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你心柔軟,卻有力量 > 第三輯 溫一壺月光下酒 >

第三輯 溫一壺月光下酒

有時候抽像的事物也可以讓我們感知, 有時候實體的事物也能轉眼化為無形, 歲月當是明證,我們活的時候真正感覺到自己是存在的, 歲月的腳步一走過,轉眼便如雲煙無形。 但是,這些消逝於無形的往事, 卻可以拿來下酒,酒後便會浮現出來。

溫一壺月光下酒

逃情

幼年時在老家西廂房,姊姊為我講東坡詞,有一回講到《定風波》中「一蓑煙雨任平生」這個句子時讓我吃了一驚,彷彿見到一個竹杖芒鞋的老人在江湖道上踽踽獨行,身前身後都是煙雨瀰漫,一條長路連到遠天去。

「他為什麼?」我問。

「他什麼都不要了。」姊姊說,「所以到後來有『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之句。」

「這樣未免太寂寞了,他應該帶一壺酒、一份愛、一腔熱血。」

「在煙中騰雲過了,在雨裡行走過了,什麼都過了,還能如何?所謂『來往煙波非定居,生涯蓑笠外無餘』,生命的事一經過了,再熱烈也是平常。」

年紀稍長,才知道「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的境界並不容易達致,因為生命中真是有不少不可逃不可拋的東西,名利倒還在其次;至少像一壺酒、一份愛、一腔熱血都是不易逃的,尤其是情愛。

記得日本小說家、武者小路實篤曾寫過一個故事,傳說有一個久米仙人,在塵世裡頗為情苦,為了逃情,入山苦修成道,一天騰雲遊經某地,看見一個浣紗女足脛甚白,久米仙人為之目眩神馳,凡念頓生,飄忽之間,已經自雲頭跌下。可見逃情並不是苦修就可以得到。

我覺得「逃情」必須是一時興到,妙手偶得,如寫詩一樣,也和酒趣一樣,狂吟浪醉之際,詩湧如漿,此時大可以用烈酒熱冷夢,一時徹悟。倘若苦苦修煉,可能達到「好夢才成又斷,春寒似有還無」的境界,離逃情尚遠,因此一見到「亂頭粗服,不掩國色」的浣紗女就墜落雲頭了。

前年冬天,我遭到情感的大創巨痛,曾避居花蓮逃情,繁星冷月之際與和尚們談起塵世的情愛之苦,談到淒涼處連和尚都淚不能禁。如果有人問我:「世間情是何物?」我會答曰:「不可逃之物。」連冰冷的石頭相碰都會撞出火來,每個石頭中事實上都有火種,可見再冰冷的事物也有感性的質地,情何以逃呢?

情彷彿是一個大盆,再善游的魚也不能游出盆中,人縱使能相忘於江湖,情是比江湖更大的。

我想,逃情最有效的方法可能是更勇敢地去愛,因為情可以病,也可以治病;假如看遍了天下足脛,浣紗女再國色天香也無可如何了。情者是堂堂巍巍,壁立千仞,從低處看是仰不見頂,自高處觀是俯不見底,令人不寒而慄,但是如果在千仞上多走幾遭,就沒有那麼可怖了。

理學家程明道曾與弟弟程伊川共同赴友人宴席,席間友人召妓共飲,伊川正襟危坐,目不斜視,明道則毫不在乎,照吃照飲。宴後,伊川責明道不恭謹,明道先生答曰:「目中有妓,心中無妓!」這是何等灑脫的胸襟,正是「雲月相同,溪山各異」,是凡人所不能致的境界。

說到逃情,不只是逃人世的情愛,有時候心中有掛也是情牽。有一回,暖香吹月時節與友在碧潭共醉,醉後扶上木蘭舟,欲縱舟大飲,朋友說:「也要楚天闊,也要大江流,也要望不見前後,才能對月再下酒。」死拒不飲,這就是心中有掛,即使掛的是楚天大江,終不能無慮,不能萬情皆忘。

以前讀《詞苑叢談》,其中有一段故事:

後週末,汴京有一石氏開茶坊,有一個乞丐來索飲,石氏的幼女敬而與之,如是者達一個月,有一天被父親發現了打她一頓,她非但不退縮,反而供奉益謹。乞丐對女孩說:「你願喝我的殘茶嗎?」女嫌之,乞丐把茶倒一部分在地上,滿室生異香,女孩於是喝掉剩下的殘茶,一喝便覺神清體健。

乞丐對女孩說:「我就是呂仙,你雖然沒有緣份喝盡我的殘茶,但我還是讓你求一個願望。」女只求長壽,呂仙留下幾句話:「子午當餐日月精,元關門戶啟還扃,長似此,過平生,且把陰陽仔細烹。」遂飄然而去。

這個故事讓我體察到萬情皆忘,「且把陰陽仔細烹」實在是神仙的境界,石姓少女已是人間罕有,還是忘不了長壽,忘不了嫌惡,最後仍然落空,可見情不但不可逃,也不可求。

年歲越長,越覺得蘇東坡「一蓑煙雨任平生」「也無風雨也無晴」詞意之不可得,想東坡也有「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細看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的情思;有「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的情願;有「念故人老大,風流未減,空回首,煙波裡」的情怨;也有「若待得君來向此,花前對酒不忍觸。共粉淚,兩簌簌」的情冷,可見「一蓑煙雨任平生」只是他的嚮往。

情何以可逃呢?

煮雪

傳說在北極的人因為天寒地凍,一開口說話就結成冰雪,對方聽不見,只好回家慢慢地烤來聽……

這是個極度浪漫的傳說,想是多情的南方人編出來的。

可是,我們假設說話結冰是真有其事,也是頗有困難,試想:回家烤雪煮雪的時候要用什麼火呢?因為人的言談是有情緒的,煮得太慢或太快都不足以表達說話時的情緒。

如果我生在北極,可能要為煮的問題煩惱半天,與性急的人交談,回家要用大火煮烤;與性溫的人交談,回家要用文火。倘若與人吵架呢?回家一定要生個烈火,才能聲聞當時嗶嗶剝剝的火爆聲。

遇到談情說愛的時候,回家就要仔細釀造當時的氣氛,先用情詩情詞裁冰,把它切成細細的碎片,加上一點酒來煮,那麼,煮出來的話便能使人微醉。倘若情濃,則不可以用爐火,要用燭火再加一杯咖啡,才不會醉得太厲害,還能維持一絲清醒。

遇到不喜歡的人不喜歡的話就好辦了,把結成的冰隨意棄置就可以了。愛聽的話則可以煮一半,留一半他日細細品嚐,住在北極的人真是太幸福了。

但是幸福也不常駐,有時候天氣太冷,火生不起來,是讓人著急的,只好拿著冰雪用手慢慢讓它熔化,邊熔邊聽。遇到性急的人恐怕要用雪往牆上摔,摔得力小時聽不見,摔得用力則聲震屋瓦,造成噪音。

我嚮往北極說話的浪漫世界,那是個寧靜祥和又能自己製造生活的世界,在我們這個到處都是噪音的時代裡,有時候我會希望大家說出來的話都結成冰雪,回家如何處理是自家的事,誰也管不著。尤其是人多要開些無聊的會議時,可以把那塊噪雜的大雪球扔在家前的陰溝裡,讓它永遠見不到天日。

斯時斯地,煮雪恐怕要變成一種學問,生命經驗豐富的人可以依據雪的大小、成色,專門幫人煮雪為生;因為要煮得恰到好處和說話時恰如其分一樣,確實不易。年輕的戀人則可以去借別人的「情雪」,借別人的雪來澆自己心中的塊壘。

如果失戀,等不到冰雪盡融的時候,就放一把大火把雪屋都燒了,燒成另一個春天。

溫一壺月光下酒

煮雪如果真有其事,別的東西也可以留下,我們可以用一個空瓶把今夜的桂花香裝起來,等桂花謝了,秋天過去,再打開瓶蓋,細細品嚐。

把初戀的溫馨用一個精緻的琉璃盒子盛裝,等到青春過盡垂垂老矣的時候,掀開盒蓋,撲面一股熱流,足以使我們老懷堪慰。

這其中還有許多意想不到的情趣,譬如將月光裝在酒壺裡,用文火一起溫來喝……此中有真意,乃是酒仙的境界。

有一次與朋友住在獅頭山,每天黃昏時候在刻著「即心是佛」的大石頭下開懷痛飲,常喝到月色滿佈才回到廟裡睡覺,過著神仙一樣的生活。最後一天我們都喝得有點醉了,攜著酒壺下山,走到山下時頓覺胸中都是山香雲氣,酒氣不知道跑到何方,才知道喝酒原有這樣的境界。

有時候抽像的事物也可以讓我們感知,有時候實體的事物也能轉眼化為無形,歲月當是明證,我們活的時候真正感覺到自己是存在的,歲月的腳步一走過,轉眼便如雲煙無形。但是,這些消逝於無形的往事,卻可以拿來下酒,酒後便會浮現出來。

喝酒是有哲學的,準備許多下酒菜,喝得杯盤狼藉是下乘的喝法;幾粒花生米一盤豆腐乾,和三五好友天南地北是中乘的喝法;一個人獨斟自酌,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是上乘的喝法。

關於上乘的喝法,春天的時候可以面對滿園怒放的杜鵑細飲五加皮;夏天的時候,在滿樹狂花中痛飲啤酒;秋日薄暮,用菊花煮竹葉青,人共海棠俱醉;冬寒時節則面對籬笆間的忍冬花,用臘梅溫一壺大曲。這種種,就到了無物不可下酒的境界。

當然,詩詞也可以下酒。

俞文豹在《歷代詩餘引吹劍錄》談到一個故事,提到蘇東坡有一次在玉堂日,有一幕士善歌,東坡因問曰:「我詞何如柳七(即柳永)?」幕士對曰:「柳郎中詞,只合十七八女郎,執紅牙板,歌『楊柳岸,曉風殘月』。學士詞,須關西大漢、銅琵琶、鐵棹板,唱『大江東去』。」東坡為之絕倒。

這個故事也能引用到飲酒上來,喝淡酒的時候,宜讀李清照;喝甜酒時,宜讀柳永;喝烈酒則大歌東坡詞。其他如辛棄疾,應飲高粱小口;讀放翁,應大口喝大曲;讀李後主,要用馬祖老酒煮薑汁到出怨苦味時最好;至於陶淵明、李太白則濃淡皆宜,狂飲細品皆可。

喝純酒自然有真味,但酒中別摻物事也自有情趣。范成大在《駿鸞錄》裡提到:「番禺人作心字香,用素茉莉未開者,著淨器,薄劈沉香,層層相間封,日一易,不持花蔫,花過香成。」

我想,應做茉莉心香的法門也是摻酒的法門,有時不必直摻,斯能有純酒的真味,也有純酒所無的餘香。我有一位朋友善做葡萄酒,釀酒時以秋天桂花圍塞,酒成之際,桂香裊裊,直似天品。

我們讀唐宋詩詞,乃知飲酒不是容易的事,遙想李白當年鬥酒詩百篇,氣勢如奔雷,作詩則如長鯨吸百川,可以知道這年頭飲酒的人實在沒有氣魄。現代人飲酒講格調,不講詩酒,袁枚在《隨園詩話》裡提過楊誠齋的話:「從來天份低拙之人,好談格調,而不解風趣,何也?格調是空架子,有腔口易描,風趣專寫性靈,非天才不辨。」

在秦樓酒館飲酒作樂,這是格調,能把去年的月光溫到今年才下酒,這是風趣,也是性靈,其中是有幾分天份的。

《維摩經》裡有一段天女散花的記載,正在菩薩為弟子講經的時候,天女出現了,在菩薩與弟子之間遍灑鮮花,散佈在菩薩身上的花全落在地上,散佈在弟子身上的花卻像粘黐那樣黏在他們身上,弟子們不好意思,用神力想使它掉落也不掉落。仙女說:

「觀諸菩薩花不著者,已斷一切分別想故。譬如,人畏時,非人得其便。如是弟子畏生死故,色、聲、香、味,觸得其便也。已離畏者,一切五欲皆無能為也。結習未盡,花著身耳。結習盡者,花不著也。」

這也是非關格調,而是性靈。佛家雖然講究酒、色、財、氣四大皆空,我卻覺得,喝酒到極處幾可達佛家境界,試問,若能忍把浮名,換作淺酌低唱,即使天女來散花也不能著身,榮辱皆忘,前塵往事化成一縷輕煙,盡成因果,不正是佛家所謂苦修深修的境界嗎?

真誠對待人間的一切情愛吧!盡我的所能不去傷害對方,不傷害自己!

不要指著月亮發誓

「我指著那把樹梢塗了銀色的聖潔的月亮發誓——」

「啊!不要!不要指著月亮發誓,月亮變化無常,每月有圓有缺,你的愛也會發生變化。」

「那我指著什麼發誓呢?」

「根本不要發誓,如果你一定要發誓,就指著你那惹人心動的自身起誓好了,那是我崇拜的偶像,我會相信你的。」

這是莎士比亞戲劇裡,羅密歐與朱麗葉的一段對白,當羅密歐對著月亮起誓的時候,被朱麗葉制止了,因為在她的眼中月有陰晴圓缺,一點也不可靠,反而「自身」比月亮還要可信任。後來羅密歐說:「你還沒有說出你的愛情的忠誠誓約和我交換呢!」

「在你還沒有要求的時候,我已經把我的誓言給你了。」朱麗葉動人地說:「但是我想要的只是現在我所有的這點愛情。」

朱麗葉回家時,羅密歐看著她美麗的背影,說:「我生怕這一切都是夢,太快活如意,怕不是真的。」

梁實秋先生過世了,我找出他翻譯的《莎士比亞全集》重讀,隨意翻到《羅密歐與朱麗葉》,看到這一段頗有感觸,尤其人到中年更感覺到「一切都是夢」了。

我從前讀過幾次這本書,並不是特別喜歡,正如劇中的勞倫斯修道士說的:「最甜的蜜固然本身是味美的,可是不免有一點膩,吃起來要倒胃口。」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愛就像這樣,太甜膩了。我的情感觀念比較接近勞倫斯說的:「所以要溫和的愛,這樣方得久遠;太快和太慢,其結果是一樣遲緩。」

每個人在年輕時候,多少有一點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激情,在夢與醒的邊緣、在愛與恨的分際掙扎。愛的時候,不要說對自己、對月亮起誓了,甚至對著皇天后土、宇宙洪荒起誓,恨不能把自己切成一片片放在愛人面前來表明心跡;可是激烈的情愛也導致深刻的仇恨,很少人能在愛人離開時抱著寬容與感激的心情,大多數人都恨不得把負心的人切成一片片來祭祀自己情感的傷痕。

這使我們明白:愛與恨是同一本質的事物,人人都說羅密歐與朱麗葉是個悲劇,但他們到死的那一刻都還堅心相愛,因此他們不是最慘痛的悲劇,從激情的愛轉成激烈的恨的情侶才是最慘痛悲苦的。在「風濤淚浪、交互激盪」的失戀的人,想到從前指著月亮發誓的場面,每一次想到所受的折磨都彷彿是死過一回,從這個觀點來看,羅密歐與朱麗葉算什麼悲劇呢?簡直是值得羨慕的團圓了。

在莎士比亞的眼中,愛與恨有一條直通的捷徑,也可以說是相似的事物,他透過劇中的勞倫斯修道士說:

啊!草、木、礦石,如果使用得當, 都含有很多的偉大的力量: 世上沒有東西是如此的卑賤, 以致對於世界毫無貢獻, 同時物無全美,如果使用不善, 也會失去本性,惹出禍端; 誤用起來,善會變成為惡, 好好利用,有時惡亦有好結果。 這朵小花的嫩苞含有毒性, 也能用以治療某種疾病: 這花只要一嗅,香氣貫通全身; 口嘗一下便能麻痺一個人的心。 人與藥草原是一樣, 內中有善有惡,互爭雄長, 惡的一面如果佔了上風, 死亡很快的要把那植物蛀空。

同時,在《羅密歐與朱麗葉》中也說明了愛與恨都不是永恆的事物,它終有結束之日。愛雖使人說出:「你的眼睛比他們二十把劍還要厲害,你只要對我溫柔,我不怕他們的敵意」;也讓人感受到:「一個情人可以跨上夏日空中蕩飄的游絲而不會栽下來」;可是,莎士比亞也說:「愛神的樣子很溫柔,行起事來卻如此的粗暴」。「愛情是歎息引起的煙霧,散消之後便有火光在情人眼裡暴露;一旦受阻,便是情人眼淚流成的海。」

看清愛與恨在人生中的實相,對我們堅定的步伐是有幫助的,被恨淹沒的人是多麼愚癡,但被愛所蒙蔽的人不也是一樣無知的嗎?如果我們能以清明的心來對待愛,並且以更超越的愛來寬恕失落的情意,才能讓我們登高,看到人生中更高明的境界。

不要指著月亮發誓,因為月有陰晴圓缺;如果要發誓,請對著自己發誓——讓我們真誠對待人間的一切情愛吧!盡我的所能不去傷害對方,不傷害自己!讓愛或恨都能昇華,化成我生命中堅強的力量。

清風匝地,有聲

在日本神戶港,我們把汽車開進「英鶴丸」渡輪的艙底,然後登上最頂層的甲板看瀨戶內海。

這一次,我從神戶坐渡輪要到四國,因為聽說四國有優美而綿長的海岸線,還有幾處國家公園。四國,是日本四大島中最小的一島,並且偏處南方,所以是外籍觀光客較少去的地方,尤其是九月以後,天氣寒涼,楓葉未紅,遊人就更少了。

從前,要到四國一定要乘渡輪,自從幾條橫跨瀨戶內海的長橋建成後,坐渡輪的人就少了。有很多人到四國去不是去看海、看風景的,只是為了去過橋,像「鳴門大橋」是頗有歷史的,而新近落成的「瀨戶大橋」則是宏偉氣派,長達十公里,聽說所用的鋼筋圍起來可以繞地球一圈半,許多人四國來回,只為了看瀨戶大橋粗大的水泥與鋼筋。對我而言,要過海,坐渡輪總是更有情味,人生裡如果可以選擇從容的心情,為什麼不讓自己從容一些呢?

「英鶴丸」裡出乎想像的冷清,零落的遊客橫躺在長椅上睡覺,我在販賣部買了一杯熱咖啡,一邊喝咖啡,一邊依在白色欄杆上看瀨戶內海,瀨戶內海果然與預想中的一樣美,海水澄藍如碧,天空秋高無雲,圍繞著內海的青山,全是透明的綠,這海山與天空的一塵無染,就好像日本傳統的茶室,從瓶花到桌椅摸不出一絲塵埃。

在我眼前的就是瀨戶內海了,我輕輕地歎息著。

我這一次到日本來,希望好好看看瀨戶內海是重要的行程,原因說來可笑,是因為在日本的書籍裡讀到了一則中國禪師與日本禪師的故事。

故事大意是這樣的:有一位中國禪師到日本拜訪了一位日本禪師,兩人一起乘船過瀨戶內海,那位日本禪師是曾到過中國學禪,親炙過中國山水的。

在船上,日本禪師說:「你看,這日本的海水是多麼清澈,山景是多麼翠綠呀!看到如此清明的山水,使人想起山裡長在清水裡那美麗的山葵花呀!」言下為日本的山水感到自負的意味。

中國禪師笑了,說:「日本海的水果然清澈,山景也美。可惜,這水如果再混濁一點就更好了。」

日本禪師聽了非常驚異,說:「為什麼呢?」

「水如果混濁一點,山就顯得更美了。像這麼清澈的水只能長出山葵花,如果混濁一點,就能長出最美麗的白蓮花了。」中國禪師平靜地說。

日本禪師為之啞口無言。

這是禪師與禪師間機鋒的對句,顯然是中國禪師佔了上風,但我在日本書上看到這則故事,卻令我沉思了很久,頗能看見日本人謙抑的態度,也恐怕是這種態度,才使千百年來,瀨戶內海都能保持乾淨,不曾受到污染。反過來說,中國人因為自許污水裡能開出蓮花,所以恣情縱意,把水弄髒了,也毫不在意。

不僅瀨戶內海吧!我童年時代,家鄉有幾家茶室,都是色情污穢之地,空間窄小,燈光黯淡,空氣裡飄浮著酸氣、腐臭與霉味,地上都是痰漬。因為我有一位要好的同學是茶室老闆的兒子,不免常常要出入,每次我都捂著鼻子走進去,走出來時第一件事則是深呼吸,當時頗為成年男子可以在那麼濁劣的地方盤桓終日而疑惑不已,當然也更同情那些賣笑的「茶店仔查某」了。

放茶具的手,要有和愛人分離的心情。

有一次,同學的父親告訴我,茶室原是由日本傳來,從前台灣是沒有茶室的。我聽了就把鄉下茶室的印象當成是日本人印象,心想日本民族真怪,怎麼喜歡在下流的茶室不喝茶,卻飲酒作樂呢?直到第一次去日本,又到幾家傳統茶室喝茶,簡直把我嚇壞了,因為日本茶室都是窗明几淨、風格明亮,連園子裡的花草都長在它應該長的地方,別說是色情了,人走進那麼乾淨的茶室,幾乎一絲不淨的念頭都不會生起,口裡更不敢說一句粗俗的話,惟恐染污了茶盤。怪不得日本茶道史上,所有偉大的茶師都是禪師!

同樣是「茶室」,在日本與台灣卻有截然不同的風貌,對照了日本禪師與中國禪師的故事就益發令人感慨,由小見大,山水其實就是人心,要瞭解一個地方人的性格,只要看那地方的山水也就瞭然。山且不論,看看台灣的水,從小溪、大河,到湖泊、沿海,無不是魚蝦死滅、垃圾漂流、污油朵朵、浮屍片片,我每次走過我們土地上的水域,就在裡面看到了人心的污漬,在這樣髒的水中想開出一朵白蓮花,簡直不可思議,需要多麼大的勇氣!多麼大的堅持!與多麼大的自我清淨的力量!

我坐在瀨戶內海上的渡輪,看到船後一長條純白的波浪時,就彷彿回到了中國禪師與日本禪師在船上對話的場景與心情,在污泥穢地中堅持自我品質的高潔是禪者的風格,可是要怎麼樣使污穢轉成清明則是菩薩的胸懷,要拯救台灣的山水,一定要先從台灣的人心救起,要知道,長出蓮花的地雖然污穢,水卻是很乾淨的。

記得從前我當記者的時候,曾為了一個噪音與污染事件去訪問一家工廠的負責人,他的工廠被民眾包圍,壓迫停工,他卻因堅持而與民眾對峙。他閉起眼睛,十分陶醉地對我說:「你聽聽,這工廠機器的轉動聲,我聽起來就像音樂那麼美妙,為什麼他們不能忍受呢?」我聽到他的話忍不住笑起來,他用一種很懷疑的眼神看我,眼神裡好像在說:「連你也不能欣賞這種音樂嗎?」那個眼神到現在我還記得。

確實如此,在守財奴的眼中,鈔票乃是人間最美麗的繪畫呢!

聽過了肆無忌憚的商人的音樂,我們再回到日本的茶室,日本茶道的鼻祖紹鷗曾經說過一句動人的話:「放茶具的手,要有和愛人分離的心情。」這種心情在茶道裡叫做「殘心」,就是在行為上綿綿密密,即使簡單如放茶具的動作,也要輕巧、有深沉的心思與情感,才算是個懂茶的人。

反過來說,一個人和愛人分離的心情,若能有如放下名貴茶具的手那麼細心,把訣別的痛苦化為祝福的願望,心中沒有絲毫憎恨,留存的只有珍惜與關懷,才是懂得愛情的人。此所以茶道不昧流的鼻祖出雲松江說:「紅葉落下時,會浮在水面;那不落的,反而沉入江底。」

境界高的茶師,並不在於他能品味好茶,而在他對待喝茶這整個動作的態度,即使喝的只是普通粗茶,他也能找到其中的情趣。

境界高的人生亦如是,並不在於永遠有順境,而是不論順逆,也能用很好的情味去面對,這就是禪師說的「在途中也不離家捨」、「不風流處也風流」。因此,我們要評斷一個人格調與韻致的高低,要看他失敗時的「殘心」。有兩句禪詩:「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滿衣」最能表達這種殘心,每一片有水的葉子都有月亮的映照,同樣,人生的每個行為、每個動作都是人格的展現。沒有經過殘心的昇華,一個人就無法有溫柔的心,當然,也難以體會和愛人分離的心情是多麼澄清、細密、優美一如秋深落葉的空山了。

從前有一個和尚到農家去誦經,誦經的中途聽到了小孩的哭聲,轉頭一看,原來孩子爬在地上壓到了一把飯鏟子,地上很骯髒,孩子的母親就把他抱起來,順手把飯鏟子放進熱騰騰的飯上,洗也不洗。

於是,當孩子的母親來請吃飯時,和尚假稱肚子痛,連飯也沒吃,就匆匆趕回寺裡。過了一星期,和尚又去這農家誦經,誦完經,那母親端出了一碗熱騰騰的甜酒釀,由於天氣嚴寒,和尚一連喝了好幾碗,不僅覺得味美,心情也十分高興。

等吃完了甜酒釀,孩子的母親出來說:「上一次真不好意思,您連飯都沒吃就回去了,剩下很多飯,只好用剩飯做成一些甜酒釀,今天看您吃了很多,我實在感到無比的安慰。」

和尚聽了大有感觸,為逃避骯髒的飯鏟子,沒想到反而吃了七天前的剩飯做成的甜酒釀,因而悟到了「一飲一啄,莫非前定」。我們面對人生裡應該承受的事物不也是如此嗎?在飯鏟中泡過的髒飯與甜酒,表面不同,本質卻是一樣。所以,歡喜的心最重要,有歡喜心,則春天時能享受花紅草綠,冬天時能欣賞冰雪風霜,晴天時愛晴,雨天時愛雨。

好像一條清澈的溪流,流過了草木清華,也流過石畔落葉,它歡躍如瀑布時,不會被拘束,它平緩如湖泊時,也不會被局限,這就是金剛經裡最動人心弦的一句「應無所住而生其心」。

我眼前的瀨戶內海也是如此,我體驗了它明朗的山水,知道瀨戶內海不只是日本人的海,而是眼前的海,是大地之海,超越了名字與國籍。海上吹來的風,呼呼有聲,在台灣林野裡的清風亦如是,遍滿大地,有南國的溫暖及北地的涼意,匝地,有聲。

晉朝有名的女僧妙音法師,寫過一首詩:

長風拂秋月, 止水共高潔; 八到淨如如, 何容業縈結?

「八到」是指風從東、南、西、北、東南、東北、西南、西北一起到,分不出是從那裡到,靜聽、感受清風的吹拂,其中有著禪的對語。在步出「英鶴丸」的時候,我看見了長在清水裡的山葵花是美麗的,長在污泥裡的白蓮花也是美麗的。與愛人相會的心情是美麗的,與愛人分離的心情也是美麗的。

只因為我的心是美麗的,如清風一樣,匝地,有聲。

養著水母的秋天

從南部的貝殼海岸回來,帶回來兩個巨大的純白珊瑚礁石。

由於長久埋在海邊,那白色珊瑚礁放了許多天都依然潤澤,只是緩慢地褪去水分,逐漸露出外表規則而美麗的紋理。但同時我也發現了,失去水分的珊瑚礁彷彿逐漸失去生命的機能,連色澤也沒有那樣精燦光亮了。當然,我手裡的珊瑚礁不知道在多久以前已經死亡,因於長期濡染海浪的關係,使它好像容蘊了海的生命,不曾死去。

為了讓珊瑚礁能不失去色澤與生機,我把它們放進一個巨大的玻璃箱裡,那玻璃箱原是孩子養水族的工具,在魚類死亡後已經空了許久。我把箱子注滿水,並在上面點了一隻明亮的燈。

在水的圍繞與燈的照耀下,珊瑚礁重新醒覺了似的,恢復了我在海邊初見時那不可正視的逼人的白色,雖然沒有海浪和潮聲,它的飽滿圓潤也如同在海邊一樣。

我時常坐在玻璃箱旁,靜靜地看著這兩塊在海邊極平凡的礁石,它雖然平凡,但是要找到純白不含一絲雜質,圓得沒有半點欠缺的珊瑚礁也不容易。這種白色的珊瑚礁原是來自深海的生物,在它死亡後被強勁的海浪沖激到岸上來,剛上岸的時候它是不規則的,要經過千百年一再的沖刷,才使它的外表完全被磨平,呈現出白玉一般的質地。

圓潤的白色珊瑚礁形成的過程,本身就帶著一些不可思議的神秘氣息,宜於時空的聯想。在深海裡許多許多年,在海浪裡被推送許多許多年,站在沙岸上許多許多年,然後才被我撿拾。如果我們從不會見,再過許多許多年,它就粉碎成為海岸上鋪滿的白色細砂了。面對海的事物,時空是不能計算的,一粒貝殼砂的形成,有時都要萬年以上的時間。因此,我們看待海的事物——包括海的本身、海流、海浪、礁石、貝殼、珊瑚,乃至海邊的一粒砂——重要的不是知道它歷經多少時間,而是能否在其中聽到一些海的消息。

海的消息?是的,就像我坐在珊瑚礁的前面,止息了一切心靈的紛擾,就聽到從最細微處湧動的海潮音,像是我在海岸旅行時所聽見的一般。海的消息是不論我們離開海邊多久,都那樣親近而又遼遠、細微而又巨大、深刻而又永久。

有一個從海岸遷居到都市的老人告訴我,從海岸來的人在臨終的時候,轉身面向故鄉的海,最後一刻所聽見的潮聲,與他初生時聽見的海潮音之第一印象,是完全相同的。「所以,海邊來到都市的人們,死時總面向著海,臉上帶著一種似有若無似笑非笑的蒼茫神情,那種表情就像黃昏最後時刻,海上所迷離的霧氣呀!」老人這樣下著結論。

我邊聽老人的說話,邊就起了迷思:哪一個初生的嬰兒,我們順著他的啼聲往前追索,不管他往什麼方向哭,最後是不是都到了海邊呢?哪一個臨終的老人,我們順著他的眼睛往遠處推去,不管他躺臥什麼方向,最後是不是都到了海岸呢?我們是住在七山八海交互圍繞的世界,所以此岸就是彼岸,彼岸就是此岸,都市洶湧的人群是潮水的一種變奏,人潮中迷茫的眼睛,何嘗不是海岸上的沙呢?

對於海,問題不在我們的時空、距離、位置,問題在於我們能不能體貼海的消息。眼前的白色珊瑚礁在某些時候,確實讓我想到臨終時在心裡聽到海潮音的老人。它閉著眼睛,身體僵硬如石,石心裡還有溫暖的質地,那是屬於海的部分,不能夠改變的。

我養了那兩個礁石很久以後,有一天,夜裡開燈,突然看見了水面上翻滾飄浮著的一群生物,在燈光下閃動著螢光,我感到十分吃驚,仔細的看那群生物,它們的身體很小,小得如同初生嬰兒小拇指上的指甲,身上的顏色灰褐透明,兩旁則有無數像手一樣的東西在划動著,當它浮到水面,一翻身,反射燈光就放出磷火一樣的光芒。它身體的形狀也像一片指甲,但也像一把傘,背後還有細微幾至不可辨認的黑點。

這一群不知從那裡冒出來的生物就像太空船忽然來臨,使我惶惑。到底這是什麼生物?什麼因緣突然出生在水箱裡?我只能判別這群生物的誕生必與珊瑚礁石有關,其他什麼都不知道。

直到有一天來了一位懂生物的朋友,他大叫一聲:「唉呀!這是水母嘛!」我們坐著研究半天,才做出這樣的結論:水母是由體腔壁排卵,卵子孵化為胚以後,就會附著在海上的物體,像礁石一類,過一段時間從胚中橫裂分離,就生出水母,一個胚分裂後會變成一群水母,我從海岸攜回的白色珊瑚礁原來就有水母胚胎的附著,到水箱以後才分裂出生了一大群小水母。

「這已經是最合理的推論了,不過,」朋友帶著疑惑的表情說,「理論上,水母在淡水,尤其是自來水出生,一定會立刻死亡,不會活這麼久。」我們同時把目光移向在水裡快樂游動的水母,它們已經活了幾十天,應該還會繼續活下去。

朋友說:「有一點似乎可以解釋這奇怪的現象,有些科學家實驗在水中生孩子,小孩生下來自然就會游泳,反過來說,水母在淡水中生活也不是不可能。」

接下來許多日子的深夜,我都會想著水母在水箱中存活的原因,它們在水箱中誕生的時候,並不知道這世界上有海,當然也沒有海水的記憶,這使它可以毫無遺憾地在注滿自來水的玻璃箱中生活,水母和人其實沒什麼不同,今日生活在歐美嚴寒雪地中的黑人,如何能記憶他們熱帶蠻荒中的祖先呢?

水母在水箱中活著,卻也帶給我一些恐慌,那是因為問遍所有的魚店,沒有一個人知道如何養水母,只好偶爾用海藻來餵它們,幸而水母也一天天長大了,養了一整個秋天,每一隻水母都長得像大拇指甲一樣大了。自然,這些水母贏得了無數的讚歎,水族館中任何名貴的水族也不能相比。

當我還在癡心妄想水母是不是可以長得像海面上的品種那麼巨大的時候,水母就一隻一隻在箱中死亡,冬天才開始不久,一群水母都死光了。我找不出它們死亡的原因,是由於冬季太冷嗎?海上的冬天不是比水箱更冷!是由於突然有了海的記憶嗎?已經過了這麼久,那裡還會在意!或者是由於某些不知的意識突然抬頭而意識到自己只能在海裡生存嗎?

水母沒有給我任何回聲,我唯一能確信的是那些水母臨終的最後一刻,一定能聽見海的潮聲,雖然它們初生時並未聽見。

水母死後,我經歷了一段時間的憂傷,就像海邊的漁民遇到東北季風。一直到有一天我和一群朋友相見,我指著水箱對他們說:「在這個水箱裡我曾經養過一群水母,養了一整個秋天。」竟然沒有一個人肯完全的相信,因為水箱早已空了,只剩下兩塊失去海色的珊瑚礁,當朋友說「騙鬼!」的時候,我才真正從隱秘的憂傷中醒來。

海潮、水母、秋天、貝殼海岸,都是多麼真實的東西,只是因為時間,所以不在了。

我想到,帶我去貝殼沙灘的朋友,他說:「主要的是去見識整個海岸佈滿貝殼沙的情景,撿貝殼還是小事。」最後,我沒有撿貝殼,卻在海岸的角落帶回珊瑚礁,於是就有了水箱、有了水母,以及因水母而心情變化的秋天,還時常念記著海天的蒼茫……這種真實,其實是時間偶遇的因緣。

因緣固然能使我們相遇,也能使我們離散,只要我們足夠明淨,相遇時就能聽見互相心海的消息,即使是離散了,海潮仍然湧動,偶爾也會記起,海面上的深夜,曾有過水母美麗的磷光,點綴著黑暗。

在時間上、在廣大裡、在黑暗中、在憂傷深處、在冷漠之際,我們若能時而真摯的對望一眼,知道石心裡還有溫暖的質地,也就夠了。

即使記憶與相思不滅,我們也能自在坦然走下去。

黃昏菩提

我喜歡黃昏的時候在紅磚道上散步,因為不管什麼天氣,黃昏的光總讓人感到特別安靜,能較深刻省思自己與城市共同的心靈。但那種安靜只是心情的,只是心情一離開或者木棉或者杜鵑或者菩提樹,一回頭,人聲車聲嘩然醒來,那時候就能感受到城市某些令人憂心的品質。

這種品質使我們在吵鬧的車流裡,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寂寞;在奔逐的人群與閃亮的霓虹燈裡,我們更深地體會了孤獨;在美麗的玻璃帷幕明亮的反光中,看清了這個大城冷漠的質地。

居住在這個大城,我時常思索著怎樣來注視這個城,怎樣找到它的美,或者風情,或者溫柔,或者什麼都可以。

有一天我散步累了,坐在建國南路口,就看見這樣的場景,疾馳的摩托車撞上左轉的貨車,因擠壓而碎裂的鐵與玻璃,和著人體撕傷的血淚,正好噴濺在我最喜歡的一小片金盞花的花圃上。然後刺耳的警笛與救護車,尖叫與圍攏的人群,堵塞與叫罵的司機……好像一團碎鐵屑,因磁鐵輾過而改變了方向,紛亂騷動著。

對街那頭並未受到影響,公車牌上等候的人正與公車司機大聲叫罵。一個氣喘咻咻的女人正跑步追趕著即將開動的公車。小學生的糾察隊正鳴笛制止一個中年人擠進他們的隊伍。頭髮豎立如松的少年正對不肯停的計程車吐口水。穿西裝的紳士正焦躁的把煙蒂猛然蹂扁在腳下。

這許多急促的喘著氣的畫面,幾乎難以相信是發生在一個可以非常美麗的黃昏。

驚疑、焦慮、匆忙、混亂的人,雖然具有都市人的性格,生活在都市,卻永遠見不到都市之美。更糟的是無知。

有一次在花市,舉辦著花卉大餐,人與人互相壓擠踐踏只是為了搶食剛剝下的玫瑰花瓣,或者塗著沙拉醬的蘭花。搶得最厲害的是一種放著新鮮花瓣的紅茶,我看到那粉紅色的花瓣放進熱氣蒸騰的茶水,瞬間就萎縮了,然後沉落到杯底,我想,那搶著喝這杯茶的人不正是那一瓣花瓣嗎?花市正是滾燙的茶水,它使花的美麗沉落,使人的美麗萎縮。

我從人縫穿出,看到五尺外的安全島上,澎湖品種的天人菊獨自開放著,以一種卓絕的不可藐視的風姿,這種風姿自然是食花的人群所不可知的。天人菊名聲比不上玫瑰,滋味可能也比不上,但它悠閒不為人知的風情,卻使它的美麗有了不受摧折的生命。

悠閒不為人知的風情,是這個都市最難得的風情。有一次參加一個緊張的會議,會議上正紛紜地揣測著消費者的性別、年齡、習慣與愛好:什麼樣的商品是十五到二十五歲的人所要的?什麼樣的資訊最適合這個城市的青年?什麼樣的顏色最能激起購買慾?什麼樣的抽獎與贈送最能使消費者盲目?用什麼形式推出才是我們的賣點,和消費者情不自禁的買點?後來,會議陷入了長長的沉默,灼熱的煙霧瀰漫在空調不敷應用的會議室裡。

我繞過狹長的會議桌,走到長長的只有一面窗的走廊透氣,從十四層的高樓俯視,看到陽光正以優美的波長,投射在春天的菩提樹上,反射出一種嬌嫩的生命之騷動,我便臨時決定不再參加會議,下了樓,輕輕踩在紅磚路上,聽著歡躍欲歌的樹葉長大的聲音,細微幾至不可聽見。回頭,正看到高樓會議室的燈光亮起,大家繼續做著靈魂燒灼的遊戲,那種燃燒使人處在半瘋的狀態,而結論卻是必然的:沒有人敢確定現代的消費者需要什麼。

我也不敢確定,但我可以確定的是,現代人更需要誠懇的、關心的溝通,有情的、安定的訊息。就像如果我是春天這一排被局限在安全島的菩提樹,任何有情與溫暖的注視,都將使我懷著感恩的心情。

生活在這樣的都市裡,我們都是菩提樹,擁有的土地雖少,勉力抬頭仍可看見廣大的天空;我們雖有常在會議桌上被討論的共相,可是我們每天每刻的美麗變化卻不為人知。「一棵樹需要什麼呢?」園藝專家在電視上說,「陽光、空氣,和水而已。還有一點點關心。」

活在都市的人也一樣的吧!除了食物與工作,只是渴求著明澈的陽光,新鮮的空氣,不被污染的水,以及一點點有良知的關心。

「會議的結果怎麼樣?」第二天我問一起開會的人。

「銷售會議永遠不會有正確的結論,因為沒有人真正瞭解十五歲到二十五歲現代都市人的共同想法。」

如果有人說:我是你們真正需要的!那人不一定真正知道我們的需要。

有一次在仁愛國小的操場政見台上,連續聽到五個人說:「我是你們真正需要的。」那樣高亢的呼聲帶著喝彩與掌聲如煙火在空中散放。我走出來,看見安和路上黑夜的榕樹,感覺是那樣的沉默、那樣的矮小,忍不住問它說:「你真正的需要是什麼呢?」

我們其實是像那沉默的榕樹一樣渺小,最需要的是自在地活著,走路時不必擔心亡命的來車,呼吸時能品到空氣的香甜,搭公車時不失去人的尊嚴,在深夜的黑巷中散步也能和陌生人微笑招呼,時常聽到這個社會的良知正在覺醒,也就夠了。

我更關心的不是我們需要什麼,而是青年究竟需要什麼?十五歲到二十五歲的,難道沒有一個清楚的理想,讓我們在思索推論裡知悉嗎?

我們關心的都市新人種,他們耳朵罩著隨身聽,過大的襯衫放在褲外,即使好天他們也罩一件長到小腿的黑色神秘風衣。少女們則全身燃燒著顏色一樣,黃綠色的發,紅藍色的衣服,黑白的鞋子,當他們打著拍子從我面前走過,就使我想起童話裡跟隨王子去解救公主的人物。

新人種的女孩,就像敦化南路圓環的花圃上,突然長出一株不可辨認的春花,它沒有名字,色彩怪異,卻開在時代的風裡。男孩們則是忠孝東路剛剛修剪過的路樹,又冒出了不規則的枝椏,輕輕的反抗著剪刀。

最流行的雜誌上說,那彩色的太陽眼鏡是「燃燒的氣息」,那長短不一染成紅色的頭髮是「不可忽視的風格之美」,那一隻紅一隻綠的布鞋是「青春的兩個眼睛」,那過於巨大不合身的衣服是「把世界的傷口包紮起來」,而那些新品種的都市人則被說成是「青春與時代的領航者」。

這些領航的大孩子,他們走在五線譜的音符上走在調色盤的顏料上走在電影院的看板上走在虛空的玫瑰花瓣上,他們連走路的姿勢,都與我年輕的時代不同了。

我的青年時代,曾經跪下來嗅聞泥土的芳香,因為那芳香而落淚;曾經熱烈爭辯該走的方向,因為那方向而憂心難眠;曾經用生命的熱血與抱負寫下慷慨悲壯的詩歌,因為那詩歌燃起火把互相傳遞。曾經,曾經都已是昨日,而昨日是西風中凋零的碧樹。

「你說你們那一代憂國憂民,有理想有抱負,我請問你,你們到底做了什麼了不起的大事?」一位西門町的少年這樣問我。

我們到底做了什麼了不起的大事?拿這個問題問飄過的風,得不到任何回聲;問路過的樹,沒有一棵搖曳;問滿天的星,天空裡有墨黑的答案,這是多麼可驚的問題,我們這些自謂有理想有抱負憂國憂民的中年,只成為黃昏時穩重散步的都市人,那些不知道有明天而在街頭熱舞的少年,則是半跑半跳的都市人,這中間有什麼差別呢?

有一次,我在延吉街花市,從一位年老的花販口裡找到一些答案,他說:

「有些種子要做肥料,有些種子要做泥土,有一些種子是天生就要開美麗的花。」

農人用犁耙翻開土地,覆蓋了地上生長多年的草,草很快地成為土地的一部分。然後,農人在地上撒一把新品種的玫瑰花種子,那種子抽芽發莖,開出最美的璀璨之花。可是沒有一朵玫瑰花知道,它身上流著小草的憂傷之血,也沒有一朵玫瑰記得,它的開放是小草舍身的結晶。

我們這一代沒有做過什麼大事,我們沒有任何功勳給青年頌歌,就像曾經在風中生長,在地底懷著熱血,在大水來時挺立,在乾旱的冬季等待春天,在黑暗的野地裡仰望明亮的天星,一株卑微的小草一樣,這算什麼功勳呢?土地上任何一株小草不都是這樣活著的嗎?

所以,我們不必苛責少年,他們是天生就來開美麗的花,我們半生所追求的不也就是那樣嗎?無憂地快樂地活著。我們的現代是他們的古典,他們的龐克何嘗不是明天的古典呢?且讓我們維持一種平靜的心情,就欣賞這些天生的花吧!

光是站在旁邊欣賞,好像也缺少一些東西。有一次散步時看到工人正在仁愛路種樹,他們先把路樹種在水泥盆子裡,再把盆子埋入土中,為什麼不直接種到土地裡呢?我疑惑著。

工人說:「用盆子是為了限制樹的發展,免得樹根太深,破壞了道路、水管和地下電纜。也免得樹長太高,破壞了電線和景觀。」

原來,這是都市路樹的真相,也是都市青年的真相。

我們是風沙的中年,不能給溫室的少年指出道路,就像草原的樹沒有資格告訴路樹,應該如何往下扎根、往上生長。路樹雖然被限制了根莖,但自有自己的風姿。

那樣的心情,正如同有一個晚秋的清晨,我發現路邊的馬纓丹結滿了晶瑩露珠,透明沒有一絲雜質的露珠停在深綠的葉脈上,那露水,令我深深感動,不只是感動那種美,而是驚奇於都市的花草也能在清晨有這樣清明的露。

那麼,我們對都市風格、人民品質的憂心是不是過度了呢?

都市的樹也是樹,都市人仍然是人。

凡是樹,就會努力生長;凡是人,就不會無端墮落。

凡是人,就有人的溫暖;凡是樹,就會有樹的風姿。

樹的風姿,最美的是敦化南北路上的楓香樹吧!在路邊的咖啡屋叫一杯上好的咖啡,從明亮的落地窗望出去,深深感到那些安全島上的楓香樹,風情一點也不比香榭里捨大道的典雅遜色,雖然空氣是髒了一點,交通是亂了一點,喇叭與哨子是吵了一點,但楓香樹是多麼可貴,猶自那樣青翠、那樣寧謐、那樣深情,甚至那樣有一種不可言說的傲骨,不肯為日漸敗壞的環境屈身。

尤其是黃昏時分,陽光的金粉一束束從葉梢間穿過,落在滿地的小草上,有時目光隨陽光移動,還可以看到酢漿草新開的紫色小花,嫩黃色的小蛺蝶在花上飛舞,如果我們用畫框框住,就是印象派中最美麗的光影了。可惜有很多人在都市生活了一輩子,總是匆忙地走來走去,從來沒有看過這種美。

楓香之美、都市人之品質、都市之每株路樹,雖各有各的風情,其實都是渺小的。有一回我登上郊外的山,反觀這黃昏的都城,發現它被四面的山手拉手環抱著,溫柔的夕陽撫觸著城市的每一個角落,天邊朗朗升起萬道金霞,這時,一棵棵樹不見了,一個個人也不見了,只看到互相擁抱的樓宇、互相纏綿的道路。城市,在那一刻,成為坐著沉思的人,它的污染擁擠髒亂都不見了,只留下繁華落盡的一種清明壯大莊嚴之美。

回望我所居的城市,這座平常使我因煩厭而去尋找細部之美的城,當時竟陪我跨越塵沙,照見了一些真實的大塊的面目。那一天我在山頂上坐到輝煌的燈火為城市戴著光環才下山,下山時還感覺到美正一分一分的升起。

我們如果能回到自我心靈真正的明淨,就能拂拭蒙塵的外表,接近更美麗單純的內裡,面對自己是這樣,面對一座城市時不也是這樣嗎?清晨時分,我們在路上遇到全然陌生的人,互相點頭微笑,那時我們的心是多麼清明溫情呀!我們的明淨可以洗清互相的冷漠與污染,同時也可以洗滌整個城市。

如果我們的心足夠明淨,還會發現太陽離我們很近,月亮離我們很近,星星與路燈都放著光明,簇擁我們前行。

就像有一天我在仁愛路的菩提樹上,發現了一個小紅螞蟻的窩,它們緩緩在春天的菩提枝椏上蠕動,充滿了生命清新的力量,正伸出觸角迎接經過漫長陰雨之後都城的新春。

對我們來說,那亂車奔馳的路側,是不適於生存,甚至不適宜站立的;可是對菩提樹,它們努力站立,長出乾淨的新綠;對小紅螞蟻,它們自在生存,欣然迎接早春;我們都是一樣,是默默不為人知,在都市的脈搏裡流動的一絲清明之血。

從有螞蟻窩的菩提樹蔭走到陽光浪漫的黃昏,我深深的震動了,覺得在鄉村生活的人是生命的自然,而在都市裡生活的人,更需要一些古典的心情、溫柔的心情,一些經過污染還能沉靜的智慧。這株黃昏的菩提樹,樹中的小螞蟻,不是與我一起在通過污染,面對自己古典、溫柔、沉靜的心情嗎?

黃昏時,那一輪金橙色的夕陽離我們極遠極遠,但我們一發出智慧的聲音,他就會安靜的掛在樹梢上,俯身來聽,然後我感覺,夕陽只是個純真的孩子,他永遠不受城市的染著,他的清明需要一些讚美。

每天我走完了黃昏的散步,將歸家的時候,我就懷著感恩的心情摸摸夕陽的頭髮,說一些讚美與感激的話。

感恩這人世的缺憾,使我們警醒不至於墮落。

感恩這都市的污染,使我們有追求明淨的智慧。

感恩那些看似無知的花樹,使我們深刻地認清自我。

最大的感恩是,我們生而為有情的人,不是無情的東西,使我們能憑借情的溫暖,走出或冷漠或混亂或骯髒或匆忙或無知的津渡,找到源源不絕的生命之泉。

聽完感恩與讚美,夕陽就點點頭,躲到群山背面,只留下滿天羞紅的雙頰。

將歸家的時候,我就懷著感恩的心情摸摸夕陽的頭髮,說一些讚美與感激的話。

雲散

我喜歡胡適的一首白話詩「八月四夜」:

我指望一夜的大雨, 把天上的星和月都遮了; 我指望今夜喝得爛醉, 把記憶和相思都滅了。 人都靜了, 夜已深了, 雲也散乾淨了, 仍舊是淒清的明月照我歸去, 我的酒又早已全醒了。 酒已都醒, 如何消夜永?

這首《八月四夜》,是根據周邦彥的一闋詞《關河令》改寫成的,《關河令》的原文是:

秋陰時作, 漸向暝變一庭淒冷, 佇聽寒聲, 雲深無雁影。 更深,人去,寂靜。 但照壁孤燈相映。 酒已都醒, 如何消夜永?

胡適的詩一點也不比周邦彥的原詞遜色。我從前喜歡這首詩,是歡喜詩中的孤單和寂寞的味道,尤其是在爛醉之後醒來,不知道如何度過淒清的好像永無盡頭的寒夜時。我在少年時代,有很多次的心境都接近了這首詩的情景。

這使我想起,孤單和寂寞雖也有它極美的一面,但究竟不是幸福的。只是有時我們細細想來,幸福裡如果沒有孤單和寂寞的時刻,幸福依然是不圓滿的。

最好的是,在孤單與寂寞的時候,自己也能品味出那清醒明淨的滋味,有時能有一些些記憶和相思牽繫,才是最幸福的事。

清晨滾著金邊的紅雲,是美的。

午後飄過慵懶的白雲,是美的。

黃昏燃燒熾烈的晚霞,是美的。

有時散得乾淨的天空,也是美的。

那密密層層包裹著青天的烏雲,使我們帶著冷冽的醒覺,何嘗不美呢?

當一個人,走過了輝煌的少年時代,有許多人就開始在孤單與寂寞的煎熬中過日子;當一個人,失去了情愛與生命的理想,可能就會在無奈的孤獨中忍受一生;當一個人,不能體會到獨處的豐富與幸福時,他的生命之火就開始黯然褪色……

淒清的明月是不是美麗的明月那同一個明月呢?當我們從生命的爛醉醒來的時候,保持明淨的心靈世界,讓我們也歡喜獨處時的寂寞吧!因為要做一個自足的人,就是每一時每一刻都能看清雲彩從心窗飄過的姿勢。在雲也散乾淨的時候,還能在永夜中保持愉悅清明,那麼,即使記憶與相思不滅,我們也能自在坦然的走下去。

正向時刻

狗的享受

路過家附近的一家銀行,發現門口或坐、或趴著五條狗。這五條狗原來是在市場附近的野狗,我認識的,它們本來各據一處,怎麼會同時一起坐在銀行前面呢?銀行對狗的價值應該還不如路邊的麵攤,為什麼狗不去蹲麵攤而要來蹲銀行呢?我感到十分好奇。

更使我好奇的是,這五條狗的臉上都流露出非常滿足的神情。於是我站在那裡研究狗為什麼這麼滿足?為什麼整條街都不去,偏偏聚在銀行的門口?

十分鐘以後,我找到答案了,因為銀行的冷氣開得很強,又是自動門,進出者眾,每每有人出入,裡面的冷氣就會一陣陣傾洩而出,那些狗是聚在銀行門口享受冷氣呢!

七月,中午,在台北,有冷氣真享受,連狗也知道。

台北秘笈

去信義路、基隆路口新開的誠品書店看書,無意間發現一張「台北書店地圖」。

地圖以淺咖啡色做底,彷彿一頁撕下的線裝書頁,非常淡雅,一張一百元。

看到這張地圖真是開心極了,台北有這麼多的書店,台北還是很可愛的。

想到不久前在歐克斯傢俱店找到的「台北東區市街圖」,或者可以出版一本書,書裡全是分門別類的地圖,例如「咖啡店地圖」、「畫廊地圖」、「名牌服飾地圖」、「茶藝館地圖」、「花店地圖」、「古董店地圖」、「餐廳地圖」等等。

對了,或者可以有一張「特殊商店地圖」,例如後火車站有一家很大的「線莊」,歷史悠久,只賣各色針線的。基隆路有一家「大蒜專賣店」,只賣各種大蒜的製品。統領百貨巷內有一家只賣天然茶的店,好像叫「小熊森林」。松山有一家只賣普洱茶葉的「普洱茶專賣店」……

這些地圖可以讓我們看出台北的好。

是不是邀請許多藝術家,每一位為台北繪一張這樣的地圖,讓初到台北的人也能知道,台北有許多特色,是不遜於歐洲的。

這樣一本地圖,書名可以叫做「台北秘笈」,副題是「專供初到台北的武林人物在午後秘密演練」,呀!想了就很開心。

坐火車的蓮花

逛完書店,散步回家,驚見家門口有一株玫瑰,四朵寶藍色蓮花,靠在門上,站立著。

花裡夾著一張便條。

原來是一位住在中壢的朋友,他從中壢火車站搭車要到基隆去看女朋友,看到花店,想買一朵玫瑰花送給女朋友。進了花店,看到四朵寶藍色蓮花聯想到我,覺得順路到松山,把蓮花送我,再到基隆,送玫瑰給女友,行程就很完美了。

他在松山下車,步行到我家,原本要放了花就走,但大廈管理員對他說:「林先生有黃昏散步的習慣,又穿拖鞋短褲,很快會回來了。」結果我去逛書店,他在門口枯等許久,一直到天黑才離去。

至於那朵要送女朋友的玫瑰,算算去基隆時間太晚了,「附贈女友玫瑰一朵」,人就回中壢去了。

朋友留下的那封短箋,裡面有格言似的留話:「在這個世間,只要不會傷害別人的事,想做什麼,就立刻去做吧。」

我把蓮花和玫瑰插在花瓶,心想,有些朋友真像花園中的花突然乍放,時常令人驚喜,下次也要想個什麼方法,讓他驚喜一下,或者兩三下。

條紋瑪瑙

暑假到了,在國外的朋友紛紛回來過暑假。

一個朋友從美國馬利蘭回來,特地來看我,送一個沉重的東西給我,說:「送你一塊石頭,不成敬意。」

打開,是一塊條紋瑪瑙,大如壘球,有一公斤重,上半部純紅,下半部紅、黃、白、綠,條條相間,真的是美極了。

「真是謝謝你!」我誠摯地說,企圖掩藏心裡的狂喜,由於朋友是靦腆的人,我擔心沒有掩飾的驚喜嚇到他,所以就淡化了內心的歡喜。

朋友走了,我在書房裡抱著那塊條紋瑪瑙,高呼萬歲,不是為了它的昂貴,而是為了它的美,還有超越時空的友誼。

埔裡荔枝

在埔裡等候國光號的車北上,尚有二十分鐘,在車站附近逛逛。

看到一家水果行,想到埔裡的特產是荔枝和甘蔗,買了一株甘蔗、十斤荔枝,真不敢相信甘蔗和荔枝都是一斤二十五元,幾天前在台北買荔枝,一斤六十元。

國光號上,先吃了荔枝,是籽細肉肥的品種,鮮美極了。

然後吃甘蔗,脆嫩清甜,名不虛傳,果然是埔裡甘蔗。

回到台北,齒頰仍留著香氣,四小時的車程,彷彿只是剎那。

處處蓮花開

生命裡有許多正向時刻,也有許多負向時刻,一個人快樂的秘訣,便是抓住那正向的時刻,使它更充盈;轉化負向的時刻,使它得到清洗。

有人對我們深深地微笑;鄉間道上的油麻菜開花了;炎熱的夏天午後突來陣雨和涼風;一隻鳳蝶突然飛過窗邊;在公園裡偶然看見遠天的彩虹;讀一本好書、聽了一段動聽的音樂……

每天,有一些些正向的時光,便有好心情走向明天:時時有正向的時刻,生命便無限美好,日日是好日,處處蓮花開。

日日是好日,處處蓮花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