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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輯 白雪少年

就像一片白雪, 乍看什麼都沒有, 可是卻有無限的生機在其中蘊藏和萌動, 等待著春天。 這是作為少年, 最珍貴的地方。

兵卒無河

小時候,我家搬住到鄉鎮角角一條破敗的巷子中,那裡住滿了收入很低的人,他們生存的方式是與命運來賭生活。

巷子裡的人都咬緊牙關與生活拚鬥著,他們雖然不安命,卻像一條匯成的河流,安份地讓歲月的苦難洗煉著。因此,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個妓女戶的保鏢,大家都有意無意地與他保持距離,大人們眼前不說,背後總是嘀咕著:「都中年的人了,還幹什麼保鏢?」小孩見到他則像著瘟,遠遠地龜縮著。

保鏢的名字叫旺火,旺火是巷仔內墮落與醜惡的象徵,他像一團火燒得巷中人心惶惶,他干保鏢的妓女戶與巷子離得不遠,所以他每天都要在巷裡來回幾趟。我搬去的第二天就看清他的臉了,臉上的肌肉七纏八交的突起,半張臉被未刮淨的鬍渣子蓋得青糊糊的,兩邊下顎骨格外大,好像隨時要躍出臉頰外,戳到人身上一般。

在街坊間溜躂,我隱約知道旺火。他是年輕時就憑著兩膀子力氣在妓院中沉淪了,後來娶到妓院中的一個妓女,便帶著他那瘦小蒼白的女人落厝在我們巷仔中。旺火不干保鏢了,便幫人在屠宰場中殺豬,閒暇替左右鄰舍幹些雜活維生,倒與妻子過了一段平安的日子;連平常嚴肅的阿喜伯都撚鬚微笑:「真是浪子回頭金不換呀!」別人問起他的過去,他只是搖頭,抬眼望向遠方。

旺火的妻明明瘦得竹枝一樣,人們卻喚她阿桃,她和旺火倒好似同出一脈,幫人洗衣割稻總是不發一言,她無神的大眼像一對神秘的抽屜把子,有點銹了,但是沒有鑰匙,打不開來看抽屜中到底有些什麼。阿桃即使一言不發地努力工作,流言卻不能止,長舌的溪邊浣衣的婦人們總傳蹭著她十二歲就入了妓院,攢了十幾年才還了院裡的債,隨了旺火。

他們夫婦便那樣與世無爭地度日,好似腐爛的老樹中移枝新插的柳條,雖在風雨中飄搖著,卻也鮮新地活了下來。

旺火勤懇的好脾性並沒有維持多久,住巷仔的第三年,阿桃在炎熱夏日的一次難產中死了,仿如桃花逢夏凋萎,阿桃留下了一個生滿了爛瘡的兒子。旺火的火性像冬野時躺在爛火的炭忽然遇見干帛,猛烈地焚燒,鎮裡人只有眼睜睜地看那團火爆烈開來。

旺火將家中能售的器物全部變賣,不能賣的都被他捶成粉碎,然後用一具薄棺就亂葬了他的妻子。

旺火更失神了,他居住的那間小小瓦屋不時傳來碰碰撞撞的聲音,還有小兒尖厲的長啼,他胡亂地餵養他那剋死娘親的苦命的孩子。他很久沒有在鎮上露面,人們也只在走過那間屋時張腦探頭一番,而後議論紛紛地離開。

有人說:他那屋壁都要被捶穿了。

有人說:他甚至摔著那生養不滿一月的兒子。

也有人說:他已經瘦得不成人形了。

但是最驚人的消息是:旺火又回到妓女戶去了。

「到底是幹不了三天良民哩!」阿喜伯也說。

幾個月後,旺火出現了,他仍然一味地沉默不語,人們常常看他低著頭匆匆穿過街道,直到夜色深垂才回轉家裡,像和鎮裡人沒有絲毫關係,他踱著他黑夜的道路,日復一日。

旺火那又摔又打,只餵他子母牌代奶粉的兒子竟奇跡似地像吸取了母親魂魄般地活存下來,小孩兒長著奇特的八字眉,小小的三角臉,由於他頭上長滿了棋子般大小的圓狀斑瘡,人們都叫他「棋子」,日久,竟成了他的名姓。

棋子在那樣悲苦的景況下,仍一日一日地長大。

可是棋子是他阿爸旺火的噩夢,由於他的降臨,旺火失去了他的妻,鄉下人認為這個害死親娘的孩子一定是個惡孽。我看到棋子時,他身上總是結滿了鞭打的痕跡,每次旺火的脾氣旺了,便劈頭劈腦一陣毒打,棋子則抱頭在地上翻滾,以減輕鞭抽的痛楚。

有一回棋子偷了旺火放在陶甕裡的十塊錢去買冰,被旺火發現了。

「你這個囝仔,你老母給你害死了,你還不甘心,長得一隻蟾蜍樣子不學好,你爸今天就把你打死在媽祖廟前。」旺火一路從巷仔咒罵著過去,他左手提著被剝光成赤條條的棋子,右手拿著一把竹掃帚,小雞一樣被倒提著的棋子只是沒命的嚎哭,好奇的鎮人們跟隨他們父子,走到媽祖廟前的榕樹下。

旺火發了瘋一樣,「幹你娘,幹你娘!」的咒罵著,他從腰間抽出一條綁豬的粗麻繩將棋子捆繫在樹上,棋子極端蒼白的皮膚在榕蔭中隱泛著慘郁的綠色,無助地瘖啞地哭著。旺火毫不容情地拿起竹掃帚啪噠一聲抽在他兒子的身上,細細的血絲便滲漫出來。

「幹你娘,不知道做好人。」啪又打下一帚。

竹掃帚沒頭沒腦地抽打得棋子身上全紅腫了。

好奇地圍觀的人群竟是完全噤聲,心疼地看著棋子,南台灣八月火辣的驕陽從媽祖廟頂上投射進來,燥烤得人汗水淋漓,人們那樣沉默地靜立著,眼看旺火要將他兒子打死在榕樹上。我躲在人群中,嚇得尿水沿著褲管滴淌下來。

霎時間,棋子的皮膚像是春耕時新翻的稻田,已經沒有一塊完好。

「乓!乒!」

兩聲巨響。

是雙管獵槍向空發射的聲音,所有的人都回轉身向廟旁望去。

連沒命揮著竹掃帚的旺火也怔住,驚惶地回望著。

我看見剛剛從山上打獵回來的爸爸,他穿著短勁的獵裝,挾著獵槍衝進場子裡來,站在場中的旺火呆了一陣子,然後又回頭,無事般地舉起他的竹掃帚。

「不許動!你再打一下我就開槍。」爸爸喝著,舉槍對著旺火。

旺火不理,正要再打。

「乓!乒!」雙管獵槍的兩顆子彈正射在旺火的腳下,揚起一陣煙塵。

「你再打一下你兒子,我把你打死在神明面前。」爸爸的聲音冷靜而堅決。

旺火遲疑了很久,望著靜默瞪視他的人群,持著竹掃帚的手微微抖動著,他怨忿地望著,手仍緊緊握著要抽死他兒子的那把竹掃帚。

「你走!你不要的兒子,媽祖要!」旺火鐵青著臉,仍然抖著。

「乓!乒!」爸爸又射了一槍,忍不住吼叫起來:「走!」

旺火用力地擲下他的竹掃帚,轉身硬梆梆的走了,人群驚魂甫定地讓出一條路,讓他走出去。

看著事件發生的人群圍了過來,幫著爸爸解下了奄奄一息的棋子,許多婦人忍不住淚流滿面地嚎哭起來。

爸爸一手抱著棋子,一手牽著我踩踏夕陽走回家,他的虎目也禁不住發紅,說:「可憐的孩子。」

棋子在我們家養傷,我們同年,很快的成了要好的朋友,他不敢回家,一提到他父親就全身打哆嗦。棋子很勤快,在我家燒飯、洗衣、掃地、抹椅,並沒有給我們添麻煩,但是我也聽過爸媽私下對話,要把棋子送回家去,因為「他總是人家的兒子,我們不能擔待他一輩子的」。

棋子也隱約知道這個事實,有一次,竟跪下來求爸爸:

「阿伯,要我做什麼都可以,千萬別送我回家。」

爸爸撫著他的肩頭說:

「憨囝仔,虎毒不食子,只要不犯錯,旺火不會對你怎樣的。」

該來的終於來了。

初冬的一個夜晚,旺火來了,他新剃著油光的西裝頭,臉上的青鬍渣刮得乾乾淨淨,穿著一件雪一樣的白襯衫,看起來十分滑稽。他語調低軟地求爸爸讓他帶兒子回去,並且拍著雪白的胸膛說以後再也不打棋子。

棋子畏縮地哭得很傷心,旺火牽著他步出我們的家門時,他一直用哀怨的眼神回望著我們。

天氣涼了,一道冷風從門縫中吹襲進來。

爸爸關門牽我返屋時長歎了一口氣!

「真是命呀!」

棋子的命並沒有因為返家而改變,他暴戾的父親仍然像火一樣猛烈炙燒他的心靈與肉體,棋子更沉默無語了,就像他死去的母親一樣,終日不發一言。

才六歲,旺火便把他帶到妓院去掃地抹椅、端臉盆水了。

偷閒的時候,棋子常跑到我家玩,日久我們竟生出兄弟一般的情感。我有許多玩具棋子很喜歡,簡直愛不忍釋;可是我要送他時,他的臉上又流出恐懼的神色,他說:「我阿爸知道我跑到你家,會活活打死我。」那麼一個小小的棋子,卻背著生命沉重的包袱,彷彿是一個走過滄桑的大人了。

偶爾棋子也會對我談起妓院的種種,那些事故對於才六歲的我,恰如是天的遠方。那是一個頹落委靡的地方,許多人躲在暗處生活著,又不知道為什麼活著。棋子看到那些妓女們會想起他歹命的母親,因為街坊中一直傳言著,棋子的母親是被他剋死的,有一次他竟幽幽地訴說起:「為什麼死的是我阿母,不是我?」

當我們一起想起那位蒼白瘦小的婦人,常常無言以對,把玩耍的好興致全部趕走了。

有時候我偷偷背著父母,和棋子到妓院中去,看那些用厚厚脂粉構築起來的女人,她們排列著坐在竹簾後邊,一個個呆滯而面無表情,新來的查某常流露出一種哀傷幽怨的神色。但是一到郎客掀開簾子走進來時,妓女們的臉上即刻像盛開的塑膠花一樣笑了起來,那種瞬即變化的表情,令我暗暗驚心。

我印象最深的是,那家妓院的竹簾子上畫了兩隻色彩斑璨的鴛鴦,郎客一進來,那一對鴛鴦支離破碎地盪開,發出西西沙沙的聲響,要很久以後它才平靜下來,一會兒又被驚飛。我常終日坐在妓院內的小圓椅上看那對分分合合的鴛鴦——也就在那樣幼小的年歲裡我已驚醒到,妓院的女子也許就像竹簾上蕩來蕩去,苦命的鴛鴦呀!

七歲的時候,棋子苦苦地哀求旺火讓他去上學,連一學期四十元的學費都要掙扎半天才得到。

棋子終於和我一起去上一年級,他早上上學,下午和晚上仍到妓院去幫忙,上學非但沒有使他快樂,反而讓他墮進生命最苦難的深淵。旺火給他的工作加倍了,一生氣,便是祖宗十代的咒罵:

「我干你老母,我們張家祖公仔十八代沒有一個讀書,你祖公燒好香,今天你讀書了,有板了,像一隻蟾蜍整日窩蹲著,什麼事也不幹,吃飯、讀書,讀我一個爛鳥!」

棋子這時要用一塊一塊柴火燒妓女戶全戶的熱水,端去讓一群人清洗骯髒醜陋的下身,他常弄得滿身煙灰,像是剛自地底最深層爬出來的礦工,連妓女們也說,眉頭深結的棋子頂像他已亡故的母親。

也不知道為什麼,棋子與我都瘋也似地愛上下棋,每當妓女戶收工,旺火又正巧出去酗酒的時候,我們便找到較隱蔽的地方偷偷廝殺半天,往往正下到半途,棋子想到旺火便神色恐怖地飛奔回去,留下一盤殘局。

我們玩著一種叫做「暗棋」的遊戲,就是把棋子全部倒蓋,一個個翻印,然後按著翻開的棋子去走,不到全翻開不能知道全盤的結果,任何人都不知道最後的結果。

長大後我才知道,暗棋正像一則命運的隱喻,在起動之初,任誰也料不到真正的結局。

棋子在妓院中工作的事實,鄉人也不能諒解,連脾氣最好為人素所敬仰的阿喜伯也歪著嘴角:「這顆掃把星,剋死伊老母,將來恐怕也會和他阿爸一模一樣,幹那種替查某出氣的保鏢呢!」人們也習慣了棋子的悲苦,看到被打得滿地亂滾的棋子如同看著主人鞭打他的狗一般,不屑瞥看一眼。

學校裡的孩子也和大人一樣世故,每當大家正玩得高興,見到棋子便電擊一般,戛然而止。棋子也抗拒著他們,如同抗拒某種人生。

一天午後,棋子趁旺火午睡,妓女們休閒時跑來找我,一起到暗巷中攤開紙來下棋。

「我想要逃走。」棋子說。

「逃走?」我有點驚惶。棋子拉開他左手的衣袖,叫我看他傷痕滿佈的手臂,那只瘦弱的手上交纏著許多青紫色的線條,好像葡萄被吃光後的籐子,那樣無助空虛地向外張開脈絡,他用右手輕輕掩上衣袖,幽幽地歎口氣,說:「為什麼他那麼恨我?」

正當我們眼睛都有些濡濕的時候。

我看見,一隻大手不知從那裡伸來,緊緊扣住棋子的衣領向空提了起來,我不禁尖聲驚叫,棋子的臉霎時間像放久了的柚子,縮縐成一團,臉上流露著無助的恐懼,他顫慄著。

「干你老母,妓女戶無閒得像狗蟻,你閒仙仙跑來這裡下棋!」旺火一手提著棋子,一手便亂棒似地打著棋子,棋子流淚沉默著,像是暴雨中縮首的小雞子,甚至沒有一句告饒。

「好!你愛棋子,讓你下個粗飽!」旺火咬牙說著,右手胡亂地抓了一把棋子,將一粒粒的棋塞到棋子因恐懼而扭曲的嘴巴中。我聽到棋子嘔嘔的聲音,他的嘴裂了,鮮血自嘴角點點滴滴地流下來,眼球暴張,旺火的臉也因暴怒而扭亂著,他瞥見我呆立一旁,臉上流過一絲冷笑,說:「干,看啥?也想吃嗎?」

我嚇得直打抖,便沒命的奔回家去喚爸爸,那一幕驚恐的影像卻魔影也似地追打著我。

爸爸來不及穿上衣,赤著身子跑到暗巷裡去。

我們到的時候,只看見滿地零零落落的鮮血,旺火和棋子都已經不知去向,我們又跑到旺火的家,只見桌椅零亂,也不知何處去了。

爸爸還不死心,拉著我上妓女戶去。

老鴇滿臉堆歡地走出來:「哇!林先生,今日是什麼風把你吹來了?」

爸爸冷著臉,問:「旺火呢?」

「下午跑出去找他後生,再也沒有回來呢!」

「伊娘咧!」

被怒火焚燒的爸爸牽著我的手又衝跑出來,我們就在鎮裡的大街小巷穿梭了幾回,那裡還有棋子的蹤影,我疲累無助地流下了眼淚,爸爸很是心慌:

「哭什麼?」

「棋子一定會死的,他吃了一盤棋。」爸爸又怨恨又焦慮地歎了一口氣,領帶著我回家,我毫無所知地走著,走著,棋子的苦痛歲月一幕一幕在我腦中放映,我好像有一個預感,再也見不到棋子了。

然後,我便忍不住哭倒在爸爸的懷裡。

二十年的漫漫天涯,我進了電影界,並有機會擔任副導演的工作,有一次我們要在金山海邊拍一場無聊的愛情戲,為了男女主角的殉情,我們安排了一個臨時搭起的小屋,每天我就到海邊去看那一間用一片一片木板搭蓋起來的房子。

快要完成的那一天,我在屋頂上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正在烈日的午後勤奮地釘著鐵釘,當他抬起頭時我看清了那一張小小的三角臉、八字眉,我的心猛然一縮——那不是棋子嗎?

「那個留平頭的青年叫什麼名字?」我躑躅了一下,去見他們的工頭。

「阿基仔。」

「他是那裡人?」

「我們搭外景的工人都是臨時召募來的,我不知道他是那裡人。」

「他是不是愛下棋?」工頭搖搖頭,兩手一攤,便又去做他的工作了。

我站在旁邊端詳很久,忍不住抬頭高喚了一聲:「棋子!」

年輕人停止手邊的工作,用茫然的眼神望了望我,「我……」我的話尚未出口,他又繼續做他的工作。

「棋子,我是阿玄,你不認識我了嗎?」

「先生,你認錯人了。」他臉無表情的說。

「你小時候常和我一起的呀!你爸爸旺火呢?」我熱切地懷抱著希望地說。

「先生,你認錯人了。」他縐著眉,冷冷地說。

我不敢再問,只能站得遠遠地,看那一座脆弱的、隨便搭蓋起來的外景房年,在薄暮的海風中漸漸成形。

當夜我折騰了一夜,想起日間那一個熟悉的影子,與我幼年時代的影像一貼合,不禁興念起許多生命的無常,我幾乎可以肯定那個臉和那個神情,便是隱埋在我心最深處的棋子。

「那一定是棋子!」

我便在這一句簡單的呼喊中驚得每根神經末梢都充血的失眠了。

第二天,我再到外景地去問工頭,他說:「伊喔,昨日晚也不知為什麼說辭工不做,拿著工錢走了,現在的工人真沒辦法……」然後他想起什麼似地驚詫地問我:「先生,找他有什麼事嗎?」

「沒有,沒有,只是問問。」我心慌地說。

那一刻我知道,棋子將在我的生命中永遠地消失了。

不論處在任何景況,都還有幸福的可能,能在絕壁之處也見到縫隙中的陽光。

幸福的開關

一直到現在,我每看到在街邊喝汽水的孩童,總會多注視一眼。而每次走進超級市場,看到滿牆滿架的汽水、可樂、果汁飲料,心裡則頗有感慨。

看到這些,總令我想起童年時代想要喝汽水而不可得的景況,在台灣初光復不久的那幾年,鄉間的農民雖不致飢寒交迫,但是想要三餐都吃飽似乎也不太可得,尤其是人口眾多的家族。更不要說有什麼零嘴飲料了。

我小時候對汽水有一種特別奇妙的嚮往,原因不在汽水有什麼好喝,而是由於喝不到汽水。我們家是有幾十口人的大家族,小孩依大排行就有十八個之多,記憶裡東西彷彿永遠不夠吃,更別說是喝汽水了。

喝汽水的時機有三種,一種是喜慶宴會,一種是過年的年夜飯,一種是廟會節慶。即使有汽水,也總是不夠喝,到要喝汽水時好像進行一個隆重的儀式,十八個杯子在桌上排成一列,依序各倒半杯,幾乎喝一口就光了,然後大家舔舔嘴唇,覺得汽水的滋味真是鮮美。

有一回,我走在街上的時候,看到一個孩子喝飽了汽水,站在屋簷下嘔氣,嘔——長長的一聲,我站在旁邊簡直看呆了,羨慕得要死掉,忍不住憂傷地自問道:什麼時候我才能喝汽水喝到飽?什麼時候才能喝汽水喝到嘔氣?因為到讀小學的時候,我還沒有嘗過喝汽水喝到嘔氣的滋味,心想,能喝汽水喝到把氣嘔出來,不知道是何等幸福的事。

當時家裡還點油燈,燈油就是煤油,台語稱作「臭油」或「番仔油」,有一次我的母親把臭油裝在空的汽水瓶裡,放置在桌腳旁,我趁大人不注意,一個箭步就把汽水瓶拿起來往嘴裡灌,當場兩眼翻白、口吐白沫,經過醫生的急救才活轉過來。為了喝汽水而差一點喪命,後來成為家裡的笑談,卻並沒有阻絕我對汽水的嚮往。

在小學三年級的時候,有一位堂兄快結婚了,我在他結婚的前一晚竟輾轉反側的失眠了,我躺在床上暗暗發願:明天一定要喝汽水喝到飽,至少喝到嘔氣。

第二天我一直在庭院前窺探,看汽水送來了沒有,到上午九點多,看到雜貨店的人送來幾大箱的汽水,堆疊在一處。我飛也似的跑過去,提了兩大瓶的黑松汽水,就往茅房跑去。彼時農村的廁所都蓋在遠離住屋的幾十公尺之外,有一個大糞坑,幾星期才清理一次,我們小孩子平時是很恨進茅房的,衛生問題通常是就地解決,因為裡面實在太臭了。但是那一天我早計劃好要在裡面喝汽水,那是家裡唯一隱秘的地方。

我把茅房的門反鎖,接著打開兩瓶汽水,然後以一種虔誠的心情,把汽水咕嘟咕嘟的往嘴裡灌,就像灌蟋蟀一樣,一瓶汽水一會兒就喝光了、幾乎一刻也不停的,我把第二瓶汽水也灌進腹中。

我的肚子整個脹起來,我安靜坐在茅房地板上,等待著嘔氣,慢慢地,肚子有了動靜,一股沛然莫之能御的氣翻湧出來,嘔——汽水的氣從口鼻冒了出來,冒得我滿眼都是淚水,我長長的歎了一口氣:「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比喝汽水喝到嘔氣更幸福的事了吧!」然後朝聖一般打開茅房的木栓,走出來,發現陽光是那麼溫暖明亮,好像從天上回到了人間。

每一粒米都充滿幸福的香氣

在茅房喝汽水的時候,我忘記了茅房的臭味,忘記了人間的煩惱,覺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一直到今天我還記得那年歎息的情景,當我重複地說:「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比喝汽水喝到嘔氣更幸福的事了吧!」心裡百感交集,眼淚忍不住就要落下來。

貧困的歲月裡,人也能感受到某些深刻的幸福,像我常記得添一碗熱騰騰的白飯,澆一匙豬油、一匙醬油,坐在「戶定」(廳門的石階)前細細品味豬油拌飯的芳香,那每一粒米都充滿了幸福的香氣。

有時這種幸福不是來自食物,我記得當時在我們鎮上住了一位賣醬菜的老人,他每天下午的時候都會推著醬菜攤子在村落間穿梭。他沿路都搖著一串清脆的鈴鐺,在很遠的地方就可以聽見他的鈴聲,每次他走到我們家的時候,都在夕陽將落下之際,我一聽見他的鈴聲跑出來,就看見他渾身都浴在黃昏柔美的霞光中,那個畫面、那串鈴聲,使我感到一種難言的幸福,好像把人心靈深處的美感全喚醒了。

有時幸福來自於自由自在的在田園中徜徉了一個下午。

有時幸福來自於看到蘿蔔田里留下來作種的蘿蔔,開出一片寶藍色的花。

有時幸福來自於家裡的大狗突然生出一窩顏色都不一樣的,毛絨絨的小狗。

生命的幸福原來不在於人的環境、人的地位、人所能享受的物質,而在於人的心靈如何與生活對應。因此,幸福不是由外在事物決定的,貧困者有貧困者的幸福,富有者有其幸福,位尊權貴者有其幸福,身份卑微者也自有其幸福。在生命裡,人人都是有笑有淚;在生活中,人人都有幸福與憂惱,這是人間世界真實的相貌。

從前,我在鄉間城市穿梭做報導訪問的時候,常能深刻的感受到這一點,坐在夜市喝甩頭仔米酒配豬頭肉的人民,他感受到的幸福往往不遜於坐在大飯店裡喝XO的富豪。蹲在寺廟門口喝一斤二十元粗茶的農夫,他得到的快樂也不遜於喝冠軍茶的人。圍在甘蔗園呼么喝六,輸贏只有幾百元的百姓,他得到的刺激絕對不輸於在梭哈台上輸贏幾百萬的豪華賭徒。

這個世界原來就是個相對的世界,而不是絕對的世界,因此幸福也是相對的,不是絕對的。

由於世界是相對的,使得到處都充滿缺憾,充滿了無奈與無言的時刻。但也由於相對的世界,使得我們不論處在任何景況,都還有幸福的可能,能在絕壁之處也見到縫隙中的陽光。

我們幸福的感受不全然是世界所給予的,而是來自我們對外在或內在的價值判斷,我們的幸福與否,正是由自我的價值觀來決定的。

他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心那樣清和柔軟,像春天裡初初抽芽的絨絨草地。

飛鴿的早晨

哥哥在山上做了一個捕鳥的網,帶他去看有沒有鳥入網。

他們沿著散滿鵝卵石的河床,那時正是月桃花盛開的春天,一路上,月桃花微微的乳香穿過粗野的山林草氣,隨著溫暖的風在河床上流蕩。隨後,他們穿過一些人跡罕到的山徑,進入生長著野相思林的山間。

在路上的時候,哥哥自豪地對他說:「我的那面鳥網仔,飛行的鳥很難看見,在有霧的時候逆著陽光就完全看不見了。」

看到網時,他完全相信了哥哥的話。

那面鳥網布在山頂的斜坡,形狀很像學校排球場上的網,狹長形的,大約有十公尺那麼長,兩旁的網線繫在兩棵相思樹幹上,不仔細看,真是看不見那面網。但網上的東西卻是很真切的在扭動著,哥哥在坡下就大叫:「捉到了!捉到了!」然後很快的奔上山坡,他拚命跑,尾隨著哥哥。

跑到網前,他們一邊喘著大氣,才看清哥哥今天的收穫不少,網住了一隻鴿子、三隻麻雀,它們的脖頸全被網子牢牢扣死,卻還拚命在掙扎,「這網子是愈扭動扣得愈緊。」哥哥得意地說,把兩隻麻雀解下來交給他,他一手握一隻麻雀,感覺到麻雀高熱的體溫,麻雀蹦蹦慌張的心跳,也從他手心傳了過來。他忍不住同情的注視剛從網子解下的麻雀,它們正用力的呼吸著,發出像人一樣的咻咻之聲。

咻咻之聲在教室裡流動,他和同學大氣也不敢喘,靜靜地看著老師。

老師正靠在黑板上,用歷史課本掩面哭泣。

他們那一堂歷史課正講到南京大屠殺,老師說到日本兵久攻南京城不下,後來進城了,每個兵都執一把明晃晃的武士刀,從東門殺到西門,從街頭砍到巷尾。最後發現這樣太麻煩了,就把南京的老百姓集合起來挖壕溝,挖好了跪在壕溝邊,日本兵一刀一個,刀落頭滾,人順勢前傾栽進溝裡,最後用新翻的土掩埋起來。

「民國二十六年十二月十三日,你們必須記住這一天,日本兵進入南京城,燒殺姦淫,我們中國老百姓,包括婦女和小孩子,被慘殺而死的超過三十萬人……」老師說著,他們全身的毛細孔都張開,輕微的顫抖著。

說到這裡,老師歎息一聲說:「在那個時代,能一刀而死的人已經是最幸運了。」

老師合起歷史課本,說她有一些親戚住在南京,抗戰勝利後,她到南京去尋找親戚的下落,十幾個親戚竟已骸骨無存,好像從來沒有在這個世界存在過,她在南京城走著,竟因絕望的悲痛而昏死過去……

老師的眼中升起一層霧,霧先凝成水珠滑落,最後竟掩面哭了出來。

老師的淚,使他們彷彿也隨老師到了那傷心之城。他溫柔而又憂傷地注視這位他最敬愛的歷史老師,老師挽了一個髮髻,露出光潔美麗飽滿的額頭,她穿一襲藍得天空一樣的藍旗袍,肌膚清澄如玉,在她落淚時是那樣淒楚,又是那樣美。

老師是他那時候的老師裡唯一來自北方的人,說起國語來水波靈動,像小溪流過竹邊,他常坐著聽老師講課而忘失了課裡的內容,就像聽見風鈴叮叮搖曳。她是那樣秀雅,很難讓人聯想到那烽火悲歌的時代,但那是真實的呀!最美麗的中國人也從炮火裡走過!

說不出為什麼,他和老師一樣心酸,眼淚也落了下來,這時,他才聽見同學們都在哭泣的聲音。

老師哭了一陣,站起來,細步急走的出了教室,他望出窗口,看見老師從校園中兩株相思樹穿過去,藍色的背影在相思樹中隱沒。

哥哥帶他穿過一片濃密的相思林,撥開幾叢野芒花。

他才看見隱沒在相思林中用鐵絲網圍成的大籠子,裡面關了十幾隻鴿子,還有斑鳩、麻雀、白頭翁、青笛兒,一些吱吱喳喳的小鳥。

哥哥討好地說:「這籠子是我自己做的,你看,做得不錯吧?」他點點頭,哥哥把籠門拉開,將新捕到的鴿子和麻雀丟了進去。他到那時才知道,為什麼哥哥一放學就往山上跑的原因。

哥哥大他兩歲,不過在他眼中,讀初中一年級的哥哥已像個大人。平常,哥哥是不屑和他出遊的,這一次能帶他上山,是因為兩星期前他們曾打了一架,他立志不與哥哥說話,一直到那天哥哥說願意帶他到山上捕鳥,他才讓了步。

「為什麼不把捕到的鳥帶回家呢?」他問。

「不行的,」哥哥說,「帶回家會挨打,只好養在山上。」

哥哥告訴他,把這些鳥養在山上,有時候帶同學到山上燒烤小鳥吃,真是人間的美味。在那樣物質匱乏的年代,烤小鳥對鄉下孩子確有很大的誘惑。

他也記得,哥哥第一次帶兩隻捕到的鴿子回家燒烤,被父親毒打的情景,那是因為鴿子的腳上繫著兩個腳環,父親看到腳環時大為震怒,以為哥哥是偷來的。父親一邊用籐條抽打哥哥,一邊大聲吼叫:「我做牛做馬飼你們長大,你卻去偷人家的鴿子殺來吃!」

「我做牛做馬飼你們長大,你卻……」這是父親的口頭禪,每次他們犯了錯,父親總是這樣生氣的說。

做牛做馬,對這一點,他記憶中的父親確實是牛馬一樣日夜忙碌的,並且他也知道父親的青少年時代過得比牛馬都不如,他的父親,是從一個恐怖的時代活存過來的。父親的故事,他從年幼就常聽父親提起。

父親生在日據時代的晚期,十四歲時就被以「少年隊」的名義調到左營桃仔園做苦工,每天凌晨四點開始工作到天黑,做最粗鄙的工作。十七歲,他被迫加入「台灣總督府勤行報國青年隊」,被徵調到霧社,及更深山的「富士社」去開山,許多人掉到山谷死去了,許多人體力不支死去了,還有許多是在精神折磨裡無聲無息的死去了,和他同去的中隊有一百多人,活著回來的只有十一個。

他小學一年級第一次看父親落淚,是父親說到在「勤行報國青年隊」時每天都吃不飽,只好在深夜跑到馬槽,去偷隊長餵馬的飼料,卻不幸被逮住了,差一點活活被打死。父親說:「那時候,日本隊長的白馬所吃的糧,比我們吃得還好,那時我們台灣人真是牛馬不如呀!」說著,眼就紅了。

二十歲,父親被調去「海軍陸戰隊」,轉戰太平洋,後來深入中國內地,那時日本資源不足,據父親說最後的兩年過得是鬼也不如,怪不得日本鬼子後來會惡性大發。父親在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戰火中過了五年,最後日本投降,他也隨日本軍隊投降了。

父親被以「日籍台灣兵」的身份遣送回台灣,與父親同期被徵調的台灣籍日本兵有二百多人,活著回到家鄉的只有七個。

「那樣深的仇恨,都能不計較,真是了不起的事呀!」父親感慨地對他們說。

那樣深的仇恨,怎樣去原諒呢?

這是他幼年時代最好奇的一段,後來他美麗的歷史老師,在課堂上用一種莊嚴明澈的聲音,一字一字朗誦了那一段歷史:

「我中國同胞們須知『不念舊惡』及『與人為善』為我民族傳統至高至貴之德行。我們一貫聲言,我們只認日本黷武的軍閥為敵,不以日本的人民為敵。今天敵軍已被我們盟邦共同打倒了,我們當然要嚴密責成他忠實執行所有的投降條款。但是,我們並不要報復,更不可對敵國無辜人民加以污辱。我們只有對他們為他的納粹軍閥所愚弄所驅迫而表示憐憫,使他們能自拔於錯誤與罪惡。要知道,如果以暴行答覆敵人以前的暴行,以奴辱來答覆他們從前錯誤的優越感,則冤冤相報,永無終止,絕不是我們仁義之師的目的。」

聽完那一段,他雖不能真切明白其中的含意,卻能感覺到字裡行間那種寬廣博大的悲憫,尤其是最後「仁義之師」四個字使他的心頭大為震動。在這種震動裡面,課室間流動的就是那悲憫的空氣,莊嚴而不帶有一絲雜質。

老師朗讀完後,輕輕的說:「那時候,全國都瀰漫著仇恨與報復的情緒,雖然說被艱苦得來的勝利所掩蓋,但如果沒有蔣主席在重慶的這段宣言表明政府的態度,留在中國的日本人就不可收拾了。」

老師還說,戰爭是非常不幸的,只有親歷戰爭悲慘的人,才知道勝利與失敗同樣的不幸。我們中國人被壓迫、被慘殺、被蹂躪,但如果沒有記取這些,而用來報復給別人,那最後的勝利就更不幸了。

記得在上那抗戰的最後一課,老師已洗清了她剛開始講抗戰的憂傷,而是那麼明淨,彷彿是蘆溝橋新雕的獅子,週身浴在一層透明的光中。那是多麼優美的畫面,他當時看見老師的表情,就如同供在家裡佛案上的白瓷觀音。

他和哥哥打架時,深切知道寬容仇恨是很困難的,何況是千萬人的被屠殺?可是在那些被仇恨者中,有他最敬愛的父親,他就覺得那對侵略者的寬容是多麼偉大而值得感恩。

老師後來給他們說了一個故事,是他永遠不能忘記的:

「有一隻幼小的鴿子,被飢餓的老鷹追逐,飛入林中,這時一位高僧正在林中靜坐。鴿子飛入高僧的懷中,向他求救。高僧抱著鴿子,對老鷹說:

「請你不要吃這隻小鴿子吧!」

「我不吃這只鴿子就會餓死了,你慈悲這鴿子的生命,為什麼不能愛惜我的生命呢?」老鷹說。

「這樣好了,看這鴿子有多重,我用身上的肉給你吃,來換取它的生命,好嗎?」

老鷹答應了高僧的建議。

高僧將鴿子放在天平的一端,然後從自己身上割取同等大的肉放在另一端,但是天平並沒有平衡。說也奇怪,不論高僧割下多少肉,都沒有一隻幼小的鴿子重,直到他把股肉臂肉全割盡,小鴿站立的天平竟沒有移動分毫。

最後,高僧只好竭盡僅存的一口氣將整個自己投在天平的一端,天平才算平衡了。

老師給這個故事做了這樣的結論:「生命是不可取代的,不管生命用什麼面目呈現,都有不可取代的價值,老鷹與鴿子的生命不可取代,侵略者與被侵略者也是一樣的,為了救鴿子而殺老鷹是不公平的,但天下有什麼絕對公平的事呢?」

說完後,老師抬頭看著遠方的天空,藍天和老師的藍旗袍一樣澄明無染,他的心靈彷彿也受到清洗,感受到慈悲有壯大的力量,可以包容這個世界。人雖然渺小,但只要有慈悲的胸懷,也能夠像藍天與虛空一般莊嚴澄澈,照亮世界。

上完課,老師踩著陽光的溫暖走入相思樹間,驚起了在枝椏中的麻雀。

黃昏時分,他憂心的坐在窗口,看急著歸巢的麻雀零落的飛過。

他的憂心,是因為哥哥第二天要和同學到山上去燒鳥大會,特別邀請了他。他突然想念起那一群被關在山上鐵籠裡的鳥雀,想起故事裡飛入高僧懷中的那隻小鴿子,想起有一次他和同學正在教室裡狙殺飛舞的蒼蠅,老師看見了說:「別打呀!你們沒看見那些蒼蠅正在搓手搓腳的討饒嗎?」

明天要不要去赴哥哥的約會呢?

去呢?不去呢?

清晨,他起了個絕早。

在陽光尚未升起的時候,他就從被窩鑽了出來,摸黑沿著小徑上山,一路上聽見鳥雀們正在醒轉的聲音。在那些喃喃細語的鳥鳴聲中,他彷彿聽見了每天清晨上學時母親對他的叮嚀。

在這個紛亂的世間,不論是親人、仇敵、宿怨,乃至畜生、鳥雀,都是一樣疼愛著自己的兒女吧!

跌了好幾跤,他才找到哥哥架網的地方,有幾隻早起的麻雀已落在網裡,做最後的掙扎。他走上去,一一解開它們的束縛,看著麻雀如箭一般驚慌的騰飛上空中。

他鑽進哥哥隱藏鐵籠的林中,拉開了鐵絲網的門,鳥們驚疑的注視著他,輕輕撲動翅翼,他把它們趕出籠子。也許是關得太久了,那些鳥在籠門口遲疑一下,才振翅飛起。

尤其是幾隻鴿子,站在門口半天還不肯走,他用雙手趕著它們說:「飛呀!飛呀!」鴿子轉著墨圓明亮的眼珠,骨溜溜地看著他,試探地拍拍翅,咕咕!咕咕!咕咕!叫了幾聲,才以一種優美無比的姿勢衝向空中,在他的頭上盤桓了兩圈,才往北方的藍天飛去。

在鴿子的咕咕聲中,他恍若聽見了感恩的情意,於是,他靜靜地看著鴿子的灰影完全消失在空中,這時候第一道晨曦才從東方的山頭照射過來,大地整個醒轉,滿山的鳥鳴與蟬聲從四面八方演奏出來,好像這是多麼值得歡騰的慶典。他感覺到心潮洶湧澎湃,他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心那樣清和柔軟,像春天裡初初抽芽的絨絨草地,隨著他放出的高飛遠揚的鴿子、麻雀、白頭翁、斑鳩、青笛兒,他聽見了自己心靈深處一種不能言說的慈悲的消息,在整個大地裡萌動湧現。

看著甦醒的大地,看著流動的早雲,看著光明無限的天空,看著滿天清朗的金橙色霞光,他的視線逐漸模糊了,才發現自己的眼中飽孕將落未落的淚水,心底的美麗一如晨曦照耀的露水,充滿了感恩的喜悅。

我多麼懷念父親那時的笑,也期待再看父親的笑。

期待父親的笑

父親躺在醫院的加護病房裡,還殷殷地叮囑母親不要通知遠地的我,因為他怕我在台北工作擔心他的病情。還是母親偷偷叫弟弟來通知我,我才知道父親住院的消息。

這是典型的父親的個性,他是不論什麼事總是先為我們著想,至於他自己,倒是很少注意。我記得在很小的時候,有一次父親到鳳山去開會,開完會他到市場去吃了一碗肉羹,覺得是很少吃到的美味,他馬上想到我們,先到市場去買了一個新鍋,買一大鍋肉羹回家。當時的交通不發達,車子顛簸得厲害,回到家時肉羹已冷,且溢出了許多,我們吃的時候已經沒有父親所形容的那種美味。可是我吃肉羹時心血沸騰,特別感到那肉羹是人生難得,因為那裡面有父親的愛。

在外人的眼中,我的父親是粗獷豪放的漢子,只有我們做子女的知道他心裡極為細膩的一面。提肉羹回家只是一端,他不管到什麼地方,有好的東西一定帶回給我們,所以我童年時代,父親每次出差回來,總是我們最高興的時候。

他對母親也非常體貼,在記憶裡,父親總是每天清早就到市場去買菜,在家用方面也從不讓母親操心。這三十年來我們家都是由父親上菜場,一個受過日式教育的男人,能夠這樣內外兼顧是很少見的。

父親的青壯年時代雖然受過不少打擊和挫折,但我從來沒有看過父親憂愁的樣子。他是一個永遠向前的樂觀主義者,再壞的環境也不皺一下眉頭,這一點深深地影響了我,我的樂觀與韌性大部分得自父親的身教。父親也是個理想主義者,這種理想主義表現在他對生活與生命的盡力,他常說:「事情總有成功和失敗兩面,但我們總是要往成功的那個方向走。」

由於他的樂觀和理想主義,使他成為一個溫暖如火的人,只要有他在就沒有不能解決的事,就使我們對未來充滿了希望。他也是個風趣的人,再壞的情況下,他也喜歡說笑,他從來不把痛苦給人,只為別人帶來笑聲。

小時候,父親常帶我和哥哥到田里工作,透過這些工作,啟發了我們的智慧。例如我們家種竹筍,在我沒有上學之前,父親就曾仔細地教我怎麼去挖竹筍,怎麼看土地的裂痕,才能挖到沒有出青的竹筍。二十年後我到竹山去採訪筍農,曾在竹筍田里表演了一手,使得筍農大為佩服。其實我已二十年沒有挖過筍,卻還記得父親教給我的方法,可見父親的教育對我影響多麼大。

由於是農夫,父親從小教我們農夫的本事,並且認為什麼事都應從農夫的觀點出發。像我後來從事寫作,剛開始的時候,父親就常說:「寫作也像耕田一樣,只要你天天下田,就沒有不收成的。」他也常叫我不要寫政治文章,他說:「不是政治性格的人去寫政治文章,就像種稻子的人去種檳榔一樣,不但種不好,而且常會從檳榔樹上摔下來。」

他常教我多寫些於人有益的文章,少批評罵人,他說:「對人有益的文章是灌溉施肥,批評的文章是放火燒山;灌溉施肥是人可以控制的,放火燒山則常常失去控制,傷害生靈而不自知。」他叫我做創作者,不要做理論家,他說:「創作者是農夫,理論家是農會的人。農夫只管耕耘,農會的人則為了理論常會犧牲農夫的利益。」

父親的話中含有至理,但他生平並沒有寫過一篇文章。他是用農夫的觀點來看文章,每次都是一語中的,意味深長。

有一回我面臨了創作上的瓶頸,回鄉去休息,並且把我的苦惱說給父親聽。他笑著說:「你的苦惱也是我的苦惱,今年香蕉收成很差,我正在想明年還要不要種香蕉,你看,我是種好呢?還是不種好?」我說:「你種了四十多年的香蕉,當然還要繼續種呀!」

他說:「你寫了這麼多年,為什麼不繼續呢?年景不會永遠壞的。假如每個人寫文章寫不出來就不寫了,那麼,天下還有大作家嗎?」

我自以為在寫作上十分用功,主要是因為我生長在世代務農的家庭。我常想:世上沒有不辛勞的農人,我是在農家長大的,為什麼不能像農人那麼辛勞?最好當然是像父親一樣,能終日辛勞,還能利他無我,這是我寫了十幾年文章時常反躬自省的。

母親常說父親是勞碌命,平日總閒不下來,一直到這幾年身體差了還時常往外跑,不肯待在家裡好好休息。他是那一種有福不肯獨享,有難願意同當的人。

他年輕時身強體壯,力大無窮,每天挑兩百斤的香蕉來回幾十趟還輕鬆自在。我還記得他的腳大得像船一樣,兩手攤開時像兩個扇面。一直到我上初中的時候,他一手把我提起還像提一隻小雞,可是也是這樣棒的身體害了他,他飲酒總不知節制,每次喝酒一定把桌底都擺滿酒瓶才肯下桌,喝一打啤酒對他來說是小事一樁,就這樣把他的身體喝垮了。

在六十歲以前,父親從未進過醫院,這三年來卻數度住院,雖然個性還是一樣樂觀,身體卻不像從前硬朗了。這幾年來如果說我有什麼事放心不下,那就是操心父親的健康,看到父親一天天消瘦下去,真是令人心痛難言。

父親有五個孩子,這裡面我和父親相處的時間最少,原因是我離家最早,工作最遠。我十五歲就離開家鄉到台南求學,後來到了台北,工作也在台北,每年回家的次數非常有限。近幾年結婚生子,工作更加忙碌,一年更難得回家兩趟,有時頗為自己不能孝養父親感到無限愧疚。父親很知道我的想法,有一次他說:「你在外面只要向上,做個有益社會的人,就算是有孝了。」

母親和父親一樣,從來不要求我們什麼,她是典型的農村婦女,一切榮耀歸給丈夫,一切奉獻都給子女,比起他們的偉大,我常覺得自己的渺小。

我後來從事報導文學,在各地的鄉下人物裡,常找到父親和母親的影子,他們是那樣平凡、那樣堅強,又那樣的偉大。我後來的寫作裡時常引用村野百姓的話,很少引用博士學者的宏論,因為他們是用生命和生活來體驗智慧,從他們身上,我看到了最偉大的情操,以及文章裡最動人的素質。

我常說我是最幸福的人,這種幸福是因為我童年時代有好的雙親和家庭,我青少年時代有感情很好的兄弟姐妹;進入中年,有許多知心的朋友。我對自己的成長總抱著感恩之心,當然這裡面最重要的基礎是來自於我的父親和母親,他們給了我一個樂觀、關懷、良善、進取的人生觀。

我能給他們的實在太少了,這也是我常深自懺悔的。有一次我讀到《佛說父母恩重難報經》,佛陀這樣說:

假使有人,為於爹娘,手持利刀,割其眼睛,獻於如來, 經百千劫,猶不能報父母深恩。 假使有人,為於爹娘,亦以利刀,割其心肝,血流遍地, 不辭痛苦,經百千劫,猶不能報父母深恩。 假使有人,為於爹娘,百千刀戟,一時刺身,於自身中,左右出入, 經百千劫,猶不能報父母深恩……

讀到這裡,不禁心如刀割,涕泣如雨。這一次回去看父親的病,想到這本經書,在病床邊強忍著要落下的淚,這些年來我是多麼不孝,陪伴父親的時間竟是這樣的少。

母親也是,有一位也在看護父親的鄭先生告訴我:「要知道你父親的病情,不必看你父親就知道了,只要看你媽媽笑,就知道病情好轉,看你媽媽流淚,就知道病情轉壞,他們的感情真是好。」

為了看顧父親,母親在醫院的走廊打地鋪,幾天幾夜都沒能睡個好覺。父親生病以後,她甚至還沒有走出醫院大門一步,人瘦了一圈,一看到她的樣子,我就心疼不已。

但願,但願,但願父親的病早日康復。以前我在田里工作的時候,看我不會農事,他會跑過來拍我的肩說;「做農夫,要做第一流的農夫;想寫文章,要寫第一流的文章;要做人,要做第一等人。」然後覺得自己太嚴肅了,就說:「如果要做流氓,也要做大尾的流氓呀!」然後父子兩人相顧大笑,笑出了眼淚。

我多麼懷念父親那時的笑。

也期待再看父親的笑。

一個人住在腳踏不到泥土的地方,父親竟不能忍受。

紅心蕃薯

看我吃完兩個紅心蕃薯,父親才放心地起身離去,走的時候還落寞地說:「為什麼不找個有土地的房子呢?」

這次父親北來,是因為家裡的紅心蕃薯收成,特地背了一袋給我,還挑選幾個格外好的,希望我種在庭前的院子。他萬萬沒有想到,我早已從郊外的平房搬到城中的大廈,根本是容不下綠色的地方,甚至長不出一株狗尾草,不要說蕃薯了。

到車站接了父親回到家裡,我無法形容父親的表情有多麼近乎無望。他在屋內轉了三圈,才放下提著的麻袋,憤憤地說:「伊娘咧!你竟住在無土的所在!」一個人住在腳踏不到泥土的地方,父親竟不能忍受,也是我看到他的表情才知道的。然後他的憤憤轉成喃喃:「你住在這種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所在,我帶來的蕃薯要種在哪裡?要種在哪裡?」

父親對蕃薯的感情,也是這兩年我才深切知道的。

那是有一次我站在舊家前,看著河堤延伸過來的菅芒花,在微涼秋風中搖動著,那些遍地蔓生的菅芒長得有一人高,我看到較近的菅芒搖動得特別厲害,凝神注視,才突然看到父親走在那一片菅芒裡,我大吃一驚。原來父親的頭髮和秋天灰白的菅芒花是同一個顏色,他在遍生菅芒的野地裡走了幾百公尺,我竟未能看見。

那時我站在家前的蕃薯田里,父親來到我的面前,微笑的問:「在看蕃薯嗎?你看長得像羊頭一樣大了哩!」說著,他蹲下來很細心的撥開泥土,捧出一個精壯圓實的蕃薯來,以一種讚歎的神情注視著蕃薯。我帶著未能在菅芒花中看見父親身影的愧疚心情,與他面對面蹲著。父親突然像兒童天真歡愉的歎了一口氣,很自得地說:「你看,恐怕沒有人蕃薯種得比我好了。」然後他小心翼翼把那個蕃薯埋入土中,動作像在收藏一件藝術品,神情莊重而帶著收穫的歡愉。

父親的神情使我想起幼年有關於蕃薯的一些記憶。有一次我和幾位外省的小孩子吵架,他們一直罵著:「蕃薯呀!蕃薯呀!」我們就回罵:「老芋呀!老芋呀!」

對這兩個名詞我是疑惑的,回家詢問了父親。那天他喝了幾杯老酒,神情至為愉快,他打開一張老舊的地圖,指著台灣的那一部分說:「台灣的樣子真是像極了紅心的蕃薯,你們是這蕃薯的子弟呀!」而無知的我便指著北方廣大的大陸說:「那,這大陸的形狀就是一個大的芋頭了,所以外省人是芋仔的子弟?」父親大笑起來,撫著我的頭說:「憨囝仔,我們也是唐山來的,只是來得比較早而已。」

然後他用一枝紅筆,從我們遙遠的北方故鄉有力地畫下來,牽連到我們所居的台灣南部。那是第一次在十燭光的燈泡下,我認識到,芋頭與蕃薯原來是極其相似的植物,並不是我們想像中那麼判然有別的。也第一次知道,原來在東北會落雪的故鄉,也遍生著紅心的蕃薯!

我更早的記憶,是從我會吃飯開始的。家裡每次收成蕃薯,總是保留一部分填置在木板的眠床底下。我們的每餐飯中一定煮了三分之一的蕃薯,早晨的稀飯裡也放了蕃薯簽,有時吃膩了,我就抱怨起來。

聽完我的抱怨,父親就激動地說起他少年的往事。他們那時為了躲警報,常常在防空壕裡一窩就是一整天。所以祖母每每把蕃薯煮好放著,一旦警報聲響,父親的九個兄弟姊妹就每人抱兩三個蕃薯直奔防空壕,一邊啃蕃薯,一邊聽飛機和炮彈在四處交響。他的結論常常是:「那時候有蕃薯吃,已經是天大的幸福了。」他一說完這個故事,我們只好默然的把蕃薯扒到嘴裡去。

父親的蕃薯訓誡並不是尋常都如此嚴肅,偶爾也會說起戰前在日本人的小學堂中放屁的事。由於吃多了蕃薯,屁有時是忍耐不住的,當時吃蕃薯又是一般家庭所不能免,父親形容說:「因此一進了教室往往是戰雲密佈,不時傳來屁聲。」而他說放屁是會傳染的,常常一呼百諾,萬眾皆響。有一回屁得太厲害,全班被日本老師罰跪在窗前,即使跪著,屁聲仍然不斷。父親頑笑地說:「經過跪的姿勢,屁聲好像更響了。」他說這些的時候,我們通常就吃蕃薯吃得比較甘心,放起屁來也不以為忤了。

然後是一陣戰亂,父親到南洋打了幾年仗,在叢林之中,時常從睡夢中把他喚醒,時常讓他在思鄉時候落淚的,不是別的珍寶,只是普普通通的紅心蕃薯。它烤炙過的香味,穿過數年的烽火,在萬金家書也不能抵達的南洋,溫暖了一位年輕戰士的心,並呼喚他平安的回到家鄉。他有時想到蕃薯的香味,一張像極蕃薯形狀的台灣地圖就清楚浮現,思緒接著往南方移動,再來的圖像便是溫暖的家園,還有寬廣無邊結滿黃金稻穗的大平原……

戰後返回家鄉,父親的第一件事便是在家前家後種滿了蕃薯,日後遂成為我們家的傳統。家前種的是白瓢蕃薯,粗大壯實,一個可以長到十斤以上;屋後一小片園地是紅心蕃薯,一串一串的果實,細小而甜美。白瓢蕃薯是為了預防戰爭逃難而準備的,紅心蕃薯則是父親南洋夢裡的鄉思。

每年父親從南洋歸來的紀念日,夜裡的一餐我們通常不吃飯,只吃紅心蕃薯,聽著父親訴說戰爭的種種,那是我農夫父親的憂患意識。他總是記得飢餓的年代,蕃薯是可以飽腹的,如今回想起來,一家人圍著小燈食薯,那種景況我在梵高的名畫《食薯者》中幾乎看見。在沉默中,是莊嚴而肅穆的。

在這個近百年來中國最富裕的此時此地,父親的憂患想來恍若一個神話。大部分人永遠不知有槍聲,只有極少數經過戰爭的人,在他們的心底有一段蕃薯的歲月,那歲月裡永遠有槍聲時起時落。

由於有那樣的童年,日後我在各地旅行的時候,便格外留心蕃薯的蹤跡。我發現在我們所居的這張蕃薯形狀的地圖上,從最北角到最南端,從山坡上干瘠的石頭地到河岸邊肥沃的沙埔,蕃薯都能夠堅強的、不經由任何肥料與農藥而向四方生長,並結出豐碩的果實。

有一次,我在澎湖人跡已經遷徙的無人島上,看到人所耕種的植物都被野草吞滅了,只有遍生的蕃薯還和野草爭著方寸,在無情的海風烈日下開出一片淡紅的晨曦顏色的花,而且在最深的土裡,各自緊緊握著拳頭。那時我知道在人所種植的作物之中,蕃薯是最強悍的。

這樣想著,幼年家前家後的蕃薯花突然在腦中閃現,蕃薯花的形狀和顏色都像牽牛花,唯一不同的是,牽牛花不論在籬笆上,在陰濕的溝邊,都是抬頭挺胸,彷彿要探知人世的風景;蕃薯花則通常是卑微的依著土地,好像在嗅著泥土的芳香。在夕陽將下之際,牽牛花開始萎落,而那時的蕃薯花卻開得正美,淡紅夕雲一樣的色澤,染滿了整片土地。

正如父親常說,世界上沒有一種植物比得上蕃薯,它從頭到腳都有用,連花也是美的。現在台北最乾淨的菜場也賣有蕃薯葉子的青菜,價錢還頗不便宜。有誰想到這在鄉間是最卑賤的菜,是逃難的時候才吃的?

在我居住的地方,巷口本來有一位賣糖蕃薯的老人,一個滾圓的大鐵鍋,掛滿了糖漬過的蕃薯,開鍋的時候,一縷撲鼻的香味由四面揚散出來,那些蕃薯是去皮的,長得很細小,卻總像記錄著什麼心底的珍藏。有時候我向老人買一個蕃薯,散步回來時一邊吃著,那蜜一樣的滋味進了腹中,卻有一點酸苦,因為老人的臉總使我想起在烽煙奔走過的風霜。

老人是離亂中倖存的老兵,家鄉在山東偏遠的小縣分。有一回我們為了地瓜問題爭辯起來,老人堅持台灣的紅心蕃薯如何也比不上他家鄉的紅瓢地瓜,他的理由是:「台灣多雨水,地瓜哪有俺的家鄉甜?俺家鄉的地瓜真是甜得像蜜的!」老人說話的神情好像當時他已回到家鄉,站在地瓜田里。看著他的神情,使我想起父親和他的南洋,他在烽火中的夢,我真正知道,蕃薯雖然卑微,它卻連結著鄉愁的土地,永遠在鄉思的天地裡吐露新芽。

父親送我的紅心蕃薯過了許久,有些要發芽的樣子,我突然想起在巷口賣糖蕃薯的老人,便提去巷口送他,沒想到老人改行賣牛肉麵了,我說:「你為什麼不賣地瓜呢?」老人愕然的說:「唉!這年頭,人連米飯都不肯吃了,誰來買俺的地瓜呢?」我無奈地提蕃薯回家,把蕃薯袋子丟在地上,一個蕃薯從袋口跳出來,破了,露出其中的鮮紅血肉。這些無知的蕃薯,為何經過卅年,心還是紅的!不肯改一點顏色?

老人和父親生長在不同背景的同一個年代,他們在顛沛流離的大時代裡,只是渺小而微不足道的人,可能只有那破了皮的紅心蕃薯才能記錄他們心裡的顏色;那顏色如清晨的蕃薯花,在晨曦掩映的雲彩中,曾經欣欣茂盛過,曾經以卑微的球根纍纍互相擁抱、互相溫暖。他們之所以能卑微地活過人世的烽火,是因為在心底的深處有著故鄉的驕傲。

站在陽台上,我看到父親去年給我的紅心蕃薯,我任意種在花盆中,放在陽台的花架上,如今,它的綠葉已經長到磨石子地上,甚至有的伸出陽台的欄杆,彷彿在找尋什麼。每一叢紅心蕃薯的小葉下都長出根的觸鬚,在石地板久了,有點萎縮而乾枯了。那小小的紅心蕃薯竟是在找尋它熟悉的土地吧!因為土地,我想起父親在田中耕種的背影,那背影的遠處,是他從菅芒花叢中遠遠走來,到很近的地方,花白的發,冒出了菅芒。為什麼蕃薯的心還紅著,父親的發竟白了。

在我十歲那年,父親首次帶我到都市來,我們行經一片被拆除公寓的工地,工地堆滿了磚塊和沙石;父親在堆置的磚塊縫中,一眼就辨認出幾片蕃薯葉子,我們循著葉子的莖絡,終於找到一株幾乎被完全掩埋的根,父親說:「你看看這蕃薯,根上只要有土,它就可以長出來。」然後他沒有再說什麼,執起我的手,走路去飯店參加堂哥隆重的婚禮。

如今我細想起來,那一株被埋在建築工地的蕃薯,是有著逃難的身世,由於它的腳在泥土上,苦難也無法掩埋它,比起這些種在花盆中的蕃薯,它有著另外的命運和不同的幸福。就像我們遠離了百年的戰亂,住在看起來隱密而安全的大樓裡,卻有了失去泥土的悲哀——伊娘咧!你竟住在無土的所在。

星空夜靜,我站在陽台上仔細端凝盆中的紅心蕃薯,發現它吸收了夜的露水,在細瘦的葉片上,片片冒出了水珠,每一片葉都沉默小心地呼吸著。那時,我幾乎聽到了一個有泥土的大時代,上一代人的狂歌與低吟都埋在那小小的花盆,只有靜夜的敏感才能聽見。

那一夜,我們坐在母親身側,看螢火蟲一一飛入芒花。

飛入芒花

母親蹲在廚房的大灶旁邊,手裡拿著柴刀,用力劈砍香蕉樹多汁的草莖,然後把剁碎的小莖丟到灶中大鍋,與餿水同熬,準備去餵豬。

我從大廳邁過後院,跑進廚房時正看到母親額上的汗水反射著門口射進的微光,非常明亮。

「媽,給我兩角。」我靠在廚房的木板門上說。

「走!走!走!沒看到現在沒閒嗎?」母親頭也沒抬,繼續做她的活兒。

「我只要兩角銀。」我細聲但堅定地說。

「要做什麼?」母親被我這異乎尋常的口氣觸動,終於看了我一眼。

「我要去買金啖。」金啖是三十年前鄉下孩子唯一能吃到的糖,渾圓的,堅硬的糖球上面黏了一些糖粒。一角錢兩粒。

「沒有錢給你買金啖。」母親用力地把柴刀剁下去。

「別人都有?為什麼我們沒有?」我怨憤地說。

「別人是別人,我們是我們,沒有就是沒有,別人做皇帝你怎麼不去做皇帝!」母親顯然動了肝火,用力地剁香蕉塊。柴刀砍在砧板上咚咚作響。

「做媽媽是怎麼做的?連兩角錢買金啖都沒有?」

母親不再作聲,繼續默默工作。

我那一天是吃了秤錘鐵了心,衝口而出:「不管,我一定要!」說著就用力地踢廚房的門板。

母親用盡力氣,柴刀卡的一聲站立在砧板上,順手抄起一根生火的竹管,氣急敗壞地一言不發,劈頭劈腦就打了下來。

我一轉身,飛也似地蹦了出去,平常,我們一旦忤逆了母親,只要一溜煙跑掉,她就不再追究,所以只要母親一火,我們總是一口氣跑出去。

那一天,母親大概是氣極了,並沒有轉頭繼續工作,反而快速的追了出來。我正奇怪的時候,發現母親的速度異乎尋常的快,幾乎像一陣風一樣,我心裡升起一種恐怖的感覺,想到脾氣一向很好的母親,這一次大概是真正生氣了,萬一被抓到一定會被狠狠打一頓。母親很少打我們,但只要她動了手,必然會把我們打到討饒為止。

邊跑邊想,我立即選擇了那條火車路的小徑,那是家附近比較複雜而難走的小路,整條都是枕木,鐵軌還通過旗尾溪,懸空架在上面,我們天天都在這裡玩耍,路徑熟悉,通常母親追我們的時候,我們就選這條路跑,母親往往不會追來,而她也很少把氣生到晚上,只要晚一點回家,讓她擔心一下,她氣就消了,頂多也只是數落一頓。

那一天真是反常,母親提著竹管,快步地跨過鐵軌的枕木追過來,好像不追到我不肯罷休。我心裡雖然害怕,卻還是有恃無恐,因為我的身高已經長得快與母親平行了,她即使用盡全力也追不上我,何況是在火車路上。

我邊跑還邊回頭望母親,母親臉上的表情是冷漠而堅決的。我們一直維持著二十幾公尺的距離。

「唉唷!」我跑過鐵橋時,突然聽到母親慘叫一聲,一回頭,正好看到母親撲跌在鐵軌上面,噗的一聲,顯然跌得不輕。

我的第一個反應是:一定很痛!因為鐵軌上鋪的都是不規則的碎石子,我們這些小骨頭跌倒都痛得半死,何況是媽媽?

我停下來,轉身看母親,她一時爬不起來,用力搓著膝蓋,我看到鮮血從她的膝上汩汩流出,鮮紅色的,非常鮮明。母親咬著牙看我。

我不假思索地跑回去,跑到母親身邊,用力扶她站起,看到她腿上的傷勢實在不輕,我跪下去說:「媽,您打我吧!我錯了。」

母親把竹管用力的丟在地上,這時,我才看見她的淚從眼中急速地流出,然後她把我拉起,用力抱著我,我聽到火車從很遠很遠的地方開過來。

我用力擁抱著母親說:「我以後不敢了。」

這是我小學二年級時的一幕,每次一想到母親,那情景就立即回到我的心版,重新顯影,我記憶中的母親,那是她最生氣的一次。其實,母親是個很溫和的人,她最不同的一點是,她從來不埋怨生活,很可能她心裡也是埋怨的,但她嘴裡從不說出,我這輩子也沒聽她說過一句粗野的話。

因此,母親是比較傾向於沉默的,她不像一般鄉下的婦人喋喋不休。這可能與她的教育與個性都有關係,在母親的那個年代,她算是幸運的,因為受到初中的教育,日據時代的鄉間能讀到初中已算是知識分子了,何況是個女子。在我們那方圓幾里內,母親算是知識豐富的人,而且她寫得一手娟秀的字,這一點是我小時候常引以為傲的。

我的基礎教育都是來自母親,很小的時候她就把三字經寫在日曆紙上讓我背誦,並且教我習字。我如今寫得一手好字就是受到她的影響,她常說:「別人從你的字裡就可以看出你的為人和性格了。」

早期的農村社會,一般孩子的教育都落在母親的身上,因為孩子多,父親光是養家已經沒有餘力教育孩子。我們很幸運的,有一位明理的、有知識的母親。這一點,我的姐姐體會得更深刻,她考上大學的時候,母親力排眾議對父親說:「再苦也要讓她把大學讀完。」在二十年前的鄉間,給女孩子去讀大學是需要很大的決心與勇氣的。

母親的父親——我的外祖父——在他居住的鄉里是頗受敬重的士紳,日據時代在政府機構任職,又兼營農事,是典型耕讀傳家的知識分子,他連續擁有了八個男孩,晚年時才生下母親,因此,母親的童年與少女時代格外受到鍾愛,我的八個舅舅時常開玩笑地說:「我們八個兄弟合起來,還比不上你母親受的寵愛。」

母親嫁給父親是「半自由戀愛」,由於祖父有一塊田地在外祖父家旁,父親常到那裡去耕作,有時藉故到外祖父家歇腳喝水,就與母親相識,互相閒談幾句,生起一些情意。後來祖父央媒人去提親,外祖父見父親老實可靠,勤勞能負責任,就答應了。

父親提起當年為了博取外祖父母和舅舅們的好感,時常挑著兩百多斤的農作在母親家前來回走過,才能順利娶回母親。

其實,父親與母親在身材上不是十分相配的,父親是身高六尺的巨漢,母親的身高只有一米五十,相差達三十公分。我家有一幅他們的結婚照,母親站著到父親耳際,大家都覺得奇怪,問起來,才知道寬大的白紗禮服裡放了一個圓凳子。

母親是嫁到我們家才開始吃苦的,我們家的田原廣大,食指浩繁,是當地少數的大家族。母親嫁給父親的頭幾年,大伯父二伯父相繼過世,大伯母也隨之去世,家外的事全由父親撐持,家內的事則由二伯母和母親負擔,一家三十幾口的衣食,加上養豬飼雞,辛苦與忙碌可以想見。

我印象裡還有幾幕影像鮮明的靜照,一幕是母親以藍底紅花背巾背著我最小的弟弟,用力撐著豬欄要到豬圈裡去洗刷豬的糞便。那時母親連續生了我們六個兄弟姊妹,家事操勞,身體十分瘦弱。我小學一年級,小弟一歲,我常在母親身邊跟進跟出,那一次見她用力撐著跨過豬圈,我第一次體會到母親的辛苦而落下淚來,如今那一條藍底紅花背巾的圖案還時常浮現出來。

另一幕是,有時候家裡缺乏青菜,母親會牽著我的手,穿過家前的一片菅芒花,到蕃薯田里去採蕃薯葉,有時候則到溪畔野地去摘鳥莘菜或芋頭的嫩莖。有一次母親和我穿過芒花的時候,我發現她和新開的芒花一般高,芒花雪樣的白,母親的發墨一般的黑,真是非常美。那時感覺到能讓母親牽著手,真是天下最幸福的事。

還有一幕是,大弟因小兒麻痺死去的時候,我們都忍不住大聲哭泣,唯有母親以雙手掩面悲號,我完全看不見她的表情,只見到她的兩道眉毛一直在那裡抽動。依照習俗,死了孩子的父母在孩子出殯那天,要用枴杖擊打棺木,以責備孩子的不孝,但是母親堅持不用枴杖,她只是扶著弟弟的棺木,默默流淚,母親那時的樣子,到現在在我心中還鮮明如昔。

還有一幕經常上演的,是父親到外面去喝酒徹夜未歸,如果是夏日的夜晚,母親就會搬著籐椅坐在曬穀場說故事給我們聽,講虎姑婆,或者孫悟空,講到孩子都撐不開眼睛而倒在地上睡著。

有一回,她說故事到一半,突然叫起來說:「呀!真美。」我們回過頭去,原來是我們家的狗互相追逐跑進前面那一片芒花,棲在芒花裡無數的螢火蟲嘩然飛起,滿天星星點點,襯著在月下波浪一樣搖曳的芒花,真是美極了。美得讓我們都呆住了。我再回頭,看到那時才三十歲的母親,臉上流露著欣悅的光澤,在星空下,我深深覺得母親是多麼的美麗,只有那時母親的美才配得上滿天的螢火。

於是那一夜,我們坐在母親身側,看螢火蟲一一飛入芒花,最後,只剩下一片寧靜優雅的芒花輕輕搖動,父親果然未歸,遠處的山頭晨曦微微升起,螢火在芒花中消失。

我和母親的因緣也不可思議,她生我的那天,父親急急跑出去請產婆來接生,產婆還沒有來的時候我就生出了,是母親拿起床頭的剪刀親手剪斷我的臍帶,使我順利地投生到這個世界。

年幼的時候,我是最令母親操心的一個,她為我的病弱不知道流了多少淚,在我得急病的時候,她抱著我跑十幾里路去看醫生,是常有的事。尤其在大弟死後,她對我的照顧更是無微不至,我今天能有很棒的身體,是母親在十幾年間仔細調護的結果。

我的母親是這個世界上無數的平凡人之一,卻也是這個世界上無數偉大的母親之一,她是那樣傳統,有著強大的韌力與耐力,才能從艱苦的農村生活過來,絲毫不懷憂怨恨。她們那一代的生活目標非常的單純,只是顧著丈夫、照護兒女,幾乎從沒有想過自己的存在,在我的記憶中,母親的憂病都是因我們而起,她的快樂也是因我們而起。

不久前,我回到鄉下,看到舊家前的那一片芒花已經完全不見了,蓋起一間一間的透天厝,現在那些芒花呢?彷彿都飛來開在母親的頭上,母親的頭髮已經花白了,我想起母親年輕時候走過芒花的黑髮,不禁百感交集。尤其是父親過世以後,母親顯得更孤單了,頭髮也更白了,這些,都是她把半生的青春拿來撫育我們的代價。

童年時代,陪伴母親看螢火蟲飛入芒花的星星點點,在時空無常的流變裡也不再有了,只有當我望見母親的白髮時才想起這些,想起螢火蟲如何從芒花中嘩然飛起,想起母親臉上突然綻放的光澤,想起在這廣大的人間,我唯一的母親。

她鼓勵我們要有夢想,並且懂得堅持,光是這一點,使我後來成為作家。

在夢的遠方

有時候回想起來,我母親對我們的期待,並不像父親那麼明顯而長遠。小時候我的身體差、毛病多,母親對我的期望大概只有一個,就是祈求我的健康,為了讓我平安長大,母親常背著我走很遠的路去看醫生,所以我童年時代對母親留下的第一印象,就是趴在她的背上,去看醫生。

我不只是身體差,還常常發生意外,三歲的時候,我偷喝汽水,沒想到汽水瓶裡裝的是「番仔油」(夜裡點燈用的臭油),喝了一口頓時兩眼翻白,口吐白沫,昏死過去。母親立即抱著我以跑一百公尺的速度到街上去找醫生,那天是大年初二,醫生全休假去了,母親急得滿眼淚,卻毫無辦法。

「好不容易在最後一家醫生館找到醫生,他打了兩個生雞蛋給你吞下去,又有了呼吸,眼睛也張開了,直到你張開眼睛,我也在醫院昏過去了。」母親一直到現在,每次提到我喝番仔油,還心有餘悸,好像撿回一個兒子。聽說那一天她為了抱我看醫生,跑了將近十公里。

四歲那一年,我從桌子上跳下時跌倒,撞到母親的縫紉機鐵腳,後腦殼整個撞裂了,母親正在廚房裡煮飯。我自己掙扎站起來叫母親,母親從廚房跑出來。

「那時,你從頭到腳,全身是血,我看到第一眼,浮起心頭的一個念頭是;這個囝仔無救了。幸好你爸爸在家,坐他的腳踏車去醫院,我抱你坐在後座,一手捏住脖子上的血管,到醫院時我也全身是血,立即推進手術房,推出來時你叫了一聲媽媽,呀!呀!我的囝仔活了,我的囝仔回來了……我那時才感謝得流下淚來。」母親說這段時,喜歡把我的頭髮撩起,看我的耳後,那裡有一道二十公分長的疤痕,像蜈蚣盤據著,聽說我摔了那一次,聰明了不少。

由於我體弱,母親只要聽到有什麼補藥或草藥吃了可以使孩子的身體好,就會不遠千里去求藥方,抓藥來給我補身體,可能補得太厲害,我六歲的時候竟得了疝氣,時常痛得在地上打滾,哭得死去活來。

「那一陣子,只要聽說那裡有先生、有好藥,都要跑去看,足足看了兩年,什麼醫生都看過,什麼藥都吃了,就是好不了。有一天有一個你爸爸的朋友來,說開刀可以治疝氣,雖然我們對西醫沒信心,還是送去開刀了,開一刀,一個星期就好了。早知道這樣,兩年前送你去開刀,不必吃那麼多苦。」母親說吃那麼多苦,當然是指我而言,因為她們那時代的媽媽,是從來不會想到自己的苦。

過了一年,我的大弟得小兒麻痺,一星期就過世了,這對母親是個嚴重的打擊,由於我和大弟年齡最近,她差不多把所有的愛都轉到我身上,對我的照顧可以說是無微不至,並且在那幾年,對我特別溺愛。

例如,那時候家裡窮,吃雞蛋不像現在的小孩可以吃一個,而是一個雞蛋要切成「四洲」(就是四片)。母親切白煮雞蛋有特別方法,她不用刀子,而是用車衣服的白棉線,往往可以切到四片同樣大,然後像寶貝一樣分給我們,每次吃雞蛋,她常背地裡多給我一片。有時候很不容易吃蘋果,一個蘋果切十二片,她也會給我兩片。如果有斬雞,她總會留一碗雞湯給我。

可能是母親的照顧周到,我的身體竟奇跡似的好起來,變得非常健康,常常兩三年都不生病,功課也變得十分好,很少讀到第二名,我母親常說:「你小時候讀了第二名,自己就跑到香蕉園躲起來哭,要哭到天黑才回家,真是死腦筋,第二名不是很好了嗎?」

但身體好、功課好,母親並不是就沒有煩惱,那時我個性古怪,很少和別的小朋友玩在一起,都是自己一個人玩,有時自己玩一整天,自言自語,即使是玩殺刀,也時常一人扮兩角,一正一邪互相對打,而且常不小心讓匪徒打敗了警察,然後自己蹲在田岸上哭。幸好那時候心理醫生沒現在發達,否則我一定早被送去了。

「那時莊稼囝仔很少像你這樣獨來獨往的,滿腦子不知在想什麼,有一次我看你坐在田岸上發呆,我就坐在後面看你,那樣看了一下午,後來我忍不住流淚,心想:這個孤怪囝仔,長大以後不知要給我們變出什麼出頭,就是這個念頭也讓我傷心不已。後來天黑,你從外面回來,我問你:『你一個人坐在田岸上想什麼?』你說:『我在等煮飯花開,等到花開我就回來了。』這真奇怪,我養一手孩子,從來沒有一個坐著等花開的。」母親回憶著我童年的一個片段,煮飯花就是紫茉莉,總是在黃昏時盛開,我第一次聽到它是黃昏開時不相信,就坐一下午等它開。

不過,母親的擔心沒有太久,因為不久有一個江湖術士到我們鎮上,母親先拿大弟的八字給他排,他一排完就說:「這個孩子已經不在世上了,可惜是個大富大貴的命,如果給一個有權勢的人做兒子,就不會夭折了。」母親聽了大為佩服,就拿我的八字去算,算命的說:「這孩子小時候有點怪,不過,長大會做官,至少做到省議員。」母親聽了大為安心,當時在鄉下做個省議員是很了不起的事,從此她對我的古怪不再介意,遇到有人對她說我個性怪異,她總是說:「小時候怪一點沒什麼要緊。」

偏偏在這個時候,我恢復正常。小學五六年級我交了好多好多朋友,每天和朋友混在一起,玩一般孩子的遊戲,母親反而擔心:「唉呀!這個孩子做官無望了。」

我十五歲就離家到外地讀書了,母親因為會暈車,很少到我住的學校看我,我們見面的機會就少了,她常說:「出去好像丟掉,回來像是撿到。」但每次我回家,她總是唯恐我在外地受苦,拚命給我吃,然後在我的背包塞滿東西,我有一次回到學校,打開背包,發現裡面有我們家種的香蕉、棗子;一罐奶粉、一包人參、一袋肉鬆;一包她炒的面茶、一串她綁的粽子,以及一罐她親手醃漬的鳳梨竹筍豆瓣醬……還有一些已經忘了。那時覺得東西多到可以開雜貨店。

那時我住在學校,每次回家返回宿舍,和我住一起的同學都說是小過年,因為母親給我準備的東西,我一個人根本吃不完。一直到現在,我母親還是這樣,我一回家,她就把什麼東西都塞進我的包包,就好像台北鬧饑荒,什麼都買不到一樣,有一次我回到台北,發現包包特別重,打開一看,原來母親在裡面放了八罐汽水。我打電話給她,問她放那麼多汽水做什麼,她說:「我要給你們在飛機上喝呀!」

高中畢業後,我離家愈來愈遠,每次回家要出來搭車,母親一定放下手邊的工作,陪我去搭車,搶著幫我付車錢,彷彿我還是個三歲的孩子。車子要開的時候,母親都會倚在車站的欄杆向我揮手,那時我總會看見她眼中有淚光,看了令人心碎。

要寫我的母親是寫不完的,我們家五個兄弟姊妹,只有大哥侍奉母親,其他的都高飛遠揚了,但一想到母親,好像她就站在我們身邊。

這一世我覺得沒有白來,因為會見了母親,我如今想起母親的種種因緣,也想到小時候她說的一個故事:

有兩個朋友,一個叫阿呆,一個叫阿土,他們一起去旅行。

有一天來到海邊,看到海中有一個島,他們一起看著那座島,因疲累而睡著了。夜裡阿土作了一個夢,夢見對岸的島上住了一位大富翁,在富翁的院子裡有一株白茶花,白茶花樹根下有一壇黃金,然後阿土的夢就醒了。

第二天,阿土把夢告訴阿呆,說完後歎了一口氣說:「可惜只是個夢!」

阿呆聽了信以為真,說:「可不可以把你的夢賣給我?」阿土高興極了,就把夢的權利賣給阿呆。

阿呆買到夢以後,就往那個島出發,阿土賣了夢就回家了。

到了島上,阿呆發現果然住了一個大富翁,富翁的院子裡果然種了許多茶樹,他高興極了,就留下做富翁的傭人,做了一年,只為了等待院子的茶花開。

第二年春天,茶花開了,可惜,所有的茶花都是紅色,沒有一株是白茶花。阿呆就在富翁家住了下來,等待一年又一年,許多年過去了,有一年春天,院子終於開出一棵白茶花。阿呆在白茶花樹根掘下去,果然掘出一壇黃金,第二天他辭工回到故鄉,成為故鄉最富有的人。

賣了夢的阿土還是個窮光蛋。

這是一個日本童話,母親常說:「有很多夢是遙不可及的,但只要堅持,就可能實現。」她自己是個保守傳統的鄉村婦女,和一般鄉村婦女沒有兩樣,不過她鼓勵我們要有夢想,並且懂得堅持,光是這一點,使我後來成為作家。

作家可能沒有作官好,但對母親是個全新的體驗,成為作家的母親,她在對鄉人談起我時,為我小時候的多災多難、古靈精怪全找到了答案。

以直觀來面對世界

如果,我們沒有預設的價值觀呢?如果,我們可以隨環境調整自己的價值判斷呢?

就像一個不知道金錢、物質為何物的赤子,他得到一千元的玩具與十元的玩具,都能感受到一樣的幸福。這是他沒有預設的價值觀,能以直觀來面對世界,世界也因此以幸福來面對他。

就像我們收到陌生者送的貴重禮物,給我們的幸福感還不如知心朋友寄來的一張卡片。這是我們隨環境來調整自己的判斷,能透視物質包裝內的心靈世界,幸福也因此來面對我們的心靈。

所以,幸福的開關有兩個,一個是直觀,一個是心靈的品味。

這兩者不是來自遠方,而是由生活的體會得到的。

什麼是直觀呢?

有源律師問大珠慧海禪師:「和尚修道,還用功否?」

大珠:「用功。」

「如何用功?」

「餓來吃飯,困來眠。」

「一切人總如同師用功否?」

「不同!」

「何故不同?」

「他吃飯時不肯吃飯,百種須索;睡時不肯睡,千般計較,所以不同也。」

好好的吃飯,好好的睡覺就是最大的幸福,最深遠的修行,這是多麼偉大的直觀!在禪師的語錄裡有許多這樣的直觀,都是在教導啟示我們找到幸福的開關,例如:

百丈懷海說:「如今對五欲八風,情無取捨,垢淨俱亡,如日月在空,不緣而照;心如木石,亦如香象截流而過,更無滯礙,此人天堂地獄所不能掇也。」

龐蘊居士說:「神通並妙用,運水與搬柴。」「好雪片片,不落別處。」

溈山靈佑說:「一切時中,視聽尋常,更無委曲,亦不閉眼塞耳,但情不附物,即得。……譬如秋水澄渟,清淨無為,澹濘無礙,喚他作道人,亦名無事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