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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輯 人間有味是清歡

自己發現一些毫不起眼的東西, 有驚艷的感覺, 並慢慢品味出一種哲學, 正如我常說的, 好東西不一定貴, 平淡的東西也自有滋味。

清雅食譜

有時候生活清淡到自己都吃驚起來了。

尤其對食物的慾望差不多完全超脫出來,面對別人都認為是很好的食物,一點也不感到動心。反而在大街小巷裡自己發現一些毫不起眼的東西,有驚艷的感覺,並慢慢品味出一種哲學,正如我常說的,好東西不一定貴,平淡的東西也自有滋味。

在台北四維路一條陰暗的巷子裡,有好幾家山東老鄉開的饅頭鋪子,說是鋪子是由於它實在夠小,往往老闆就是掌櫃,也是蒸饅頭的人。這些饅頭鋪子,早午各開籠一次,開籠的時候水氣瀰漫,一些嗜吃饅頭的老鄉早就排隊等在外面了。

熱騰騰、有勁道的山東大饅頭,一個才五塊錢,那剛從籠屜被老闆的大手抓出來的饅頭,有一種傳統鄉野的香氣,非常的美味,也非常之結實,尋常一般人一餐也吃不了這樣一個饅頭。我是把饅頭當點心吃的,那純樸的麥香令人回味,有時走很遠的路,只是去買一個饅頭。

這巷子裡的饅頭大概是台北最好的饅頭了,只可惜被人遺忘。有的饅頭店兼賣素油餅,大大的一張,可蒸、可煎、可烤,和稀飯吃時,真是人間美味。

說到油餅,在頂好市場後面,有一家賣餃子的北平館,出名的是「手抓餅」,那餅烤出來時用籃子盛著,餅是整個挑松的,又綿又香,用手一把一把抓著吃。我偶爾路過,就買兩張餅回家,邊喝水仙茶,抓著餅吃,如果遇到下雨的日子,就更覺得那抓餅有難言的滋味,彷彿是雨中青翠生出的嫩芽一樣。

說到水仙茶,是在信義路的路攤尋到的,對於喝慣了茉莉香片的人,水仙茶更是往上拔高,如同坐在山頂上聽瀑,水仙入茶而不失其味,猶保有潔白清香的氣質,沒喝過的人真是難以想像。

水仙茶是好,有一個朋友做的凍頂豆腐更好。他以上好的凍頂烏龍茶清燜硬豆腐,到豆腐成金黃色時撈起來,切成一方一方,用白瓷盤裝著,吃時配著鹹酥花生,品嚐這樣的豆腐,坐在大樓裡就像坐在野草地上,有清冽之香。

有時食物也能像繪畫中的扇面,或文章裡的小品,音樂裡的小提琴獨奏,格局雖小,慧心卻十分充盈。凍頂豆腐是如此,在南門市場有一家南北貨行賣的「桂花醬」也是如此,那桂花醬用一隻拇指大的小瓶裝著,真是小得不可思議,但一打開桂花香猛然自瓶中醒來,細細的桂花瓣還像活著,只是在寶瓶裡睡著了。

桂花醬可以加在任何飲料或茶水,加的時候以竹籤挑出一滴,一杯水就全被香味所濡染,像秋天庭院中桂花盛放時,空氣都流滿花香。我只知道桂花醬中有蜜、有梅子、有桂花,卻不知如何做成,問到老闆,他笑而不答。「莫非是祖傳的秘方嗎?」心裡起了這樣的念頭,卻也不想細問了。

桂花醬如果是工筆,「決明子」就是寫意了。在仁愛路上有時會遇到一位老先生賣「決明子」,挑兩個大籃用白布覆著,前一籃寫「決明子」,後一籃寫「中國咖啡」。賣的時候用一隻長長的木杓,頗有古意。

聽說「決明子」是山上的草本灌木,子熟了以後熱炒,沖泡有明目滋腎的功效,不過我買決明子只是喜歡老先生買賣的方式。並且使我想起幼年時代在山上采決明子的情景,在台灣鄉下,決明子喚做「米仔茶」,夏夜喝的時候總是配著滿天的螢火入喉。

對於能想出一些奇特的方法做出清雅食物的人,我總感到佩服,在師大路巷子裡有一家賣酸酪的店,老闆告訴我,他從前實驗做酸酪時,認了使乳酪發酵,把乳酪放在鍋中,用棉被裹著,夜裡還抱著睡覺,後來他才找出做酸酪最好的溫度與時間。他現在當然不用棉被了,不過他做的酸酪又白又細真像棉花一般,入口成泉,若不是早年抱棉被,恐怕沒有這種火候。

那優美的酸酪要配什麼呢?八德路一家醫院餐廳裡賣的全黑麥麵包,或是絕配。那黑麥麵包不像別的麵包是乾透的,裡面含著一些有濃香的水分,有一次問了廚子,才知道是以黑麥和麥芽做成,麥芽是有水分的,才使那裡的黑麥麵包一枝獨秀,想出加麥芽的廚子,胸中自有一株麥芽。

食物原是如此,人總是選著自己的喜好,這喜好往往與自己的性格和本質十分接近,所以從一個人的食物可以看出他的人格。

但也不盡然,在通化街巷裡有一個小攤,擺兩個大缸,右邊一缸賣「蜜茶」,左邊一缸賣「苦茶」,蜜茶是甜到了頂,苦茶是苦到了底,有人愛甜,卻又有人愛那樣的苦。

「還有一種人,他先喝一杯苦茶,再喝一杯蜜茶,兩種都要嘗嘗。」老闆說,不過他也笑了:「可就沒看過先喝蜜茶再喝苦茶的人,可見世人都愛先苦後甘,不喜歡先甘後苦吧!」

後來,我成了第一個先喝蜜茶,再喝苦茶的人,老闆著急地問我感想如何?

「喝苦茶時,特別能回味蜜茶的滋味。」我說,我們兩人都大笑起來。

旁邊圍觀的人都為我歡欣的鼓掌。

從一個人的食物可以看出他的人格。

茶香一葉

在坪林鄉,春茶剛剛收成結束,茶農忙碌的臉上才展開了笑容,陪我們坐在庭前喝茶,他把那還帶著新焙爐火氣味的茶葉放到壺裡,衝出來一股新鮮的春氣,溢滿了一整座才刷新不久的客廳。

茶農說:「你早一個月來的話,整個坪林鄉人談的都是茶,想的也都是茶,到一個人家裡總會問采收得怎樣?今年烘焙得如何?茶炒出來的樣色好不好?茶價好還是壞?甚至談天氣也是因為與採茶有關才談它,直到春茶全採完了,才能談一點茶以外的事。」聽他這樣說,我們都忍不住笑了,好像他好不容易從茶的影子走了出來,終於能做一些與茶無關的事情,好險!

慢慢的,他談得興起,把一斤三千元的茶也拿出來泡了,邊倒茶邊說:「你別小看這一斤三千元的茶,是比賽得獎的,同樣的品質,在台北的茶店可能就是八千元的價格。在我們坪林,一兩五十元的茶算是好茶了,可是在台北一兩五十元的茶裡還摻有許多茶梗子。」

「一般農民看我們種茶的茶價那麼高,喝起茶來又是慢條斯理,覺得茶農的生活滿悠閒的,其實不然,我們忙起來的時候比任何農民都要忙。」

「忙到什麼情況呢?」我問他。

他說,茶葉在春天的生長是很快的,今天要采的茶葉不能留到明天,因為今天還是嫩葉,明天就是粗葉子,價錢相差幾十倍,所以趕清晨出去一定是採到黃昏才回家,回到家以後,茶葉又不能放,一放那新鮮的氣息就沒有了,因而必須連夜烘焙,往往工作到天亮,天亮的時候又趕著去採昨夜萌發出來的新芽。

而且這種忙碌的工作是全家總動員,不分男女老少。在茶鄉里,往往一個孩子七、八歲時就懂得採茶和炒茶了,一到春茶盛產的時節,茶鄉里所有孩子全在家幫忙採茶炒茶,學校幾乎停頓,他們把這一連串為茶忙碌的日子叫「茶假」——但孩子放茶假的時候,比起日常在學校還要忙碌得多。

主人為我們倒了他親手種植和烘焙的茶,一時之間,茶香四溢。文山包種茶比起烏龍還帶著一點溪水清澈的氣息,烏龍這些年被寵得有點像貴族了,文山包種則還帶著鄉下平民那種天真純樸的親切與風味。

主人為我們說了一則今年採茶時發生的故事。他由於白天忙著採茶、分茶,夜裡還要炒茶,忙到幾天幾夜都不睡覺,連吃飯都沒有時間,添一碗飯在炒茶的爐子前隨便扒扒就解決了一餐,不眠不休的工作只希望今年能采個好價錢。

「有一天採茶回來,馬上炒茶,晚餐的時候自己添碗飯吃著,扒了一口,就睡著了,飯碗落在地上打破都不知道,人就躺在飯粒上面,隔一段時間夢見茶炒焦了,驚醒過來,才發現嘴裡還含著一口飯,一嚼發現味道不對,原來飯在口裡發酵了,帶著米酒的香氣。」主人說著說著就笑起來了,我卻聽到了笑聲背後的一些心酸。人忙碌到這種情況,真是難以想像,抬頭看窗外那一畦畦夾在樹林山坡間的茶園,即使現在茶採完了,還時而看見茶農在園中工作的身影,在我們面前擺在壺中的茶葉原來不是輕易得來。

主人又換了一泡新茶,他說:「剛喝的是生茶,現在我泡的是三分仔(即炒到三分的熟茶),你試試看。」然後他從壺中倒出了黃金一樣色澤的茶汁來,比生茶更有一種古樸的氣息。他說:「做茶的有一句話,說是『南有凍頂烏龍,北有文山包種』,其實,凍頂烏龍和文山包種各有各的勝場,烏龍較濃,包種較清,烏龍較香,包種較甜,都是台灣之寶,可惜大家只熟悉凍頂烏龍,對文山的包種茶反而陌生,這是很不公平的事。」

對於不公平的事,主人似有許多感慨,他的家在坪林鄉山上的漁光村,從坪林要步行兩個小時才到,遺世而獨立的生活著,除了種茶,閒來也種一些香菇,他住的地方在海拔八百公尺高的地方,為什麼選擇住這樣高的山上?「那是因為茶和香菇在越高的地方長得越好。」

即使在這麼高的地方,近年來也常有人造訪,主人帶著鄉下傳統的習慣,凡是有客人來總是親切招待,請喝茶請吃飯,臨走還送一點自種的茶葉。他說:「可是有一次來了兩個人,我們想招待吃飯,忙著到廚房做菜,過一下子出來,發現客廳的東西被偷走了一大堆,真是令人傷心哪!人在這時比狗還不如,你餵狗吃飯,它至少不會咬你。」

主人家居不遠的地方,有北勢溪環繞,山下有一個秀麗的大舌湖,假日時候常有青年到這裡露營,青年人所到之處,總是垃圾滿地,魚蝦死滅,草樹被踐踏,然後他們拍拍屁股走了,把苦果留給當地居民去嘗。他說:「二十年前,我也做過青年,可是我們那時的青年好像不是這樣的,現在的青年幾乎都是不知愛惜大地的,看他們毒魚的那種手段,真是令人毛骨悚然,這裡面有許多還是大學生。只要有青年來露營,山上人家養的雞就常常失蹤,有一次,全村的人生氣了,茶也不採了,活也不做了,等著抓偷雞的人,最後抓到了,是一個大學生,村人叫他賠一隻雞一萬塊,他還理直氣壯的問:天下那有這麼貴的雞?我告訴他說:一隻雞是不貴,可是為了抓你,每個人本來可以采一千五百元茶葉的,都放棄了,為了抓你,我們已經損失好幾萬了。」

這一段話,說得在座的幾個茶農都大笑起來。另一個老的茶農接著說:「像文山區是台北市的水源地,有許多台北人就怪我們把水源弄髒了,其實不是,我們更需要乾淨的水源,保護都來不及,怎麼捨得弄髒?把水源弄髒的是台北人自己,每星期有五十萬個台北人到坪林來,人回去了,卻把五十萬人份的垃圾留在坪林。」

在山上茶農的眼中,台北人是驕橫的、自私的、不友善的、任意破壞山林與溪河的一種動物,有一位茶農說得最幽默:「你看台北人自己把台北搞成什麼樣子,我每次去,差一點窒息回來!一想到我們辛辛苦苦種出來的最好的茶要給這樣的人喝,心裡就不舒服。」

談話的時候,他們幾乎忘記了我是台北來客,紛紛對這個城市抱怨起來。在我們自己看來,台北城市的道德、倫理、精神祇是出了問題;但在鄉人的眼中,這個城市的道德、倫理、精神是幾年前早就崩潰了。

主人看看天色,估計我們下山的時間,泡了今春他自己烘焙出來最滿意的茶,那茶還有今年春天清涼的山上氣息,掀開壺蓋,看到原來捲縮的茶葉都伸展開來,感到一種莫名的歡喜,心裡想著,這是一座茶鄉里一個平凡茶農的家,我們為了品早春的新茶,老遠跑來,卻得到了許多新的教育,原來就是一片茶葉,它的來歷也是不凡的,就如同它的香氣一樣是不可估量的。

從山上回來,我每次沖泡帶回來的茶葉,眼前彷彿浮起茶農扒一口飯睡著的樣子,想著他口中發酵的一口飯,說給朋友聽,他們一口咬定:「吹牛的,不相信他們可能忙到那樣,飯含在口裡怎麼可能發酵呢?」我說:「如果飯沒有在口裡發酵,那裡編得出來這樣的故事呢?」朋友啞口無言。

然後我就在喝茶時反省的自問:為什麼我信任只見過一面的茶農,反而超過我相交多年的朋友呢?

疑問就在鼻息裡化成一股清氣,在身邊圍繞著。

看見那清寂與空靜之美。

不是茶

日本茶道大師千利休,是日本無人不曉的歷史人物,他的家教非常成功,千利休家族傳了十七代,代代都有茶道名師。

千利休家族後來成為日本茶道的象徵,留下來的故事不計其數,其中有三個故事我特別喜歡。

千利休到晚年時,已經是公認的偉大茶師,當時掌握大權的將軍秀吉特地來向他求教飲茶的藝術,沒想到他竟說飲茶沒有特別神秘之處,他說:「把炭放進爐子裡,等水開到適當程度,加上茶葉使其產生適當的味道。按照花的生長情形,把花插在瓶子裡。在夏天的時候使人想到涼爽,在冬天的時候使人想到溫暖,沒有別的秘密。」

發問者聽了這種解釋,便帶著厭煩的神情說,這些他早已知道了。千利休厲聲的回答說:「好!如果有人早已知道這種情形,我很願意作他的弟子。」

千利休後來留下一首有名的詩,來說明他的茶道精神:

先把水燒開, 再加進茶葉, 然後用適當的方式喝茶, 那就是你所需要知道的一切, 除此以外,茶一無所有。

這是多麼動人,茶的最高境界就是一種簡單的動作、一種單純的生活,雖然茶可以有許多知識學問,在喝的動作上,它卻還原到非常單純有力的風格,超越了知識與學問。也就是說,喝茶的藝術不是一成不變的,隨著每個人的個性與喜好,用自己「適當的方式」,才是茶的本質。如果茶是一成不變,也就沒有「道」可言了。

另一個動人的故事是關於千利休教導他的兒子。日本人很愛乾淨,日本茶道更有著絕對一塵不染的傳統,如何打掃茶室因而成為茶道藝術極重要的傳承。

傳說當千利休的兒子正在灑掃庭園小徑時,千利休坐在一旁看著。當兒子覺得工作已經做完的時候,他說:「還不夠清潔。」兒子便出去再做一遍,做完的時候,千利休又說:「還不夠清潔。」這樣一而再,再而三的做了許多次。

過了一段時間,兒子對他說:「父親,現在沒有什麼事可以做了。石階已經洗了三次,石燈籠和樹上也灑過水了,苔蘚和地衣都披上了一層新的青綠,我沒有在地上留下一根樹枝和一片葉子。」

「傻瓜,那不是清掃庭園應該用的方法。」千利休對兒子說,然後站起來走入園子裡,用手搖動一棵樹,園子裡霎時間落下許多金黃色和深紅色的樹葉,這些秋錦的斷片,使園子顯得更乾淨寧謐,並且充滿了美與自然,有著生命的力量。

千利休搖動的樹枝,是在啟示人文與自然和諧乃是環境的最高境界,在這裡也說明了一位偉大的茶師是如何從茶之外的自然得到啟發。如果用禪意來說,悟道者與一般人的不同也就在此,過的是一樣的生活,對環境的觀照已經完全不一樣,他能隨時取得與環境的和諧,不論是秋錦的園地或瓦礫堆中都能創造泰然自若的境界。

還有一個故事是關於千利休的孫子宗旦,宗旦不僅繼承了父祖的茶藝,對禪也極有見地。

有一天,宗旦的好友京都千本安居院正安寺的和尚,叫寺中的小沙彌送給宗旦一枝寺院中盛開的椿樹花。

椿樹花一向就是極易掉落的花,小沙彌雖然非常小心的捧著,花瓣還是一路掉下來,他只好把落了的花瓣拾起,和花枝一起捧著。

到宗旦家的時候,花已全部落光,只剩一枝空枝,小沙彌向宗旦告罪,認為都是自己粗心大意才使花落下了。

宗旦一點也沒有怨怪之意,並且微笑地請小沙彌到招待貴客的「今日庵」茶席上喝茶。宗旦從席床上把祖父千利休傳下來名貴的國城寺花筒拿下來,放在桌上,將落了花的椿樹枝插於筒中,把落下的花散放在花筒下,然後他向空花及空枝敬茶,再對小沙彌獻上一盅清茶,謝謝他遠道贈花之誼,兩人喝了茶後,小沙彌才回去向師父覆命。

宗旦是表達了一個多麼清朗的境界!花開花謝是隨季節變動的自然,是一切的「因」;小和尚持花步行而散落,這叫做「緣」、無花的椿枝及落了的花,一無價值,這就是「空」。

從花開到花落,可以說是「色即是空」,但因宗旦能看見那清寂與空靜之美,並對一切的流動現象,以及一切的人抱持寬容的敬意,他把空變成一種高層次的美,使「色即是空」變成「空即是色」。

對於看清因緣的人,「色不異空」、「空不異色」也就不是那麼難以領會了。

老和尚、小沙彌、宗旦都知道椿樹花之必然凋落,但他們都珍惜整個過程,這就是我們常說的「惜緣」,惜緣所惜的並不是對結局的期待,而是對過程的寶愛呀!

在日本歷史上,所有偉大的茶師都是學禪者,他們都嚮往沉靜、清淨、超越、單純、自然的格局,一直到現代,大家都公認不學禪的人是沒有資格當茶師的。

味之素

在南部,我遇見一位中年農夫,他帶我到耕種稻子的田地。

原來他營生的一甲多稻田里,有大部分是機器種植,從耕耘、插秧、除草、收割,全是機械化的。另外留下一小塊田地由水牛和他動手,他說一開始時是因為捨不得把自小養大的水牛賣掉,也怕荒疏了自己在農田的經驗,所以留下一塊完全用「手工」的土地。

等到第一次收成,他仔細地品嚐了自己用兩種耕田方式生產的稻米,他發現,自己和水牛種出來的米比機器種的要好吃。

「那大概是一種心理因素吧!」我說,因為他自己動手,總是有情感的。

農夫的子女也認為是心理因素,農會的人更認為這是不可能的,只是抗拒機器的心理情結。

農夫說:「到後來我都懷疑是自己的情感作祟,我開始做一個實驗,請我媳婦做飯時不要告訴我是那一塊田的米,讓我吃的時候來猜,可是每次都被我說中了,家裡的人才相信不是因為感情和心理,而是味道確有不同,只是年輕人的舌頭已經無法分辨了。」

這種說法我是第一次聽見,照理說同樣一片地,同樣的稻種,同樣的生長環境,不可能長出可以辨別味道的稻米。農夫同樣為這個問題困惑,然後他開始追查為什麼他種的米會有不同的味道。

他告訴我——那是因為傳統。

什麼樣的傳統呢?——我說。

他說:「我從翻田開始就注意自己的土地,我發現耕耘機翻過的土只有一尺深,而一般水牛的力氣卻可以翻出三尺深的土,像我的牛,甚至可以翻三尺多深。因此前者要下很重的肥料,除草時要用很強的除草劑,殺蟲的時候就要放加倍的農藥,這樣,米還是一樣長大,而且長得更大,可是米裡面就有了許多不必要的東西,味道當然改變了,它的結構也不結實,所以它嚼起來淡淡鬆鬆,一點也不Q。」

至於後者,由於水牛能翻出三尺多深的土地,那些土都是經過長期休養生息的新土,充滿土地原來的力量,只要很少的肥料,有時根本用不著施肥,稻米已經有足夠成長的養分了。尤其是土翻得深,原來長在土面上的雜草就被新翻的土埋葬,除草時不必靠除草劑,又因為翻土後經過烈日曝曬,地表皮的害蟲就失去生存的環境,當然也不需要施放過量的農藥。

農夫下了這樣的結論:「一株稻子完全依靠土地單純的力氣長大,自然帶著從地底深處來的香氣。你想,咱們的祖先幾千年來種地,什麼時候用肥料、除草劑、農藥這些東西?稻子還不是長得真好,而且那種米香完全是天然的。原因就在翻土,土犁得深了,稻子就長得好了。」

是吧!原因就在翻土,那麼我們把耕耘機改成三尺深不就行了嗎?農夫聽到我的言語笑起來,說:「這樣,耕耘機不是要累死了。」我們站在農田的阡陌上,會心地相視微笑。我多年來尋找稻米失去米的味道的秘密,想不到在鄉下農夫的實驗中得到一部分解答。

我有一個遠房親戚,在桃園大溪的山上種果樹,我有時去拜望他,循著青石打造的石階往山上走的時候,就會看到親戚自己墾荒拓土開闢出來的果園,他種了柳丁、橘子、木瓜、香蕉,和葡萄,還有一片紅色的蓮霧。

台灣的水果長得好,是人盡皆知的事,親戚的果園幾乎年年豐收,光是站在石階上俯望那一片結實纍纍紅白相映的水果,就夠讓人感動,不要說能到果園裡隨意採摘水果了。但是每一回我提起到果園采水果,總是被親戚好意拒絕,不是這片果園剛剛噴灑農藥,就是那片果園才噴了兩天農藥,幾乎沒有一片乾淨的果園,為了顧及人畜的安全,親戚還在果園外面豎起一塊畫了骷髏頭的木板,上書「噴灑農藥,請勿採摘。」

他說:「你們要吃水果,到後園去採吧!那一塊是留著自己吃的,沒有噴農藥。」

在他的後園裡有一小塊圍起來的地,種了一些橘子、柳丁、木瓜、香蕉、芒果,還有兩棵高大的青種蓮霧等四季水果,周圍沿著籬笆,還有幾株葡萄。在這塊「留著自己吃」的果園,他不但完全不用農藥,連肥料都是很少量使用,但經過細心的整理,果樹也是結實纍纍。果園附近,還種了幾畝菜,養了一些雞,全是土菜土雞。

我們在後園中采的水果,相貌沒有大園子那樣堂皇,總有幾個有蟲咬鳥吃的痕跡,而且長得比較細瘦,尤其是青種的老蓮霧,大概只有紅色蓮霧的一半大。親戚對這塊園子津津樂道,說是別看這些水果長相不佳,味道卻比前園的好得多,每種水果各有自己的滋味,最主要的是安全,不怕吃到農藥。他說:「農藥吃起來雖不能分辨,但是連蟲和鳥都不敢吃的水果,人可以吃嗎?」

他最得意的是兩棵青種的蓮霧,說那是在台灣已經快絕跡的水果了,因為長相不及紅蓮霧,論斤論秤也不比紅蓮霧賺錢,大部分被農民毀棄。「可是,說到蓮霧的滋味,紅蓮霧只是水多,一點沒有味道的,青蓮霧的水分少,肉質結實,比紅色的好多了。」

然後親戚感慨起來,認為台灣水果雖一再的改良,愈來愈大,卻都是水,每一種水果吃起來味道沒什麼區別,而且腐敗得快,以前可以放上一星期不壞的青蓮霧,現在的紅蓮霧則採下三天就爛掉一大半。

我向他提出抗議,說為什麼自己吃的水果不灑農藥和肥料,賣給果商的水果卻要大量噴灑,讓大家沒有機會吃好的、安全的水果,他苦笑著說;「這些蟲食鳥咬的水果,批發商看了根本不肯買,這全是為了競爭呀!我已經算是好的,聽說有的果農還在園子裡灑荷爾蒙、抗生素呢!我雖灑了農藥,總是到安全期才賣出去,一般果農根本不管,價錢好的時候,昨天下午才灑的農藥,今天早上就采收了。」

我為親戚的話感慨不已,更為農民良知感到憂心,他反倒笑了說:「我們果農流傳一句話,說『台北人的胃卡勇』,他們從小吃農藥荷爾蒙長大,身上早就有抗體,不會怎麼樣的。」至於水果真正的滋味呢!台北人根本不知道原味是什麼,早已無從分辨了。

親戚從櫥櫃中拿出一條蘿蔔,又細又長一副營養不良的樣子,根須很長大約有七八公分,他說:「這是原來的蘿蔔,在菜場已經絕種,現在的蘿蔔有五倍大,我種地種了三十年,十幾年前連作夢也想不到蘿蔔能長那麼大,但是拿一條五倍大的蘿蔔熬排骨湯,滋味卻沒有這一條小小的來得濃!」

每次從親戚山上的果園菜園回來,常使我陷入沉思,難道我們要永遠吃這種又肥又癡、水分滿溢又沒有滋味的水果蔬菜嗎?

我腦子裡浮現了幾件親身體驗的事:母親在鄉下養了幾隻鵝,有一天在市場買芹菜回來,把菜頭和菜葉摘下丟給鵝吃,那些鵝竟在一夜之間死去,全身變黑,是因為菜裡殘留了大量的農藥。

有一次在民生公園,看到一群孩子圍在一處議論紛紛,我上前去看,原來中間有一隻不知道那裡跑出來的雞。這些孩子大部分沒看過活雞,他們對雞的印象來自課本,以及餵了大量荷爾蒙抗生素,從出生到送入市場只要四十天的肉雞。

有一回和朋友談到現在的孩子早熟,少年犯罪頻繁,一個朋友斬釘截鐵的說,是因為食物裡加了許多不明來歷的物質,從小吃了大量荷爾蒙的孩子怎能不早熟,怎能不性犯罪?這恐怕找不到證據,卻不能說不是一條線索。

印象最深刻的是,二十年前,有人到我們家鄉推銷味素,在鄉下叫做「雞粉」,那時的宣傳口號是「清水變雞湯」,鄉下人趨之若鶩,很快使味素成為家家必備的用品,不管是做什麼菜,總是一大瓢味素灑在上面,把所有的東西都變成一種「清水雞湯」。

我如今對味素敏感,吃到味素就要作嘔。是因為味素沒有發明以前,鄉下人的「味素」是把黃豆搗碎拌一點土製醬油,曬乾以後在食物中加一點,其味甘香,並且不掩蓋食物原來的味道。現在的味素是什麼做的,我不甚瞭然,聽說是純度百分之九十九的L——麩酸鈉,這是什麼東西?吃了有無壞處?對我是個大的疑惑。唯一肯定的是味素是「破壞食物原味的最大元素」。「味素」而破壞「味之素」,這是現代社會最大的反諷。

我有一個朋友,一天睡眠朦朧中為讀小學六年級的孩子做早餐,煮「甜蛋湯」,放糖時錯放了味素,朋友清醒以後,頗為給孩子放的五瓢味素操心不已。孩子放學回來,卻竟未察覺蛋湯裡放的不是糖,而是味素——失去對味素的知覺比吃錯味素更令人操心。

過度的味素氾濫,一般家庭對味素的依賴,已經使我們的下一代失去了舌頭。如果我們看到飯店廚房用大桶裝的味素,就會知道連我們的大師傅也快沒有舌頭了。

除了味素,我們的食物有些什麼呢?硼砂、色素、荷爾蒙、抗生素、肥料、農藥、糖精、防腐劑、咖啡因……我們還有什麼可以吃,而又有原味的食物呢?加了這些,我們的蔬菜、水果、稻米、豬、雞往往生產過剩而丟棄,因為長得太大太多太沒有味道了。

生為一個現代人,我時常想起「吾不如老農,吾不如老圃」的話,不是我力不能任農事,而是我如果是老農,可以吃自種的米;是老圃,可以吃自種的蔬菜水果,至少能維持一點點舌頭的尊嚴。

「舌頭的尊嚴」是現代人最缺的一種尊嚴。連帶的,我們也找不到耳朵的尊嚴(聲之素),找不到眼睛的尊嚴(色之素),找不到鼻子的尊嚴(氣之素)。嘈雜的聲音、混亂的顏色、污濁的空氣,使我們像電影《怪談》裡走在雪地的美女背影,一回頭,整張臉是空白的,僅存的是一對眉毛;在清冷純淨的雪地,最後的眉毛,令我們深深打著寒顫。

沒有了五官的尊嚴,又何以語人生?

人的一生,說穿了,就是相對世界追逐與改變的歷程。

憂歡派對

有兩位武士在樹林裡相遇了,他們同時看見樹上的一面盾牌。

「呀!一面銀盾!」一位武士叫起來。

「胡說!那是一面金盾!」另一位武士說。

「明明是一面銀製的盾,你怎麼硬說是金盾呢?」

「那是金盾是明顯不過的,為什麼你強辭奪理說是銀盾?」

兩位武士爭吵起來,始而怒目相向,繼而拔劍相鬥,最後兩人都受了致命的重傷,當他們向前倒下的一剎那,才看清樹上的盾牌,一面是金的,一面是銀的。

我很喜歡這則寓言,因為它有極豐富的象徵,它告訴我們,一件事物總可以兩面來看,如果只看一面往往看不見真實的面貌,因此,自我觀點的爭執是毫無意義的。進一步地說,這世界本來就有相對的兩面,歡樂有多少,憂患就有多少;恨有多切,愛就有那麼深;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所以我們要找到身心的平衡點,就要先認識這是個相對的世界。

人的一生,說穿了,就是相對世界追逐與改變的歷程,我們通常會在主客、人我、是非、知見、言語、動靜中浮沉而不自知,凡是合乎自己所設定的標準時,就會感到歡愉幸福,不合乎我們的標準時,就會感到憂惱悲苦,這個世界之所以擾攘不安,就是由於人人的標準都不同。而人之沉於憂歡的漩渦,則是因為我們過度的依賴感覺,感覺乃是變換不定的,隨外在轉換的東西,使人都像走馬燈一樣,不停變換悲喜。

把人生的歷程拉長來看,憂歡是生命中一體的兩面,它們即使不同時現起,也總是相伴而行。

佛經裡就有一個這樣的故事:有兩個仙女,一位人見人愛,美麗無比,名字叫做「功德天」,另一位人見人惡,醜陋至極,名字叫「黑暗天」。當功德天去敲別人的門時,總是受到熱烈招待,希望她能永遠在家裡做客,可是往往只住很短暫的時間,醜陋的黑暗天就接著來敲門,主人當然拒絕她走進家門一步。

這時候,功德天與黑暗天就會告訴那家的主人:「我們是同胞姊妹,向來是形影不離的,如果要趕走妹妹,姊姊也不能單獨留下來;如果要留下功德天,就必須讓黑暗天也進門作客。」

愚蠢的主人就會把姊妹都留下來,他們為了享受功德,寧可承受黑暗。有智慧的主人則會把兩姊妹都送走,寧可過恬淡的生活。

這也是一個非常有象徵意味的寓言,它啟示我們,有智慧的人「無求」,他知道人生的憂歡都只是客人而已,並非生命的本體,唯有不執著於功德的人,才不會有黑暗的侵擾——也唯有不追求歡樂的人,才不會落入憂苦的泥沼。

憂歡時常聯手,這是生活裡最無可奈何的景況,期許自己不被感覺所侵蝕的人,只有從超越感官的性靈入手。

有一次,我到一間寺廟去遊玩,看到廟前樹上掛著的木板寫著:

心安茅屋穩, 性定菜根香, 世事靜方見, 人情淡始長。

安、定、靜、淡應該是對治感官波動、悲喜衝擊的好方法,可是在現實裡並不容易做到。不過,對一個追求智慧的人,他必須知道,幸福的感受與人的心情態度有著密切的關係,有時候,那些看似平淡的事物反而能有深刻悠長的力量,這是為什麼在真實相愛的情侶之間,一朵五塊錢玫瑰花的價值,不比一粒五克拉的鑽石遜色。

有一首流行甚廣的民謠「茶山情歌」裡有這樣幾句:

茶也青喲, 水也清喲, 清水燒茶, 獻給心上的人, 情人上山你停一停, 喝口清茶, 表表我的心!

我每次聽到這首歌,就深受感動,這原是採茶少女所唱的情歌,用青茶與清水來表達自己的情感,真是平常又非凡的表白。一個人的情感若能青翠如寒山霧氣中的茶,清澈若山谷溪澗的水,確實是值得珍惜,可以像珍寶一樣拿出來奉獻的。

一杯清茶也可以如是纏綿,使人對情愛有更清淨的嚮往,在愛恨熾烈的現代人看來,真是不可思議。然而,我們若要瞭解真愛,並進入人生更深刻的本質,就非使心情如茶般青翠、水樣清明不可,可歎的是,現代人喝慣了濃烈的憂歡之酒,愈來愈少人懂得茶青水清的滋味了。

明朝時代,有一首山歌,和茶山情歌可以前後輝映:

不寫情詞不寫詩, 一方素帕寄心知, 心知接了顛倒看, 橫也絲來豎也絲, 這般心事有誰知?

一條白色的手帕,就能夠如此絲縷牽纏,這種超乎言語的情意,現在也很少人知了。

情愛,算是人間最濃烈的感覺了,若能存心如清茶、如素帕,那麼不論得失,情意也不至於完全失去,自然也不會反目成仇,轉愛成恨了。只是即使淡如清茶還是有憂歡的波瀾,不能有清淨的究竟,歷史上的禪師以觀心、治心、直心的方法來超越,使人能高高的站在憂歡之上,我們來看兩個公案,可以讓我們從清茶素帕再進一步,走入「高高山頂立,深深海底行」的世界。

有一位名叫玄機的尼師去參訪雪峰禪師,禪師問說:「什麼處來?」

曰:「大日山來。」

師曰:「日出也未?」

曰:「若出,則熔卻雪峰。」

師曰:「汝名什麼?」

曰:「玄機。」

師曰:「日織多少?」

曰:「寸絲不掛。」

雪峰聽了默然不語,玄機十分得意禮拜而退,才走了三步,雪峰禪師說:「你的袈裟角拖到地上了!」玄機回頭看自己的袈裟,雪峰說:「好一個寸絲不掛!」

這是多麼機鋒敏捷的談話,玄機尼師的寸絲不掛立即被雪峰禪師勘破。這個公案使我們知道從「清茶素帕」到「寸絲不掛」之間是多麼遙遠的路途。

另一個公案是唐朝大詩人白居易去參惟寬禪師。

白居易:「何以修心?」

惟寬:「心本無損傷,雲何要理?無論垢與淨,切勿起念。」

白居易:「垢即不可念,淨無念可乎?」

惟寬:「如人眼睛上一物不可住,金屑雖珍寶,在眼亦為病。」

惟寬禪師的說法,使我們知道,縱是淨的念頭也像眼睛裡的金屑,並不值得追求。那麼,若能垢淨不染,則歡樂自然也不可求了。

禪師不著於生命,乃至不著一切意念的垢淨,並不表示清淨的人必須逃避濁世人生。在《西廂記》裡有兩句話:「你也掉下半天風韻,我也飄去萬種思量。」是說如果你不是那樣美麗,我也不會如此思念你了。金聖歎看到這兩句話就批道:「昔時有人嗜蟹,有人勸他不可多食,他就發誓說:『希望來生我見不著蟹,也免得我吃蟹。』」這真是妙批,是希望從逃避外緣來免得愛恨的苦惱,但禪師不是這樣的,他是從內心來根除染著,外緣上反而能不避,甚至可以無畏的承當了。也就是在繁花似錦之中,能向萬里無寸草處行去!

宗寶禪師說得非常清楚透徹:「聖人所以同者心也,凡人所以異者情也。此心彌滿清淨,中不容他,遍界遍空,如十日並照。覿面堂堂,如臨寶鏡,眉目分明。雖則分明,而欲求其體質,了不可得。雖不可得,而大用現前,折、旋、俯、仰,見、聞、覺、知,一一天真,無暫時休廢。直下證入,名為得道。得時不是聖,未得時不是凡。只凡人當面錯過,內見有心,外見有境,晝夜紛紜,隨情造業,詰本穹源,實無根蒂。若是達心高士,一把金剛王寶劍,逢著便與截斷,卻不是遏捺念慮,屏除聲色。一切時中,凡一切事,都不妨他,只是事來時不惑,事去時不留。」

真到寸絲不掛的禪者,他不是逃避世界的,也不是遏止捺住念頭或掛慮,當然更不是屏除一切聲色,他只是一一天真的面對世界,而能「事來時不惑,事去時不留」。

這是多麼廣大、高遠的境界!

我們凡夫幾乎是做不到一一天真,不惑不留的,卻也不是不能轉化憂歡的人生歷練。我聽過這樣的故事:一位女歌手在演唱會中場休息的時候,知道了母親過世的消息,她擦乾眼淚繼續上台做未完的表演,唱了許多歡樂之歌,用悲哀的淚水帶給更多人歡笑。

在這個世界上,還有更多的演員與歌手,他們必須在心情歡愉時唱憂傷之歌,演悲劇的戲;或者在飽受慘痛折磨時,還必須唱歡樂的歌,演喜劇的戲。而不管他們演的是喜是悲,都是為了化解觀眾生命的苦惱,使憂愁的人得到清洗,使歡喜的人更感覺幸福。文學家、音樂家、藝術家等心靈工作者,無不是這樣子的。

實際人生也差不多是這樣子,微笑的人可能是在掩蓋心中的傷痛,哀愁者也可能隱藏或忽略了自己的幸福,更多的時候,是憂與歡的淚水同時流下。

不管是快樂或痛苦,人生的歷程有許多沒有選擇餘地的經驗,這是有情者最大的困局。我們也許做不到禪師那樣明淨空如,但我們可以轉換另一種表現,試圖去跨越困局,使我們能茶青水清,並用來獻給與我們一樣有情的凡人,以自己無比的悲痛來療治洗滌別人生命的傷口,困局經常是這樣轉化,心靈往往是這樣逐漸清明的。

因此,讓我們幸福的時候,唱歡樂之歌吧!

讓我們憂傷的時候,更大聲的唱歡樂之歌吧!

憂歡雖是有情必然的一種連結,但憂歡也只是生命偶然的一場派對!

我們在海邊無意拾獲的貝殼之美才是純粹的美。

牡丹也者

溫莎公爵夫人過世的那一天,正巧是故宮博物院至善園展出牡丹的第一天。

真是令人感歎的巧合,溫莎公爵夫人是本世紀最動人的愛情故事的主角,而牡丹恰是中國歷史上被認為是最動人的花。一百盆「花中之後」在春天的艷陽中開放,而一朵偉大的「愛情之花」卻在和煦的微風中凋謝了。

我們趕著到外雙溪去看牡丹,在人潮中的牡丹顯得是多麼脆弱呀!因為人群中蒸騰的濁氣竟使它們提前凋謝了,保護牡丹的冰塊被放置在花盆四周,平衡了人群的熱氣。

好不容易撥開人群,衝到牡丹面前,許多人都會發出一聲歎息:終於看到了一直嚮往著的牡丹花!接下來則未免怏怏:牡丹花也像是芙蓉花、大理菊一樣,不過如此,真是一見不如百聞呀!在回程的路上,不免興起一些感慨,我們心中所存在的一些美好的想像,有時候禁不起真實的面對,這種面對碎裂了我們的美好與想像。

我不是這一次才見到牡丹的,記得兩年前在日本旅行,朋友約我到東京郊外看牡丹花展,那一夜差一點令我在勞頓的旅次中也為之失眠,心裡一直夢想著從唐朝以來一再點燃詩人藝術家美感經驗的帝王之花的姿容。自然,我對牡丹不是那麼陌生的,我曾在無數的扇面、冊頁、巨作中見過畫家最細膩翔實的描繪,也在無數的詩歌裡看到那紅艷凝香的側影,可是如今要去看活生生地開放著的牡丹花,心潮也不免為之蕩漾。

在日本看到牡丹的那一刻,可以說是失望的,那種失望並不是因為牡丹不美,牡丹還是不愧為帝王之花、花中之後的稱號,有非常之美,但是距離我們心靈所期待的美麗還是不及的。而且,牡丹一直是中國人富貴與吉祥的象徵,富貴與吉祥雖好,多少卻帶著俗氣。

看完牡丹,我在日本花園的寧靜池畔坐下,陷進了沉思:是我出了問題?還是牡丹出了問題?為什麼人人說美的牡丹,在我的眼中也不過是普通的花呢?

牡丹還是牡丹,唐朝在長安是如此,現代在東京也仍然如此,問題是出在我自己身上,因為歷史上我所喜愛的詩人、畫家,透過他們的筆才使我在印象裡為牡丹鑄造了一幅過度美麗的圖像,也因為我生長在台灣,無緣見識牡丹,把自己的鄉愁也加倍地放在牡丹艷紅的花瓣上。

假如牡丹從來沒有經過歌頌,我會怎樣看牡丹呢?

假如我家的院子裡,也種了幾株牡丹呢?

我想,牡丹也將如我所種的菊花、玫瑰、水仙一樣,只是美麗,還可以欣賞的一種花吧!

我懷著落寞的心情離開了日本的花園,在參天的松樹林間感覺到一種看花從未有過的寂寞。

唯一使我深受震動的,是在花園的說明書裡,我看到那最美的幾種牡丹是中國的品種,是在唐宋以後陸續傳種到日本的。在春天的時候,日本到處都開著中國牡丹,反倒是居住在中國南方的漢人有一些終生未能與牡丹謀上一面。

花園邊零售的攤位上,有販售牡丹種子的小販,種子以小袋包裝,我的日本朋友一直鼓舞我買一些種子回台灣播種,我挑了幾品中國的種子回來,卻沒有一粒種子在我的花盆中生芽。

這一次在故宮至善園看牡丹花展,識得牡丹的朋友卻告訴我說:「這些牡丹是日本種,從日本引進種植成功的。」

「日本種不就是中國種嗎?」我問。

「最原始的品種當然還是中國種,可是日本人非常重視牡丹,他們改良了品種,增加了花色,中國種比較起來就有一些遜色了。」

這倒真是始料未及的事,日本人以中國的品種為好,我們倒以日本的品種為好了。那些無知的牡丹,幾乎不知道自己是那裡的品種,只要控制了氣溫與環境,它就欣悅地開放。對於中國的牡丹,這一段奇異的路真是不可知的旅程呀!

日本看牡丹,台北看牡丹,有一種心情是相同的,即是牡丹雖好,有種種不同的高貴的名字,也只是一種花而已。要說花,我們自己親手所種植,長在普通花泥花盆裡的花,才是最值得珍惜的,雖無掀天身價,到底是我們自己的花。

從至善園回來,我在陽台上澆花,看到自己種的一盆麒麟草,因為春光,在尾端開出一些淡紅的小花,一點也不稀奇,擺在路上也不會引人駐足,但它真是美,比我所看見的牡丹毫不遜色。因為在那麼小的花裡,有我們的心血,有我們的關懷,以及我們的愛。

溫莎公爵與夫人也是如此,一宗曾使全世界的戀人為之落淚動容的愛情,從我們年幼的時候,就飄蕩在我們的胸腔之中,然後我們立下了這樣的志向:如果我右手有江山,左手有美人,我也要放下右手的江山來擁抱左手的美人。

可是志向只是志向,我們不可能同時擁有江山與美人,要是有,可能也放不下,連一代梟雄拿破侖都辦不到,他的境界只留在「醉臥美人膝,醒掌天下權」的境界。

一般人為愛情作小小的犧牲都難以辦到,何況是捨棄江山去追求愛情呢?

試想當年,風度翩翩的威爾斯王子,準備繼承他父親喬治五世的王位成為愛德華八世,加上他容貌出眾,幹練而有理想,是那個時代全世界最受少女仰慕的王子,以他的風采與地位,要找一位最美麗、最傑出、最聰明的妻子,簡直是易如反掌。

他應該擁有最好、最美的一朵牡丹,這也是全英國的期望。

可是他喜歡的不是牡丹。

他愛上了一個離過婚的有夫之婦——辛普森夫人。

辛普森夫人本名華麗絲,當年三十四歲,是倫敦商人艾奈斯特的太太,既不年輕也不貌美,既不富裕又沒有受過良好教育,她的身體也不健康,胃病時時發作。在一九三年代英國人民的眼中,辛普森夫人簡直一無是處,偏偏他們的國王愛上了這個女子。

那種心情是可以想見的,就如同我們有一園子盛開的牡丹,請朋友來觀賞,朋友在園子裡繞了半天卻說:花園角落那一株紫色的酢漿草開得真是美。

華麗絲就像那株紫色酢漿草,而且還不是初開的,已經是第三次開放。

後來,愛德華八世如何為了華麗絲,不惜與首相鬧翻,放棄江山,是大家都知道的故事,也成為這個冷漠無情的世紀裡,一個真實動人的愛情典範。

我並不想評述這段愛情,我有興趣的是,人人都說牡丹好,如果我們覺得牡丹的美不如朱槿花,為什麼不勇敢地說出來呢?或者說當我們面對愛情的試煉之時,是不是能打開一切條件的外貌,去觸及真實本然的面目呢?是不是能把物質的一切放在一邊,做心靈真正的面對呢?

這個世界,許多女人都擁有鑽石、珠寶、貂皮大衣,但是真正覺得鑽石、珠寶、貂皮大衣是美麗的女人極少,絕大部分是只知道它的價錢。

我們在鑽石的光芒中找到的美不一定是純粹的美,我們在海邊無意拾獲的貝殼之美才是純粹的美。我們在標價百萬的蘭花上看到的美不一定是真實的美,我們在路邊無意中看見的油菜花隨風翻飛才是真實的美。

愛與牡丹也是如此。

愛德華八世和辛普森夫人的愛不一定是純粹與真實的美,只有還原到大衛與華麗絲,才有了純粹與真實之美。

牡丹如果是放在花盆裡用冰塊冰著,供給眾人瞥看一眼,不是真美:只有它還原到大地上,與眾花同在,從土地生發,才是真美。

我們不必欣羨愛德華與辛普森,我們只要珍惜自己擁有的小小的愛就夠了,我們的愛雖平凡渺小,即使有人送我江山,也是不可更換的。愛之偉大無如我者,小小江山何足道哉!

我們也不必欣羨牡丹,我們只要寶愛自己所擁有的菊花、玫瑰、薔薇、茉莉,乃至雞冠花、雞屎菊也就是了。在這個大地上,繁花錦繡無不是美,我對美的見識如此壯大,小小牡丹何足道哉!

把帝王之花還給帝王。

把花中之後還給皇后。

我只把最真實、最純樸、最能與我的美感或愛情相呼吸的留給我自己,我自己就是江山,我自己就是一個具足的宇宙。

猶如人生蒼涼歷盡之後,中夜觀心,看見,並且感覺,少年時沸騰的熱血,仍在心口。

有情十二帖

前生

前生,我們也是在這樣的溪水畔道別的吧!

要不然,我從山徑一路走來,心原是十分平靜的,可是我看見這條溪時,心為什麼如水波一樣湧動起來?周圍清冽的空氣,使我感到一種不知何處流來的可驚的寒冷。

以溪水為鏡,我努力地想知道,這條溪與我有著什麼樣的因緣?或者是,我如何在溪的此岸,看著你漸去漸遠的身影?或者是,同在一岸,你往下遊走去,而我卻溯源而上?

我什麼都照映不出來,因為溪水太激動了。

這已是春天了呀?草正綠著,花正盛開,陽光正暖,溪水為什麼竟有清冷而空茫的感覺呢?

想是與久遠的前生有著不可知的關係。

在春天的時候,臨溪而立,特別能感覺到生命是一道溪流,不知從何流來,不知流向何處。

此刻的我,彷彿是,奔流的河溪中剛剛落下的,一片葉子。

流轉

在十字路口的古董店臨窗的角落,我坐在一張太師椅上,立刻就站起來,因為那張椅子上還留著別人坐過的溫度。

從小我就不習慣坐別人坐過的熱椅子,寧可站著等那椅子冷了,才落坐。尤其古董店的椅子,據說這張椅是清朝的,那美麗的雕花讓我知道這不是平民的椅子,它的第一個主人曾經是富有的人吧!

現在,那個富有的人,他的財富必然已經散盡了,他的身體一定也在時空中消亡了,留下這一組椅子,沒有哭笑,在午後的陽光中靜靜的,幾乎是睡著一般。

我在古董店轉了一圈,好像與時空一起流轉,唐朝的三彩馬,明代的銅香爐,清朝的瓷器,民初的碗盤,有很多還完美如新。有一張八仙彩,新得還像某一個臉容貞靜的婦女一針一針刺繡上去,針痕還在錦上,人卻已經遠去了,像空氣,像輕輕的銅鈴聲。

在古董店,我們特別能感受時光的無情,以及生命的短暫,步出古董店時我覺得,即使在早春,也應珍惜正在流轉的光陰。

山雨

看著你微笑著,無聲,在茫茫的雨霧從山下走來,你撐著的花傘,在每一格石階一朵一朵開上來,三月道旁的杜鵑與你的傘一樣有艷紅的顏色。在春雨的綿綿裡,我的憂傷,像雨裡的亂草纏綿在一起,憂傷的雨就下在我的眼中。

眼看你就要到山頂,卻在坡道轉彎處隱去了,隱去如山中的風景,靜默。雨,也無聲。

山頂的涼亭裡,有人在下棋,因為棋力相當,兩個人靜靜的對坐著,偶爾傳來一聲「將軍」,也在林間轉了又轉,才會消失。

我看著滿天的雨,感覺這陣雨永遠也不會停。

你果然沒有到山頂上,轉過坡道又下山了,我看著你的背影往山下走去,轉一道彎就消失了,消失成雨中的山,空茫的山。

山雨不停,我心中憂傷的雨也一如山雨。

這陣雨永遠也不會停了!看著滿天的雨,我這樣想著。

突然聽到涼亭裡傳來一聲高揚的:將軍!

四月

我最喜歡四月的陽光,四月的陽光不慍不火,透明溫潤有琉璃的質感。

四月的陽光,使每一朵花都是水晶雕成,在風裡唱著希望之歌,歌聲五色彷彿彩虹。

四月的陽光,使每一株草都是翡翠繁生,在土地寫著明日之詩,詩章湛藍一如海洋。

在四月的陽光中,我們把冬寒的灰衣褪去,膚觸著遙遠天際傳來的溫熱,使我想起童年時代,赤身奔跑過四月的田野,陽光就像母親溫暖的懷抱,然後我們跳入還留著去年冬寒的溪裡游水。最後,我們帶著全身琉璃的水珠躺在大石上,水一絲絲化入空中,我們就在溪邊睡著了。

在四月的陽光中,草原、樹林、溪流、石頭都是淨土,至少對無憂的孩子是這樣的。所以,不論什麼宗教,都說我們應該胸懷一如赤子,才能進入清淨之地。

四月還是四月,溫暖的陽光猶在,可歎的是我們都不再是赤子了。

石獅

我們走過生命的原野時,要像獅子一樣,步步雄健,一步留下一個腳印。

我們渡過生命的河流之際,要像六牙香象,中流砥柱,截河而流,主宰自己生命的河流與方向。

我們行經生命的叢林小徑,要像灰鹿之王,威嚴而柔和,雄壯而悲憫,使跟隨我們的鹿群都能平安溫飽。

這些都是佛經的譬喻,是要我們期許自己像獅子一樣威猛,像香像一樣壯大,像鹿王一樣溫和莊嚴。當我們想起這幾種動物,真有如自己站在高山頂上,俯視著莽莽的林木與茫茫的草原,也有那樣的氣派。

獅子是文殊師利菩薩的坐騎,白象是普賢菩薩的坐騎,都是極有威勢的護法,尤其獅子更是普遍,連民間一般寺廟都是由獅子來護法的。

今天路過一座寺廟,看到門前的石獅子有不同的表情,幾乎是微笑著的,然後我想起每座寺廟前的獅子,雖是石頭雕成,每隻的表情都有細微的不同。

即使是石獅子,也是有心,特別是在溫馨的五月清晨的微風之中。

歡喜

黃山谷有一天去拜訪晦堂禪師,問禪師說:「禪宗的奧義究竟是什麼?」

晦堂禪師說:「《論語》上說:『二三子,以我為隱乎?吾無隱乎爾。』禪對你們也沒有什麼隱藏,這意思你懂嗎?」

黃山谷說:「我不懂。」

然後,兩人都沉默了,一起在山路上散步,當時,盛開的木犀花正在開放,香味滿山。

晦堂問:「你聞到香味了嗎?」

「是,我聞到了!」黃山谷說。

「我像這木犀花香一樣,沒有隱瞞你呀!」禪師說。

黃山谷聽了,像突然打開心眼一樣開悟了。

是的,這世界從來沒有隱藏過我們,我們的耳朵聽見河流的聲音,我們的眼睛看到一朵花開放,我們的鼻子聞到花香,我們的舌頭可以品茶,我們的皮膚可以感受陽光……在每一寸的時光中都有歡喜,在每個地方都有禪悅。

我曾在一個開滿鳳凰花的城市住了三年,今天看到一棵鳳凰花開,好像唱著歌一樣,使我的眼耳鼻舌身意都洋溢著少年時代的歡喜。

院子

農村裡的秋天來得晚,但真正秋天來的時候是很寫意的。

首先感覺到的是終於有黃昏的晚霞了,當河邊的微風吹過,我們背著沉重的書包回家,站在家前院子往遠山看去,太陽正好把半天染紅;那雲紅得就像楓葉,彷彿一片一片就要落下來了。於是,我常常站在院子裡就呆住了,一直到天邊潑墨才驚醒過來。

然後,懸絲飄浮的、帶著清冷的秋燈的、只照射自己的路的螢火蟲,不知道是從河的對岸或樹林深處來了,數目多得超乎想像,千盞萬盞掠過院子,穿過弄堂,在草叢尖浮蕩。有人說螢火蟲是點燈來找它前世的情緣,所以燈盞才會那麼的淒清閃爍,動人肝肺。

最後,是大人們扇著扇子,坐在竹椅上清喉嚨:「古早、古早、古早……」說著他們的父親、祖父一直傳說不斷忠孝節義的故事,聽著這些故事,使我覺得秋天真是溫柔,溫柔中流著情義的血。我們聽故事的那個院子,聽說還是曾祖父用石塊親手鋪成的。

秋天楓紅的雲,淒涼的螢火,用傳說鋪成的院子如今還在閃爍,可惜現在不是秋天,也找不到那個院子了。

有情

「花,到底是怎麼樣開起的呢?」有一天,孩子突然問我。

我被這突來的問題問住了,我說:「是春天的關係吧。」

對我的答案,孩子並不滿意,他說:「可是,有的花是在夏天開,有的是在冬天開呀!」

我說:「那麼,你覺得花是怎樣開起的呢?」

「花自己要開,就開了嘛!」孩子天真的笑著,「因為它的花苞太大,撐破了呀!」

說完孩子就跑走了,是呀!對於一朵花和對於宇宙一樣,我們都充滿了問號,因為我們不知它的力量與秩序是明確來自何處。

花的開放,是它自己的力量在因緣裡的自然展現,它蓄積自己的力量,使自己飽滿,然後爆破,有如陽光在清晨穿破了烏雲。

花開是一種有情,是一種內在生命的完成,這是多麼親切呀!使我想起,我們也應該蓄積、飽滿、開放,永遠追求自我的完成。

爐香

有一天,一位老太太問趙州從諗禪師:「怎樣去極樂世界呢?」

趙州說:「大家都去極樂世界吧!我只願永遠留在苦海。」

我讀到這裡,心弦震動,久久不能自已,一個已經開悟的禪師,他不追求極樂,而希望自己留在與眾生相同的地方,在苦海中生活,這是真實的偉大的慈悲。就好像在蓮花池邊,大家都趕來看蓮花,經過時腳步雜亂,紙屑滿地,而他只願留下來打掃蓮花池。

抬起頭來,我看見案前的檀香爐,香煙裊裊,飄去不可知的遠方,香氣在室內盤繞不息。這煙氣是不是也飄往極樂世界呢?可是如果沒有香爐的承受,接受火煉,檀香的煙氣也不可能飛到遠方。

趙州正是要做那一個大香爐,用自己的燃燒之苦來點燃眾生虔誠的極樂之嚮往。

我也願做燒香的銅爐,而不要只做一縷香。

天空

我和一位朋友去參觀一處數有年代的古跡,我們走進一座亭子,坐下來休息,才發現亭子屋頂上刻著許多繁複、細緻、色彩艷麗的雕刻,是人稱「藻井」的那種東西。

朋友說:「古人為什麼要把屋頂刻成這麼複雜的樣子?」

我說:「是為了美感吧!」

朋友說不是這樣的,因為人哪有那樣多的時間整天抬頭看屋頂呢!

「那麼,是為了什麼?」我感到疑惑。

「有錢人看見的天空是這個樣子的呀!繽紛七彩、金銀斑斕,與他們的珠寶箱一樣。」這是我第一次聽見的說法,眼中禁不住流出了問號,朋友補充說:「至少,他們希望家裡的天空是這樣子,人的腦子塞滿錢財就會覺得天空不應該只是藍色,只有一種藍色的天空,多無聊呀!」

朋友似笑非笑的看著藻井,又看著亭外的天空。

我也笑了。

當我們走出有藻井的涼亭時,感覺單純的藍天,是多麼美!多麼有氣派!

水因有月方知靜,天為無雲始覺高,我突然想起這兩句詩。

如水

曾經協助豐臣秀吉統一全日本的大將軍黑田孝高,他擅於用水作戰,曾用水攻陷了久攻不下的高松城,因此在日本歷史上有「如水」的別號,他曾寫過「水五則」:

一、自己活動,並能推動別人的,是水。

二、經常探求自己的方向的,是水。

三、遇到障礙物時,能發揮百倍力量的,是水。

四、以自己的清潔洗淨他人的污濁,有容清納濁的寬大度量的,是水。

五、汪洋大海,能蒸發為雲,變成雨、雪,或化而為霧,又或凝結成一面如晶瑩明鏡的冰,不論其變化如何,仍不失其本性的,也是水。

這「水五則」,也就是「水的五德」,是值得參究的,我們每天要用很多的水,有沒有想過水是什麼?要怎樣來做水的學習呢?

要學習水,我們要做能推動別人的,常探求自己方向的,以百倍力量通過障礙的,有容清納濁度量的,永不失本性的人。

要學習水,先要如水一樣清淨、無礙才行。

茶味

我時常一個人坐著喝茶,同一泡茶,在第一泡時苦澀,第二泡甘香,第三泡濃沉,第四泡清冽,第五泡清淡,再好的茶,過了第五泡就失去味道了。

這泡茶的過程時常令我想起人生,青澀的年少,香醇的青春,沉重的中年,回香的壯年,以及愈走愈淡,逐漸失去人生之味的老年。

我也時常與人對飲,最好的對飲是什麼話都不說,只是輕輕地品茶;次好的是三言兩語,再次好的是五言八句,說著生活的近事;末好的是九嘴十舌,言不及義;最壞的是亂說一通,道別人的是非。

與人對飲時常令我想起,生命的境界確乎是超越言句的,在有情的心靈中不需要說話,也可以互相印證。喝茶中有水深波靜、流水喧喧、花紅柳綠、眾鳥喧嘩、車水馬龍種種境界。

我最喜歡的喝茶,是在寒風冷肅的冬季,夜深到眾音沉默之際,獨自在清靜中品茗,杯小茶濃,一飲而淨,兩手握著已空的杯子,還感覺到茶在杯中的熱度,熱,迅速的傳到心底。

猶如人生蒼涼歷盡之後,中夜觀心,看見,並且感覺,少年時沸騰的熱血,仍在心口。

在有情的心靈中不需要說話,也可以互相印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