的照顧,種類也都一樣,為什麼有的到了冬天以後就活不過來呢?」我問著。

我們都不能解開這個謎題,站在樹前互相對望。夜裡,我為這個問題而想得失眠了。果樹在冬天落盡葉子,為何有的在春天不能復活呢?園子裡的果樹都還年輕,不應該這樣就死去的!

「是不是有的果樹不是不能復活,而是不肯活下去呢?就像有一些人失去了生的意志而自殺了?或者說在春天裡發芽也要心情,那些強悍的樹被剪枝,它們用發芽來補償,而比較柔弱的樹被剪枝,則傷心的失去了春天的期待與心情。樹,是不是有心情的呢?」我這樣反覆詢問自己,知道難以找到答案,因為我只看到樹的外觀,不能瞭解樹的心情。就像我從樹身上知道了春的訊息,我並不完全瞭解春天。

我想到,人世裡的波折其實也和果樹一樣。有時候我們面臨了冬天的肅殺,卻還要被剪去枝椏,甚至流下了心裡的汁液。有那些懦弱的,他就不能等到春天,只有永遠保持春天的心情等待發芽的人,才能勇敢的過冬,才能在流血之後還能繁葉滿樹,然後結出比剪枝前更好的果。

多年以來,我心中時常浮現出那兩株枯去的水蜜桃樹,尤其是受到什麼無情的波折與打擊時,那兩株原本無關緊要的樹,它們的枯枝就像兩座生鐵的雕塑,從我的心中撐舉出來,我就對自己說:「跨過去,春天不遠了,我永遠不要失去發芽的心情。」而我果然就不會被冬寒與剪枝擊敗,雖然有時靜夜想想,也會黯然流下淚來,但那些淚在一個新的春天來臨時,往往成為最好的肥料。

我想到,人世裡的波折其實也和果樹一樣。有時候我們面臨了冬天的肅殺,卻還要被剪去枝椏,甚至流下了心裡的汁液。

學看花

現代通家南懷瑾居士,有一次談到他少年時代,一心想學劍的故事。

他聽說杭州西湖城隍山有一個道人是劍仙,就千里迢迢跑去求道學劍,經過很多次拜訪,才見到那位仙風道骨的老人。老人先是不承認有道,更不承認是劍仙,後來禁不起懇求,才對南先生說:「欲要學劍,先回家去練手腕劈刺一百天,練好後再在一間黑屋中,點一枝香,用手執劍以腕力將香劈開成兩片,香頭不熄,然後再……。」

老人說了許多學劍的方法,南先生聽了嚇一跳,心想劈一輩子也不一定能學會劍,更別說當劍仙了,只好向老人表示放棄不學。這時,老人反過來問他:「會不會看花?」

「當然會看。」南先生答曰,心想,這不是多此一問嗎?

「不然,」老人說,「普通人看花,聚精會神,將自己的精氣神,都傾洩到花上去了,會看花的人,只是半覷著眼,似似乎乎的,反將花的精氣神,吸收到自己身中來了。」

南先生從此悟到,一個人看花正如莊子所說:「與天地精神相往來」,不只是看花,乃至看樹、看草、看虛無的天空,甚至看一堆牛糞,不都是藉以接到天地間的光能,看花的會不會,關鍵不在看什麼,而在於怎麼看。

所以,南先生常對跟他學道的人說:先學看花吧!

南先生所說的「學看花」和禪宗行者所說的「瓦礫堆裡有無上法」意思是很相近的,也很像學佛的人所說的「細行」,就是生活中細小的行止,如果在細行上有所悟,就能成其大;如果一個人細行完全,則動行舉止都能處在定境。因此,細行對學佛的人是非常重要的,民初禪宗高僧來果禪師就說:「我人由一念不覺,才有無明,無明只行細行,未入名色。今既復本細行,是知心源不遠。……他人參禪難進步,細行人初參即進步。」

我們常說修習菩薩道,要注意「三千威儀,八萬細行」,就是指對生活的一切小事都不可空忽,應該知道一切的語默動靜都有深切的意義。

顧全細行,究竟有什麼意義呢?

從前,佛陀在世的時候,有一天到忉利天宮,帝釋(即俗稱玉皇大帝)設宴供養,佛陀即把帝釋也化成佛的形相,佛陀的弟子目連、舍利弗、迦葉、須菩提等人隨後到了忉利天,看到兩個佛陀坐在裡面,不知道那一位才是佛陀,難以向前問禮,目連尊者心驚毛豎,趕緊飛身到梵天上,也分不清那一個是佛,又遠飛九百九十恆河沙佛土之外,還是分不清。(因為佛法身大於帝釋,理論上應該從遠處即可分清。)

目連尊者急忙又飛身回來,找舍利弗商量要怎麼辦?舍利弗說:「諸羅漢請看座上那個有細行?眼睛不亂翻,即是世尊。」

佛陀的弟子這時才從細行分出真假佛陀,齊向佛前問禮,佛陀對他們說:「神通不如智慧,目連粗心,不如舍利弗細行。」(按,目連是佛弟子中神通第一,舍利弗則是智慧第一。)佛陀的意思是智慧是從細行中生出,只有細行的人才能觀到最細微深刻的事物。

細行,包括行、住、坐、臥、言語、行事、威儀等等一切生活的細微末節,來果禪師就說一個人能細行,到最微細處,能聽到螞蟻喊救命而前去救護,他曾說到自己的經驗:「余一日睡廣單(即通鋪),聞聲哭喊,下單尋覓,見無腳虱子,在地亂碰亂滾。」心如果能細緻到這步田地,還有什麼不能辦呢?

民初律宗高僧弘一大師,是南山律宗的傳人,持戒最為精嚴,平時走路都怕踩到蟲蟻,因此常目視地上而行。弘一大師的事跡大家在《弘一大師年譜》、《弘一大師傳》中都很熟悉,但有一件事是大家比較不知道的:

弘一大師晚年受至友夏丐尊先生之托,為開明書局書寫字典的銅模字體,已經寫了一千多字,後來不得不停止,停止的原因,弘一大師在寫給夏丐尊的信中曾詳細述及,最重要的一個原因,他寫道:「去年應允此事之時,未經詳細考慮,今既書寫之時,乃知其中有種種之字,為出家人書寫甚不合宜者。如刀部中殘酷兇惡之字甚多。又女部中更不堪言。屍部中更有極穢之字。余殊不願執筆書寫。」最後,弘一大師無可奈何地寫道:「余素重然諾,絕不願食言,今此事實有不得已之種種苦衷,務乞仁者向開明主人之前代為求其寬恕諒解,至為感禱。」

我讀《弘一大師書簡》到這一段時,曾合書三歎,這是極精微的細行,光是書寫穢陋的字就覺得污染了自己的身心,我近年來也頗有這樣的體會,對我們靠文字吃飯的人,讀到弘一大師的這段話,能不慚愧懺悔嗎?

當然,我們凡夫要做到高僧一樣的細行,非常困難,不過從世俗的觀點看來,要使自己的人格身心健全,細行仍然是必要的,怎麼樣學細行呢?

先學看花!再學看牛糞!

學看花固然是不因花香花美而貪著,學看牛糞則也不因糞臭糞惡而被轉動,這樣細行才守得住。正是佛陀在《雜阿含經》中說的:「諸所有色,若過去若未來若現在,若內若外,若粗若細,若好若丑,若遠若近,彼一切非我,非我所,如實觀察受想行識,亦復如是。……如是觀察,於諸世間都無所取,無所取故,無所著;無所著故,自覺涅盤。」

佛經裡常以蓮花喻人,若我們以細行觀蓮花,一朵蓮花的香不是花瓣香,或花蕊香,或花莖香,或花根香,而是整株花都香,如果蓮花上有一部分是臭穢的,就不能開出清淨香潔的蓮花了。所以有人把戒德稱為「戒香」,只有一個人在小節小行上守清規,才能使人放出人格的馨香,注意規範的本身就是一種香潔的行為。

會看花的人,就會看雲、看月、看星辰,並且在人世中的一切看到智慧。

「會看」就要先有細緻的心,細緻的心從細行開始,細行猶如劃起一枝火柴,細緻的心猶如被點燃的火炬,火炬不管走進多麼黑暗的地方,非但不和黑暗同其黑暗,反而能照破黑暗,帶來光明!火炬不但為自己獨自照亮,也可以分燃給別人,讓別人也有火炬,也照亮黑暗。

此所以蓮花能出污泥而不染。

此所以仁者能處濁世而不著。

細行能成萬法,所以不能小看看花,不能明知而走錯一步,萬一走錯了要趕緊懺悔回頭,就像花謝還會再開!就像把壞的枝芽剪去,是為了開最美的花。

那麼,讓我們走進花園,學看花吧!

放下一切的纏縛,狂心都歇,觀聞從我們自性中流露的梅香。

梅香

一個有錢的富人,正在家院的花園裡賞梅花。

那是冬日寒冷的清晨,艷紅的梅花正以最美麗的姿容吐露,富人頗為自己的花園裡能開出這樣美麗的梅花,感到無比的快慰。

突然,門外傳來敲門的聲音,富人去開了門,發現一個衣衫襤褸的乞丐,在寒風裡凍得直打抖,那乞丐已在這開滿梅花的園外凍了一夜,他說:「先生,行行好,可不可以給我一點東西吃?」

富人請乞丐在園門口稍稍等候,轉身進入廚房,端來一碗熱騰騰的飯菜,他佈施給乞丐的時候,乞丐忽然說:「先生,您家裡的梅花,真是非常芳香呀!」說完了,轉身走了出去。

富人呆立在那裡,感到非常震驚,他震驚的是,窮人也會賞梅花嗎?這是自己從來不知道的。另一個震驚的是,花園裡種了幾十年的梅花,為什麼自己從來沒有聞過梅花的芳香呢?

於是,他小心翼翼的,以一種莊嚴的心情,深怕驚動梅香似地悄悄走近梅花,他終於聞到了梅花那含蓄的、清澈的、澄明無比的芬芳,然後他濡濕了眼睛,流下了感動的淚水,為了自己第一次聞到了梅花的芳香。

是的,乞丐也能賞梅花,乞丐也能聞到梅花的香氣,有的乞丐甚至在極飢餓的情況下,還能聞到梅花清明的氣息。可見得,好的物質條件不一定能使人成為有品味的人,而壞的物質條件也不會遮蔽人精神的清明,一個人沒有錢是值得同情的,一個人一生都不知道梅花的香氣一樣值得悲憫。

一個人的品質其實是與梅香相似,是無形的,是一種氣息,我們如果光是賞花的外形,就很難知道梅花有極淡的清香;我們如果不能細心的體貼,也難以品味到一個人隱在外表內部人格的香氣。

最可歎惜的是,很少有人能回觀自我,品賞自己心靈的梅香,大部分人空過了一生,也沒有體會到隱藏在心靈內部極幽微,但極清澈的自性的芳香。

能聞梅香的乞丐也是富有的人。

現在,讓我們一起以一種莊嚴的心情,走到心靈的花園,放下一切的纏縛,狂心都歇,觀聞從我們自性中流露的梅香吧!

素質

很小很小的時候,我就感覺到花是非常奇怪的,因為在家院的庭前種了桂花、玉蘭和夜來香,到了晚上,香氣隨風四散,流動在家屋四周,可是這些香花都是白色的。反而那些極美麗的花卉,像蘭花、玫瑰之屬,就沒有什麼香味了。

長大以後,才更發現這種截然不同的風格,凡香氣極盛的花,桂花、玉蘭花、夜來香、含笑花、水薑花、月桃花、百合花、梔子花、七里香,都是白色,即使有顏色也是非常素淡,而且它們開放的時候常是成群結隊的,熱鬧紛繁。那些顏色艷麗的花,則都是孤芳自賞,每一枝只開出一朵,也吝惜著香氣一般,很少有香味的。

「香花無色,色花不香」這真是一個驚人的發現;「素樸的花喜歡成群結隊,美艷的花喜愛幽然獨處」也是驚人的發現。依照植物學家的說法,白花為了吸引蜂蝶傳播花粉,因此放散濃厚的芳香;美麗的花則不必如此,只要以它的顏色就能招蜂引蝶了。

我們不管植物學家的說法,就單以「香花無色,色花不香」就可以給我們許多聯想,並帶來人生的啟示。

在人生裡,每一個人都有其獨特非凡的素質,有的香盛,有的色濃,很少很少能兼具美麗而芳香的,因此我們不必欣羨別人某些天生的素質,而要發現自我獨特的風格。當然,我們的人生多少都有缺憾,這缺憾的哲學其實簡單:連最名貴的蘭花,恐怕都為自己不能芳香而落淚哩!這是對待自己的方法,也是面對自己缺憾還能自在的方法。

面對外在世界的時候,我們不要被艷麗的顏色所迷惑,而要進入事物的實相,有許多東西表面是非常平凡的,它的顏色也素樸,但只要我們讓心平靜下來,就能品察出它內部最幽深的芳香。

當然,艷麗之美有時也值得讚歎,只是它適於遠觀,不適於沉潛。

一個人在年輕的時候,很少能欣賞素樸的事物,卻喜歡耀目的風華;但到了中年則愈來愈喜歡那些真實平凡的素質。例如選用一張桌子,青年多會注意到它的顏色與造型之美,中年人就比較注意它是紫擅木或烏心石的材質,至於外型與色彩就在其次了。

我時常有一種新的感懷,就是和一個人面對面說了許多話,彷彿一句話也沒說;可是和另一個人面對面坐著,什麼話也沒說,就彷彿說了很多。人到了某一個年紀、某一個階段,就能穿破語言、表情、動作,直接以心來相印了,也就是用素樸面對著素樸。

古印度人說,人應該把中年以後的歲月全部用來自覺和思索,以便找尋自我最深處的芳香。我們可能做不到那樣,不過,假如一個人到了中年,還不能從心靈自然的散出芬芳,那就像白色的玉蘭或含笑,竟然沒有任何香氣,一樣的可悲了。

在每一個『一朝』中保有菩提,心田常開智慧之花,否則,像竹子一樣要等到臨終才知道盛放,就來不及了。

一朝

十二歲的時候,第一次讀《紅樓夢》,似懂非懂,讀到林黛玉葬花的那一段,以及她的《葬花詞》,裡面有這樣幾句:

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 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 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 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落花也會令人憂傷,而人對落花也像待人一樣,有深刻的情感。那時當然不知道林黛玉的自傷之情勝過於花朵的對待,但當時也起了一點疑情,覺得林黛玉未免小題大作,花落了就是落了,有什麼值得那樣感傷,少年的我正是「儂今葬花人笑癡」那個笑她的人。

我會感到葬花好笑是有背景的,那時候父親為了增加家用,在田里種了一畝玫瑰,因為農會的人告訴他,一定有那麼一天,一朵玫瑰的價錢可以抵上一斤米。可惜父親一直沒有趕上一朵玫瑰一斤米的好時機,二十幾年前的台灣鄉下,根本不會有人神經到去買玫瑰來插。父親的玫瑰是種得不錯,卻完全滯銷,弄到最後懶得去採收了,一時也想不出改種什麼,玫瑰田就荒置在那裡。

我們時常跑到玫瑰田去玩,每天玫瑰花瓣,黃的、紅的、白的落了一地,用竹掃把一掃就是一畚箕,到後來大家都把掃玫瑰田當成苦差事,掃好之後順手倒入田邊的旗尾溪,千紅萬紫的玫瑰花瓣霎時鋪滿河面,往下游流去,偶爾我也能感受到玫瑰飄逝的憂傷之美,卻絕對不會癡到去葬花。

不只玫瑰是大片大片地落,在我們山上,春天到秋天,坡上都盛開著野百合、野薑花、月桃花、美人蕉,有時連相思樹上都是一片白茫茫,風吹來了,花就不可計數的紛飛起來。山上的孩子看見落花流水,想的都是節氣的改變,有時候壓根兒不會想到花,更別說為花傷情了。

只有一次為花傷心的經驗,是有一年父親種的竹子突然有十幾叢開花了,竹子花真漂亮,細緻的、金黃色的,像滿天星那樣怒放出來,父親告訴我們,竹子一開花就是壽限到了,花朵盛放之後,就會幹枯,死去。而且通常同一母株育種的竹子會同時開花,母親和孩子會同時結束生命。那時我每到竹林裡看極美麗絕塵不可逼視的竹子花就會傷心一次,到竹子枯死的那一陣子,總會無端的落下淚來,不過,在父親插下新枝後,我的傷心也就一掃而空了。

多幾次感受到竹子開花這樣的經驗,就比較知道林黛玉不是神經,只是感受比常人敏銳罷了,也慢慢能感受到「昨宵庭外悲歌發,知是花魂與鳥魂?花魂鳥魂總難留,鳥自無言花自羞。願儂此日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天盡頭,何處有香丘?未若錦囊收艷骨,一抔淨土掩風流,質本潔來還潔去,不教污淖陷渠溝。」那種借物抒情,反觀自己的情懷。

長大一點,我更知道了連花草樹木都與人有情感、有因緣,為花草樹木傷春悲秋,歡喜或憂傷是極自然的事,能在歡喜或悲傷時,對境有所體會觀照,正是一種覺悟。

最近又重讀了《紅樓夢》,就體會到花草原是法身之內,一朵花的興謝與一個人的成功失敗並沒有兩樣,人如果不能回到自我,做更高智慧之追求,使自己明淨而了知自然的變遷,有一天也會像一朵花一樣在無知中凋謝了。

同時,看一片花瓣的飄落,可以讓我們更深的感知無常,正如賈寶玉在山坡上聽見黛玉的葬花詩「不覺慟倒山坡上,懷裡兜的落花撒了一地」。那是他想到黛玉的花容月貌終有無可尋覓之時,又推想到寶釵、香菱、襲人亦會有無可尋覓之時,當這些人都無可尋覓,自己又安在呢?自身既不知何在何往,將來斯處、斯園、斯花、斯柳,又不知當屬誰姓!

看看這種無常感,怎麼能不慟倒在山坡上?我覺得,整部《紅樓夢》就在表達「人生如夢」四字,這是一種無可如何的無常,只是借黛玉葬花來說,使我們看到了無常的焦點。《紅樓夢》還有一支曲子,我非常喜歡,說的正是無常:

「為官的,家業凋零;富貴的,金銀散盡;有恩的,死裡逃生;無情的,分明報應。欠命的,命已還;欠淚的,淚已盡;冤冤相報自非輕,分離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問前生,老來富貴也真僥倖。看破的,遁入空門;癡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從落花而知大地有情,這是體會;從葬花而知無常苦空,這是覺悟;從覺悟中知道萬法了不可得,應該善自珍攝,不要空來人間一回,這就是最初步的菩提了。讀《紅樓夢》不也能使我們理解到青原惟信禪師說的:「三十年前見山是山,見水是水。及後親見親知,有個入處,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如今得個休歇處,依舊見山只是山,見水只是水」的過程嗎?

相傳從前有一位老僧,經卷案頭擺了一部《紅樓夢》,一位居士去拜見他,感到十分驚異問他:「和尚也喜歡這個?」

老僧從容的說:「老僧憑此入道。」

這雖是傳說,但也不無道理,能悟道的,黃花翠竹、吃飯睡覺、瓦罐瓶杓都會悟道了,何況是《紅樓夢》!

雖然《紅樓夢》和「悟道」沒有必然關係,但只要時時保有菩提之心,保有反觀的覺性,就能看出在言情之外言志的那一部分,也可以看到隱在小兒女情意背後那廣大的空間。

知悉了大地有情、覺悟了無常苦空、體會了山水的真實、保有了清明的菩提,我們如何繼續前行呢?正是「一朝春盡紅顏老」的那個「一朝」,是「萬古長空,一朝風月」的「一朝」,是知道「放棄今日就沒有來日,不惜今生就沒有來生」!是「此身不向今生度,更待何生度此身」!是「當下即是」!是「人圓即佛成」!

那麼就在每一個「一朝」中保有菩提,心田常開智慧之花,否則,像竹子一樣要等到臨終才知道盛放,就來不及了。

我們試著在黑夜中檢視自己生命的風格,便會知道自己是不是在走向圓成智慧之路。

一隻毛蟲的圓滿

起居室的牆上,掛了一幅畫家朋友陸詠送的畫,畫面上是一隻醜醜的毛蟲,爬在幾株野草上,旁邊有陸詠樸素的題字:

今日踽踽獨行, 他日化蝶飛去。

我很喜歡這一幅畫,那是因為美麗的蝴蝶在畫上已經看得多了,美麗的花也不少,卻很少人注意到蝴蝶的「前身」是毛蟲,也很少人思考到花朵的「幼年時代」就是草,自然很少有畫家以之入畫,並給予讚美。

當我們看到毛蟲的時候,可以說我們的內心有一種期許,期許它不要一輩子都那樣子踽踽獨行,而有化蝶飛去的一天。當我們看到毛蟲的時候,內心裡也多少有一些自況,夢想著能有美麗飛翔的一天。

小時候,我曾經養過一箱毛蟲,所有的人看到毛蟲都會噁心驚叫,但我不會,只因為我深信毛蟲是美麗蝴蝶的幼年時代。每天去山間采嫩葉來餵食,日久習以為常,竟好像對待寵物一樣。我觀察到那些樣子最醜的毛蟲正是最美的蝴蝶幼蟲,往往貌不驚人,在破繭時卻七彩斑斕。

最記得是把蝴蝶從箱中放走的時刻,彷彿是一朵花飄向空中,到處都有生命美麗的香味。

對毛蟲來說,美麗的蝴蝶是不是一種結局呢?從醜怪到美麗的蛻化是不是一種圓滿呢?對人來說,結局何在?什麼才是圓滿?這些難以解答的問題,正是我說的自況了。

初生於世界的人,是不可能圓滿的,原因是這個世界原就是不圓滿的世界,感應道交,不圓滿的人當然投生到不圓滿世界,這乃是「因緣」所成。圓滿的人,自然投生到佛的淨土、菩薩世界了。

幸而,佛經裡留了一個細縫,是說在不圓滿世界也可能有圓滿的人來投胎,凡聖可能同居,那是由於願力的緣故,是先把自己的圓滿隱藏起來,希望不圓滿的人能很快找到圓滿的路徑,一起走向圓滿之路。

「有圓滿之願,人人都能走向圓滿。」我們可以這樣說,這正是佛說「眾生皆有如來智慧德相」的意思。

舉一個簡單的例子,我們來看幾個人字旁的字,像「佛」、「仙」、「俗」。

仙,左人右山,意思是,人的心志如果一直往山上爬,最後就成仙了。

俗,左人右谷,意思是,人的心志如果往山谷墮落,最後就是粗俗的凡夫了。

佛,左邊是人,右邊是弗,弗有「不是」之意,佛字如果直接轉成白話,是「不是人」的意思。「不是人」正是「佛」,這裡面有極為深刻的寓意。當一個人的心志能往山上走,不斷的轉化,使一切負面的情緒都轉化成正面的情緒,他就不是一般的人,而是覺行圓滿的佛了。

成佛、成仙、成俗,都是由人做成的,人是一切的根基,人也是走向圓滿的起點,這是為什麼六祖慧能說:「一念覺,即是佛;一念迷,即是眾生。」

從前讀太虛大師的著作,他常說:「人圓即佛成」,那時不能深解,總是問:「為什麼人圓滿了就成佛呢?」當時覺得人要圓滿不是難事,成佛卻艱辛無比,年紀漸長才知道,原來,佛是「圓滿的人」,並不是一個特別的稱呼。

什麼是圓滿之境呢?試以佛的雙足「智慧」與「慈悲」來說。

佛典裡給佛智慧的定義是「妙觀察智」、「平等性智」、「成所作智」、「大圓鏡智」,如果把它放到最低標準,我們可以說圓滿的智慧具有這樣四種特質:一是善於觀察世間的實相;二是能平等對待眾生,因了知眾生佛性平等之故;三是有生命的活力,所到之處,一切自然成就;四是有無比廣大的風格,如大圓鏡反映了世界的實相。

也可以說,假如有一個人想走向圓滿,他要在智慧上有細膩的觀察、平等親切的對待、活潑有力的生命、廣大無私的態度。我們試著在黑夜中檢視自己生命的風格,便會知道自己是不是在走向圓成智慧之路。

慈悲的圓滿境界則有兩項標竿,一是無緣大慈,二是同體大悲。前者是對那些無緣的人也有給予快樂之心,是由於雖然無緣,也要廣結善緣;後者是認識到自己並不是獨存於世界,而是與世界同一趨向、同一境性,因此對整個世界的痛苦都有拯救拔除的心。

慈悲的檢視也和智慧一樣,要回來看自己的心,是不是與眾生感同身受,是不是與世界同悲共苦?切望能共同走向無憂惱之境,如果於一個眾生起一念非親友的念頭,那就可以證明慈悲不夠圓滿了。

因緣的究竟是渺不可知的,圓滿的結局也杳不可知,但人不能因此而失去因緣成就、圓滿實現的心願。

一個人有堅強廣大的心願,則因緣雖遙,如風箏系線在手,知其始終;一個人有通向究竟的心願,則圓滿雖遠,如地圖在手,知其路徑,汽車又已加滿了油,一時或不能至,終有抵達的一天。

但放風箏、開汽車的樂趣,只有自心知,如果有人來問我關於圓滿的事,我會傚法古代禪師說:「喝茶時喝茶,吃飯時吃飯,睡覺時睡覺,說什麼牢什子的圓滿?」

這就像一條毛蟲一樣,生在野草之中,既不管春花之美,也不管蝴蝶飛過,只是簡簡單單的吃草,一天吃一點草,一天吃一點露水;上午受一些風吹,下午給一些雨打;有時候有閃電,有時候有彩虹;或者給鳥啄了,或者餵了螳螂;生命只是如是前行,不必說給別人聽。只有在心裡最幽微的地方,時時點著一盞燈,燈上寫兩行字:

今日踽踽獨行, 他日化蝶飛去。

蓮花與冰凍玫瑰

蓮花

他們都愛蓮花。

學生時代,他們一聽到什麼地方種了蓮花,總是不辭路遠跑去看蓮花,常常坐在池塘岸邊看蓮看得癡迷,總覺得蓮花不管什麼樣的情況都是美的。

初開的有初開的美,盛放的有盛放的美,即使那將殘未謝的,也說不出有一種溫柔而淒清的美麗。

有時候季節不對,蓮花不開,也覺得蓮葉有蓮葉的清俊,蓮蓬也有蓮蓬的古樸。她常自問:為什麼少女時代的眼中,蓮花有著永遠的美麗呢?後來知道也許是愛情的關係,在愛情裡,看什麼都是美的,雖然有時不知美在何處。

幾次坐在池邊,他總輕輕牽起她的手,低聲的說:「我們可以不要名利財富,以後只要在院子裡種一池蓮花,就那樣的過一輩子。我可以在蓮花池邊為你寫一輩子的詩。」

他甚至在私下把她的小名取做「蓮花」,說是在他的眼中他永遠看見一池的蓮,而她的聲音正像是蓮花初放那一刻的聲音。

學生時代他早就是小有名氣的詩人了,每天至少寫一首詩送她,有時一天寫幾首,那真像一池盛放的紅蓮,讓她覺得是他的一池蓮中最美的一朵。

但她不是唯一的一朵,她知道自己懷孕的時候,他正在外島服役,她高興的寫信給他說:「我們將會有一朵小蓮花。」沒想到從此卻失去了他的消息。

最後,她把小蓮花埋葬在婦科醫院的手術台上。

她結婚以後,央求丈夫在前院裡開了一個大池塘,種的就是蓮花。她細心的無微不至的照顧那一池蓮花,真正的看著蓮花抽芽拔高,逐漸結出粉紅色花苞;而那樣純粹專一的養著蓮花,竟使她生出一種奇異的報復的情愫,每當工作累了後,她就從書房角落的錦盒取出他寫過的一疊詩來,一邊回味著當年看蓮花的心情,一邊就看著窗外暗影浮動的蓮花,自己感覺到那些優美而雅嫩的詩句已隨著當年的蓮花在記憶裡落葬,而眼前,正是一畦新蓮,長在另一片土地上,開在另一種心情上。

有時未免落下淚來,為的是她竟默默在實踐著少年時代他所留下來的誓言,唯一慰藉自己的是:他講這誓言的當時應該是充滿真摯的吧。

她有著一種無比的母親的寬容,逐漸地原諒他的離去,她感覺自己的寬容,像水面的蓮葉那樣巨大,可以覆蓋池中游著的鯉魚。

她手植的蓮花終於完全盛開了,她的丈夫也為此而驚歎起來,對她說:「我聽說,蓮花是很難種植的花,必須有無比的堅忍和愛才能種起來,沒想到你真的種成了。」她微笑著,默默飲著去年剛釀成的紅葡萄酒,丈夫初嘗她做的酒,對著滿院的蓮花說:「你這酒裡放的糖太少了,有點酸哩!今年可要多放點糖。」她也只是笑,做這酒時有一點惡戲的心情,就像她種蓮花時的心境一樣。

蓮花結成蓮蓬,她收成的時候,手禁不住微微的抖顫著,黑色的蓮蓬堅實的保衛著自己心中的種子。她用小刀把蓮蓬挑開,將那晶瑩如白玉的蓮子一粒粒的挖出來,放在收藏他的詩信的錦盒上,蓮子那樣清潔那樣純淨,就像珠貝裡挖出的珍珠,在燈光下,有一種處女的美麗,還流動著蓮花的清明的血。

她沒有保存那些蓮子,卻燉了一鍋蓮子湯,放了許多許多的冰糖,等待丈夫回來。

丈夫只喝了一口,就噗哧吐了一地,深深皺著眉頭問她:「這蓮子湯怎麼苦成這樣?」她受驚的,趕忙喝了一口蓮子湯,硬生生的吞了下去,一股無以形容的苦流過她的舌尖,流過喉嚨,而在小腹裡燃燒。

看她受驚,丈夫體貼的牽起她的手說:「蓮子裡有蓮心的,蓮心是世上最苦的東西,要先剝開蓮子,取出蓮心,才可以煮湯。」

她撈起一顆蓮子剝開,果然發現翠綠色的蓮心,像一條蟲蟄伏在蓮子裡面,為此她深深的自責起來,為什麼以前她竟不知世上有蓮心這種東西。

丈夫拿起桌上的蓮心說:「也有人用蓮子來形容愛情,愛情表面上看起來是蓮子一樣,潔白、高貴、清純,可是剝開以後,有細細的蓮心,是世上最苦的東西。如果永遠不去吃它,不剝開它,蓮子真是世界上最美的果實呢!」

她終於按捺不住,哇啦一聲痛哭起來,腹中蓮子湯的苦汁翻湧的成為她的淚水。那時候她才知道她永遠不會忘記陪她看過蓮花的人,那個人不只帶她看了蓮花,還讓她是蓮子裡那一條細長的蓮心,十幾年後還飲著自己生命的苦汁。

冰凍玫瑰

他認識一個長輩,五十餘歲的人了,看起來像剛三十歲的少婦,她的臉還有少婦一樣光燦的神采,由於擅於保養的關係,她的身材還維持著可能在他還沒有出生以前就有的身材。

每次去看她的時候,他就真正知道時間和歲月並不是多麼可怕的東西,總還有抗衡的餘地。她是戰勝了時間,至少,是和時間拔河,而後來二十年並沒有失去。

她獨自居住在一棟巨大的房子裡,他每次去,看她坐在窗口,陽光從她臉上撫過,覺得她真是有一種不可言喻的美,不只她的臉美麗一如少婦,她的眼睛格外有閃亮的光華,只是她微微布著皺紋的唇角有一種智慧,是少婦不可能有的,雖然他並不明白那是如何的智慧。

她常常請他去談藝術,喝著她從國外帶回來的伏特加酒,那酒看起來清淡如水,飲著,微微有一種苦意,喝入腹中則濃濃的燒炙起來,可以感覺它在血管中流動的速度。他是善飲的人,因此總是勸她少量的飲,但她飲了酒以後卻生出一種連少婦都不能有的明媚,一如少女,談著她對人生未來的期待,她還沒有完成的藝術之夢,她對情愛的憧憬。聽著的時候總令他忘記她的年紀,深深的為未來的美而感動不已。

有一天清晨,他去探望她,路過一家花店,看到紅色的玫瑰開得正盛,就挑了九十九朵玫瑰去送給她,對她說:「青春長久。」她接過玫瑰後默然不語,把它們插在一個巨大的盆子裡。然後他們坐在玫瑰花邊,她湧出明亮的淚水,對他說:「已經有十年,沒有人送過我玫瑰花了。」

她流著淚,說起了她的一生,三次失敗的婚姻,十餘次還可以記憶的愛情,以及數千個寂寞淒清的異國之夜,說到最後,她幽幽的說:「我的大兒子正好和你同年,看到你,我總是想起自己的孩子。」他陪著她飲完一整瓶伏特加酒,自己的臉上爬滿了淚痕,他們相擁痛哭,她拍著他的肩說:「孩子,不要哭,孩子,不要哭……」聲音喃喃,猶如清晨破窗而入的陽光。

她擦乾淚水,微笑的對他說:「青春不是玫瑰,青春是伏特加酒,看起來不怎麼樣,喝光的時候,才知道它的後勁滿強的。你是送我玫瑰花的孩子,我會永遠記念著你。」她醉了,靠在窗口睡著了,他不敢驚動她,看著她淚痕猶濕的側臉,好像自己已經陪著她,從她的幼年時代,一齊經歷了一個大時代的變亂,還有無數充滿了美麗和哀愁的故事。她像他的母親一樣,帶他走過了一個巨大的園林,看到許多尚未癒合的傷口,這些傷口,他們認識五年,她從來沒有說過,僅僅是一束玫瑰花,每一朵都有一個故事。

隔了一個星期,他去看她。她進屋不久端出來一盆玫瑰,是他送給她的,卻還鮮新如昔,花瓣上還有初摘時一樣的水珠,她說:「你看,你帶來的玫瑰還沒有謝哩!」他驚奇的說:「呀!沒有玫瑰能維持這麼久。」

「我把它冰在冰箱裡,在冰箱裡的玫瑰可以活兩個星期以上。」她微笑著說:「你看我的時候,是不是覺得我永遠不會老?不是的,我只是冰凍起來,把我的青春和愛情冰凍起來,讓它不致於變化,但是再長就不行了,在冰箱裡的玫瑰,放久了,也會謝的。」

那一刻,他才體會到她真是老了,一個年輕的少女不會有把玫瑰冰凍起來的心思,那樣無奈,那樣絕望。

她似乎猜中他的心思,對他說:「其實,我最後的歲月這樣準備著:我還要轟轟烈烈的愛一次,我少女的時候曾愛過,但不知道怎麼去愛,後來我知道了怎麼去愛,我已經過了中年。現在如果我有一次新的愛情,我全心全意的,把整個人生奉獻出去,當這個心願完成的時候,我一定會在一夜間死去,中年人真心的去愛是會耗盡心力的。就像一株竹子,每一株竹子一生只準備開一次花,年輕的時候,竹子不知道怎麼開花,等到它會開花的時候就一次怒放,開完花就死去了。」

他們談到了愛情,她的結論是這樣簡單:一個人一生真正的愛只有一次,我覺得我的那一次還沒有到來。

他終於知道她為什麼總也不老的原因,那是她把二十年的青春冰凍起來,準備著最後一次的殉情,所以她不會老。他知道:她在他的心裡是永遠不會老的。

後來她出國了,他路過她的住家附近時,總是為她祈禱,為著青春與愛的不死祈禱。想念她時就記起她說的:「一朵曇花只開三小時,但人人記得它的美,一片野花開了一生,卻沒有人知道它們,寧可做清夜裡教人等待的曇花,不要做白日寂寞死去的野花。」

只是在生命的起落之間,要人永遠保有「快樂無憂」的心境是何其不易,那是遠遠越過了凡塵的青山與溪河的胸懷。

垂絲千尺,意在深潭

現代詩人周夢蝶,他吃飯很慢很慢,有時吃一頓飯要兩個多小時,有一次我問他「你吃飯為什麼那麼慢呢?」

他說:「如果我不這樣吃,怎麼知道這一粒米與下一粒米的滋味有什麼不同。」

我從前不知道他何以能寫出那樣清新空靈、細緻無比的詩歌,聽到這個回答時,我完全懂了,那是來自心靈細膩的品味,有如百千明鏡鑒像,光影相照,使我們看見了幸福原是生活中的花草,粗心的人踐花而過,細心的人憐香惜玉罷了。

這正是黃龍慧南說的:「高高山上雲,自卷自舒,何親何疏;深深澗底水,遇曲遇直,無彼無此。眾生日用如雲水,雲水如然人不爾。若得爾,三界輪迴何處起?」

也是克勤圓悟說的:「三百六十骨節,一一現無邊妙身;八萬四千毛端,頭頭彰寶王剎海。不是神通妙用,亦非法爾如然,苟能千眼頓開,直是十方坐斷!」

眾生在生活裡的事物就像雲水一樣,雲水如此,只是人不能自卷自舒、遇曲遇直,都保持幸福之狀。保有幸福不是什麼神通,只看人能不能千眼頓開,有一個截然的面對。

「垂絲千尺,意在深潭。」我們若想得到心靈真實的歸依處,使幸福有如電燈開關,隨時打開,就非時時把品味的絲線放到千尺以上不可。

人間的困厄橫逆固然可畏,但人在橫逆困厄之際,沒有自處之道,不能找到幸福的開關才是最可怕的。因為這世界的困境牢籠不光為我一個人打造,人人皆然,為什麼有的人幸福,有的人不幸,實在值得深思。

我有一位朋友,是一家大公司的經理,有一天,我約他去吃蕃薯稀飯,他斷然拒絕了。

他說:「我從小就是吃蕃薯稀飯長大的,十八歲那一年我坐火車離開彰化家鄉,在北上的火車上我對天發誓:這一輩子我寧可餓死,也不會再吃蕃薯稀飯了。」

我聽了怔在當地。就這樣,他二十年沒有吃過一口蕃薯,也許是這樣決絕的志氣與誓願,使他步步高陞,成為許多人欣羨的成功者。不過,他的回答真是令我驚心,因為在貧困歲月撫養我們成長的蕃薯是無罪的呀!

當天夜裡,我獨自去吃蕃薯稀飯,覺得這被目為卑賤象徵的地瓜,仍然滋味無窮,我也是吃蕃薯稀飯長大的,但不管何時何地吃它,總覺得很好,充滿了感恩與幸福。

走出小店,仰望夜空的明星,我聽到自己步行在暗巷中清晰而渺遠的足音,彷彿是自己走在空谷之中,我知道,我們走過的每一步不一定是完美的,但每一步都有值得深思的意義。

只是,空谷足音,誰願意駐足聆聽呢?

求好

有好多人喜歡講生活品質,他們認為花的錢多、花得起錢就是生活品質了。

於是,有愈來愈多的人,在吃飯時一擲萬金,在買衣時一擲萬金,拚命的揮霍金錢,當我們問他為什麼要如此,他的答案是理直氣壯的——「為了追求生活品質!為了講究生活品質!」

生活?品質?

這兩樣東西到底意味著什麼呢?

如果說有錢能滿足許多的物質條件就叫生活品質,是不是所有的富人都有生活品質,而窮人就沒有生活品質呢?

如果說受教育就會有生活品質,是不是所有的大學生都有生活品質,沒受教育的人就沒有生活品質呢?

如果說都市才有生活品質,是不是鄉下人就沒有生活品質呢?是不是所有的都市人都有生活品質呢?

答案都是否定的,可見生活品質乃不是某一階層、某一地區,或甚至某一時代的專利。古人也可以有生活品質,窮人、鄉下人、工匠、農夫都可以有生活品質。因為,生活品質是一種求好的精神,是在一個有限的條件下尋求該條件最好的風格與方式,這才是生活品質。

工匠把一張桌子椅子做到最完美而無懈可擊的地步,是生活品質。

農夫把稻田中的稻子種成最好的收成,是生活品質。

窮人買一個饅頭果腹,知道同樣的五塊錢在何處可以買到最好品質的饅頭,是生活品質。

家庭主婦買一塊豆腐,花最便宜的錢買到最好吃的豆腐,是生活品質。

整個社會都能摒棄那不良的東西,尋求最好的可能,這個社會就會有生活品質了。因此,我們對生活品質最大的憂慮,乃不是小部分人的品味不良,而是大部分人失去求好的精神了。

在一個失去求好精神的社會裡,往往使人誤以為擺闊、奢靡、浪費就是生活品質,逐漸失去了生活品質的實相。進而使人失去對生活品質的判斷力,只好追逐名牌,用有名的香水、服裝、皮鞋,以至名建築師蓋的房子,來肯定自我的生活品質,這是為什麼現代社會名牌氾濫的原因。

有錢人從頭到腳,從房子到汽車,從音響到電視用的都是名牌,那些名牌多得讓人忘記了自己的名字。

一般人欣羨之餘,心生卑屈,以為那是生活品質,於是想盡方法不擇手段去追求「生活品質」,甚至弄到心力交瘁、含恨而死。君不見被警察抓到的大流氓乃至小妓女,戴勞力士,開進口車,全身都是名牌嗎?

真正的生活品質,是回到自我,清楚衡量自己的能力與條件,在這有限的條件下追求最好的事物與生活。再進一步,生活品質是因長久培養了求好的精神,因而有自信、有豐富的心胸世界;在外,有敏感直覺找到生活中最好的東西;在內,則能居陋巷而依然能創造愉悅多元的心靈空間。

生活品質就是如此簡單;它不是從與別人比較中來的,而是自己人格與風格求好精神的表現。

橫過十字街口

黃昏走到了尾端,光明正以一種難以想像的速度自大地撤離,我坐在車裡等紅綠燈,希望能在黑夜來臨前趕回家。

在匆忙的通過斑馬線的人群裡,我們通常不會去注意行人的姿勢,更不用說能看見行人的臉了,我們只是想著,如何在綠燈亮起時,從人群前面呼嘯過去。

就在行人的綠燈閃動,黃燈即將亮起的一刻,從斑馬線的一端出現了一個特別的人影,打破了一整個匆忙的畫面。那是一個中年的極為蒼白細瘦的婦人,她得了什麼病我並不知道,但那種病偶爾我們會在街角的某一處見到,就是全身關節全部扭曲,臉部五官通通變形,不管走路或停止的時候,全身都在甩動的那一種病。

那個婦人的不同是,她病得更重,她全身扭成很多褶,就好像我們把一張硬紙揉皺丟在垃圾桶,撿起來再拉平的那個樣子。她抖得非常厲害,如同冬天在冰冷的水塘撈起來的貓抽動著全身。

當她走起來的時候,我的眼淚不能自禁地順著眼角流了下來。

我不知道自己為何落淚,但我寧可在眼前的這個婦人不要走路,她每走一步就往不同的方向傾倒過去,很像要一頭栽到地上,而又勉力地抖動絞扭著站起,再往另一邊傾倒過去,她全身的每一根骨頭、每一條筋肉都不能平安的留在應該在的地方,而她的每一舉步之艱難,就彷彿她的全身都要碎裂在人行道上。她走的每一步,都使我的心全部碎裂又重新組合,我從來沒有在一個陌生人的身上,經驗過那種重大的無可比擬的心酸。

那婦人,她的手上還努力的抓住一條繩子,繩子的另一端繫在一條老狗的頸上,狗比她還瘦,每一根肋骨都從松扁的肚皮上凸了出來,而狗的右後腳折斷了,吊在腿上,狗走的時候,那條斷腳懸在虛空中搖晃。但狗非常安靜有耐心的跟著主人,緩緩移動,這是多麼令人驚嚇的景象,彷彿把全世界的酸楚與苦痛都在一剎那間,凝聚在病婦與跛狗的身上。

她們一步步踩著我的心走過,我閉起眼睛,也不能阻住從身上每一處血脈所湧出的淚。

我這條路上的綠燈亮了,但沒有一個駕駛人啟動車子,甚至沒有人按喇叭,這是極少有的景況,在沉寂裡,我聽見了虛空無數的歎息與悲憫,我相信面對這幅景象,世上沒有一個人忍心按下喇叭。

婦人和狗的路上紅燈亮了,使她顯得更加驚慌,她更著急地想橫越馬路,但她的著急只能從她的艱難和急切的抖動中看出來,因為不管她多麼努力,她的速度也沒有增加。從她的臉上也看不出什麼,因為她的五官沒有一個在正確的位置上,她一著急,口水竟從嘴角涎落了下來。

我們足足等了一個新的紅綠燈,直到她跨上對街的紅磚道,才有人踩下油門,繼續奔赴到目的地去,一時之間,眾車怒吼,呼嘯通過。這巨大的響聲,使我想起剛剛那一刻,在和平西路的這一個路口,世界是全然靜寂無聲的,人心的喧鬧在當時當地,被苦難的景象壓迫到一個無法動彈的角落。

我剛過那個路口不久,天色就整個黯淡下來,陽光已飄忽到不可知的所在,回到家,我臉上的淚痕還未完全干去。坐在飯桌前面,我一口飯也吃不下,心裡全是一個人牽著一條狗從路口,一步一步,傾斜顛躓地走過。

這個世界的苦難,總是不時的從我們四周跑出來,我們意識到苦難,卻反而感知了自己的渺小、感知了自己的無力。我們心心唸唸想著,要拯救這個世界的心靈,要使人心和平清淨,希望眾生都能從苦痛的深淵超拔出來,走向光明與幸福;然而,面對著這樣瘦小變形的婦人與她的老弱跛足的狗時,我們能做什麼呢?世界能為她做什麼呢?

我感覺,在無邊的黑暗裡,我們只是尋索著一點點光明,如果我們不緊緊踩著光明前進,馬上就會被黑暗淹沒。我想起《楞嚴經》裡的一段,佛陀問他的弟子阿難:「眼盲的人和明眼的人處在黑暗裡,有什麼不同呢?」

阿難說:「沒有什麼不同。」

佛陀說:「不同,眼盲的人在黑暗裡什麼也看不見,但明眼的人在黑暗裡看見了黑暗,他看見光明或黑暗都是看見,他的能見之性並沒有減損。」

我看見了,但我什麼也不能做,我幫不上一點黑暗的忙,這是使我落淚的原因。

夜裡,我一點也不能進入定境,好像自己正扭動顫抖地橫過十字街口,心潮澎湃難以靜止,我沒有再落淚,淚在全身的血脈中奔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