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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

秋天深了 神的家中鷹在集合

神的故鄉鷹在言語

秋天深了 王在寫詩

在這個世界上秋天深了

該得到的尚未得到

該喪失的早已喪失

——《秋》

海子

原名查海生,1964年3月24日生於安徽省懷寧縣高河查灣,1983年畢業於北京大學法律系。著有詩集《土地》、《海子詩全編》、《海子的詩》、《海子、駱一禾詩集》等。1989年3月26日去世。

1989年3月25日上午,一個詩人從中國政法大學北京學院路校址出發,前往山海關。到達山海關並在那裡住了一個晚上後,第二天中午,他沿著鐵道朝龍家營方向緩緩行走,最終在山海關與龍家營之間的一段火車慢行道上躺下……

詩歌界沒有人不知道這個詩人的名字——海子。

作為這個時代最具有才華的詩人之一,海子在短短的25年生命歷程中,嚴格地說是在1984至1989不到5年的時間裡,創作了以詩歌為主的大量文學作品。隨著時間的推移,海子的價值一再被張揚、被確認,成為我們這個時代的「神話」。

在我看來,20世紀80年代中後期的中國詩壇,只有《詩歌報》與《深圳青年報》舉辦的「1986中國現代主義詩歌大展」和「海子臥軌」兩件大事,這兩件事情的微妙聯繫是:它們都預示著一個詩歌時代的結束和另一個時代的開始。「兩報大展」結束了「朦朧詩」的「好日子」,點亮了「第三代詩」的火炬,使一代詩壇新人從幕後走到前台。海子之死則是一曲唱給田園與淳樸精神的輓歌,經過短時間的「麥地詩潮」後,中國現代詩歌道路開始分叉,一條朝向「曖昧」的「知識分子寫作」,另一條通往世俗生活的「民間立場」,而無一例外的是,這兩條道路都拋棄了海子孤獨的歌唱和對鄉土的緬懷。如果說「兩報大展」還屬於純粹的「詩事」,那麼海子自殺所暗示的內容則要廣泛得多,當今時代更多的是仰慕鋼鐵的秩序,不再需要古典而溫潤的心靈。

1964年3月24日(農曆二月十一),安徽省懷寧縣高河鎮查灣村,一個男孩呱呱墜地。幾天後,他的父母查振全、操采菊給他取名「查海生」。

這個男孩就是20年後的詩人海子。

此前,查振全夫婦曾有一個女兒,不幸的是,這個孩子在兩歲時因病夭折了。

在海子的詩歌中,查家灣村「貧窮而荒涼」。海子有三個弟弟,他們的童年和少年時光都是在飢餓和半飢餓的環境中度過的。據相關材料介紹,海子作為幾兄弟中的老大,上小學的時候,每次放學回家,他總是讓幾個弟弟先吃飯,自己只吃些殘羹冷菜。讀初中時,每個農忙時的星期六,海子就從學校步行回家,替家裡幹活,以此為家裡掙幾個工分。在週末假期結束時,他就從菜地裡拔幾棵白菜,炒熟裝入瓶中,再背一瓶子的醃蘿蔔和四五斤米趕往學校。

海子年幼時就表現出了極高的天賦,因為時常聽大人背誦毛主席語錄,年幼的海子也把很多句子銘記在心,四歲時就能背誦50多條「語錄」,當時查灣村每次開批鬥大會,總要由海子家人把他抱上台去朗誦一段毛主席語錄。1979年,海子以370分的成績考取了北京大學法律系,在當地引起轟動。但海子報考的第一志願不是法律,而是復旦大學中文系,第二志願才是北京大學中文系,但都沒有被錄取。北大負責招生的老師看到了他的材料,便把他招為法律系學生了。

儘管沒有如願地被復旦大學中文系和北京大學中文系錄取,接到錄取通知書時,海子還是非常興奮,在家裡大喊大叫,因為自己將要看見真實的火車。在啟程的那個月,母親操采菊向親友借了30元錢交給兒子。而作為鄉村裁縫師的父親查正全,為了給兒子提供在校園裡每月10元錢的生活費,開始了緊張的勞碌。

海子可以說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少年天才,考上大學時只有15歲。據海子的同學劉廣安介紹,因為海子年紀太小,上學時,整個北大法律系的人差不多都認識他。班上的同學年齡都比他大一截,有一次,全班同學去香山郊遊,照相時,一位同學摟著他開玩笑,「來,咱爺倆照一張」。

那個時候,北島、芒克等人創辦的《今天》雜誌正在校園中流傳,海子開始了對文學作品的閱讀。1983年春天,海子開始寫詩,並與駱一禾、西川結識。後來,這三個詩人被人們稱為「北大三劍客」。

1983年6月,海子油印了他最初的詩集《小站》,這本60多頁的小冊子收錄了海子1983年4月至6月的18首詩作。那時候海子還沒有沒用筆名。在詩集的扉頁上,「查海生」寫道:「一條漢子立在一塊土地上,苦難始終在周圍盤旋。他彎下身去,勞作的姿勢被印在太陽、文字、城徽和後代的面貌上。這就是一切。詩的體驗就從這裡開始。但願他的折光也照著這個小站。」字裡行間充滿了「嚶其鳴矣,求其友聲」的期待。

而在《小站》的「後記」裡,「查海生」引用惠特曼的詩,對可能存在的知音發出更強烈的呼喚:「陌生人喲,假使你偶然走過我身邊並願意和我說話,你為什麼不和我說話呢?/我又為什麼不和你說話呢?」並充滿信心地向人們「保證」:「我期望著理解和交流。……對寬容我的我回報以寬容。對伸出手臂的我同樣伸出手臂。因為對話是人性最美好的姿勢。對幫助我從幼稚走向成熟,我以更加的成熟的產品奉獻給他。」後來的事實證明,海子沒有辜負自己的承諾,只是,人們給他的回報太少了,他從開始寫作,直到去世,收穫到的更多的是打擊與諷刺,沒有獲得多少「知音」的讚賞。

《小站》只印刷了20冊,分送給了一些詩友,據我所知,至今保留著這本薄薄的油印詩集的人數只能用鳳毛麟角來形容。

1983年7月,海子大學畢業,被分配到中國政法大學校刊編輯部工作,在當校刊編輯期間,海子與一個同事以及一批學生成立了「星塵」詩社,並油印了詩社成員的作品合集《草綠色的節日》。海子對學生和詩歌愛好者熱情而真誠,畢業於中國政法大學的作家劉明清在隨筆《詩歌與青春不再來》中曾經回憶起海子當年的一件往事:「那天是星期日,一大早,我們幾個愛寫詩的男女同學就擠上了開往門頭溝的公共汽車。其中海子也混跡於我們這夥人裡面。由於他有教師的身份,再加上他校園詩人的桂冠,所以很自然,他成了我們一行人馬的領隊。確實,他不僅指揮、張羅著,而且主動替大家買票。中午在潭柘寺解決午餐問題,又是他掏腰包買的麵包、汽水。這一天我與他聊了許多,當然最多的還是詩歌。其時他告訴我正在讀德國詩人彌爾頓的《失樂園》,感覺非常好。我還發現,他是個羞怯的人,與女孩子正面講話都似乎要臉紅。這也難怪,那個時候我們都還不到二十歲,80年代畢竟還不像今天這麼開放。我知道,海子那時雖沒有交女朋友,但周圍卻是很有一批女性崇拜者的。那天與我們一起遊玩的四個女同學都爭著要和海子照相,讓他的娃娃臉不知紅了多少次。記得我們倆照相的時候,就有個女孩子悄悄隱蔽在我們後面,結果二人照變成了三人照。」

在校刊編輯部工作一年後,海子調到中國政法大學哲學系任教。

現在時常有人指責海子不負責任,認為海子把父母留在貧窮的鄉下,自己選擇了自殺,愧對父母養育之恩。這個觀點是否有道理,外人說不清,就像在生活與精神的選擇之間,不同的人會有不同的答案。從我接觸到的材料看,海子並非人們所想像的那麼「不孝順」:海子上班第一個月,得到了90元的工資,他就寄了60元回家;1988年,海子把母親接到北京昌平生活了一段時間,臨別前,海子給了母親300元錢;同年,海子花了500元幫家裡買了一台「星宇牌」14寸黑白電視機……而海子當時的生活也極其艱苦,不僅沒有電視機、錄音機,甚至收音機也沒有,用他的朋友常遠的話說,「窮極了,臨時到商店買個東西都沒錢」。在北京讀書時,海子還把當時所能接觸到的金庸、古龍、梁羽生的作品集全部讀了一遍,並且打算將來幫鄉下的父親開個租書鋪,遺憾的是,這個理想沒能如願。

經過將近兩年的寫作嘗試,1984年10月,海子寫出了短詩《亞洲銅》:

亞洲銅,亞洲銅

祖父死在這裡,父親死在這裡,我也將死在這裡

你是唯一的一塊埋人的地方

亞洲銅,亞洲銅

愛懷疑和愛飛翔的是鳥,淹沒一切的是海水

你的主人卻是青草,住在自己細小的腰上,守住野花的手掌和秘密

亞洲銅,亞洲銅

看見了嗎?那兩隻白鴿子,它是屈原遺落在沙灘上的白鞋子

讓我們——我們和河流一起,穿上它吧

亞洲銅,亞洲銅

擊鼓之後,我們把在黑暗中跳舞的心臟叫做月亮

這月亮主要由你構成

《亞洲銅》一般被人們認為是海子進入真正的詩歌創作的肇始之作,據說駱一禾非常喜歡,贊為「不朽之作」。這首詩開闊而自由,既溫婉細膩又大氣磅礡,詩歌中的很多詞彙後來成為海子乃至於大量青年詩人的「詞典」,比如鳥、青草、野花、河流、黑暗、月亮……1985年,《亞洲銅》在四川詩歌民刊《現代詩內部交流資料》第一期發表,「海子」這個筆名正式啟用,而此前,海子只在自己編輯的中國政法大學的校刊上用「海子」發表過新聞稿。現在,有人想當然地認為「海子」這個筆名是指「大海的兒子」,實則不然,「海子」指的是高原上的湖泊。海子與高原有緣,他曾去了兩次西藏,還與內蒙古的一個女孩戀愛,不知道這是不是命運冥冥中的安排。

海子曾在《現代詩內部交流資料》上發表的《亞洲銅》一詩旁邊寫過幾句凌亂的註釋,從這些註釋裡我們可以知道,「亞洲銅」指的是像銅一樣的黃土地,而海子的老家盛產銅礦,由此我們知道,《亞洲銅》寫的是對故鄉黃土地的讚美與依戀。理解了這一點,全詩的疑難之處就迎刃而解了。而在這首詩的旁邊,海子專門用書名號括著了「《土地》」二字,莫非長詩《土地》在這個時候已經初具雛形了?

我還發現,這首詩的最初發表的部分詞句和現在經過整理的《海子詩全集》等有細微的區別,比如第二句「我也將死在這裡」,原文為「我也會死在這裡」;「它是屈原遺落在沙灘上的白鞋子」一句,現在有版本「它們是屈原遺落在沙灘上的白鞋子」;「穿上它吧」一句,有的版本則是「穿上它們吧」;「我們把在黑暗中跳舞的心臟叫做月亮」,現在有的版本寫成「我們把在黑暗中跳舞的心臟叫作月亮」。不知道是後來發表時編者還是出版社編輯修改的,或者是海子自己修改的。海子的很多詩歌都如此,在字詞上都有所差別,因此西川在《海子詩全編》和《海子詩全集》的「編後記」中專門指出:「海子時常有一詩數稿的情況。」

1985年,海子開始了他的初戀,對方是一個內蒙古女孩,海子一生中最愛的就是這個女孩,海子所寫的情詩中,絕大多數與她有關。1986年春節,查曙明看到過海子寫給這個女孩的情書,「哥哥像任何一個陷入初戀的年輕人一樣,與女友約定時間,一起為他們的愛情祈禱」。

1986年暑假,海子從北京出發,經過四川去西藏,在一座寺廟,海子看到一個喇嘛用刀劃開自己的肚子,然後又把裂縫合攏,整個過程沒有流下一滴血。這一神奇的現象讓海子震驚,回來後,海子寫了一首《雲朵》,開頭兩句是:「西藏村莊/神秘的村莊」。

為了改善生活環境,1987年,海子跟父親提出想辭掉教職,跟北大的同學一起去海南辦報紙,但這一提議遭到了查正全的堅決反對,並被查正全狠狠地罵了一頓。22年後,面對來訪的記者,查振全仍對當初自己反對兒子辭職而懊悔:「現在想想不如讓他去,也許他現在還活著。」

1988年夏天,海子開始了他的第二次西藏之旅,火車經過青海省德令哈市時,海子默默地記住了這個名字。很快,「德令哈」出現在海子的詩歌中。這首名為《日記》的短詩,已經成為今天流傳最廣的海子作品之一: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籠罩

姐姐,我今夜只有戈壁

草原盡頭我兩手空空

悲痛時握不住一顆淚滴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

這是雨水中一座荒涼的城

除了那些路過的和居住的

德令哈……今夜

這是唯一的,最後的,抒情。

這是唯一的,最後的,草原。

我把石頭還給石頭

讓勝利的勝利

今夜青稞只屬於他自己

一切都在生長

今夜我只有美麗的戈壁空空

姐姐,今夜我不關心人類,我只想你

這首詩的名氣有多大?後來,西川在接受記者採訪時說:「有人知道德令哈,是因為讀了海子的『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只是不知道這裡的「姐姐」,寫的是那個內蒙古女孩還是另有其人?

從這首詩也可以看出,雖然西川與海子是多年好友,而且時常交流,但他們的詩歌風格幾乎沒有交叉。海子飄逸、熱烈,有飛蛾撲火般的激情;西川則相對冷靜、節制,如智者般淳厚。倒是駱一禾的短詩與海子的追求較為接近,從總體而言,駱一禾的詩歌佳作數量不如海子和西川,但駱一禾作品中的穩重和淳厚似乎也為他的兩個摯友所不及。

這一次去西藏,海子背回了兩塊重達二十公斤喇嘛教石頭浮雕。海子死後,這兩塊石雕作為海子的遺物被托運回老家,鑲嵌在他的墳墓上。

據《中國新聞週刊》載,從西藏回來後很長一段時間,海子都十分興奮,曾向一位同事繪聲繪色地描述自己的西藏之行,「他說到自己沒帶多少錢,是蹭火車回來的」。而那個時候,海子已經不能繼續教他最開始教的美學,而是改教馬克思主義哲學課,顯然,他並不喜歡這門課程。一個學生在回憶文章裡寫道:「在第一節課,他聊了不少佛教的內容,還有他去西藏的見聞,其中有:一個喇嘛當眾用利刃切開自己的腹部,整理腸子肚子後又把切開的部分合上,整個過程一滴血也沒流。他說他道家的小周天練通了——就是從腦頂到尾骨,再從尾骨到後腦的一個逆時針的一個管道,練通了的人就可以在這個管道裡運氣……」

1989年3月26日,海子自殺。人們在他身邊發現了四本書:《新舊約全書》、梭羅的《瓦爾登湖》、海雅達爾的《孤筏重洋》和《康拉德小說選》。

關於海子去世前兩天的行蹤,目前流行比較廣泛的是西川在《死亡後記》中的記述:「海子大概是25日早上從政法大學在北京學院路的校址出發去山海關的。那天早上我母親在上班的路上看到了從學院路朝西直門火車站方向低頭疾走的海子。當時我母親騎著自行車;由於急著上班,而且由於她和海子距離較遠,不敢肯定那是不是海子,便沒有叫他。現在推算起來,如果那真是海子,那麼他中午便應到了山海關,我想任何人,心裡難處再大,一經火車顛蕩,一看到大自然,胸中鬱悶也應化解了。看來海子是抱定了自殺的決心。他大概在山海關溜躂了一下午,第二天又在那閒逛了一上午,中午開始沿著鐵道朝龍家營方向走去。」但西川的這段文字充滿了不確定性,這從文字中的的兩個「大概」和一個「不敢肯定」及「推算起來」可以得到證明。

而據劉明清瞭解的情況,海子3月25日晚上住在學院路的政法大學(政法大學在學院路、昌平兩地辦學)集體宿舍,和其他單身青年教師一樣,海子只是在週末才回到位於昌平校區的家裡。那個晚上,海子就睡在劉明清的同學上鋪。半夜12點到1點時,海子突然起床叫嚷,將其他人驚醒。有人問他怎麼回事,他回答說做了一個噩夢,叫別人繼續睡覺。第二天早上,人們起床後發現海子不見了。

如果劉明清的敘述是真實的,那麼海子應該是3月26日凌晨才趕往山海關的,西川母親25日上午看到的就不是海子。當然,無論西川還是劉明清的說法,都是「大概」,真實情況如何,可能只有天堂裡的海子才清楚了。

得知海子自殺的消息後,駱一禾與西川馬上進行了分工,由駱一禾與中國政法大學及海子家人一起去山海關料理海子的後事,西川則留在北京為海子家人募捐。駱一禾回來後,向西川描述了海子最後的情形:戴著眼鏡,右額角有擦傷,嘴張開,身子斷為兩截。而另一個到了現場的朋友總結道:海子死得很有尊嚴。

隨後,駱一禾與西川就整理海子的作品問題再次進行分工,駱一禾負責整理海子的長詩,西川負責整理短詩,並投入了緊張的工作。當年5月14日凌晨,駱一禾在天安門廣場突然暈倒,被送到北京天壇醫院治療無效,於5月31日中午去世。

1990年底,我從《中國現代主義詩群大觀1986—1988》(同濟大學出版社,1988年9月出版)中第一次接觸到海子的詩歌時,海子已經去世將近兩年時間了,但我並沒有感到有多麼惋惜,我讀到的不是《村莊》、《秋》、《九月》、《四姐妹》等值得反覆吟誦的佳作,而是《明天醒來我會在哪一隻鞋子裡》等幾首不算很成熟的分行文字:「我想我已經夠小心翼翼的了/我的腳趾正好十個/我的手指正好十個/我生下來時哭幾聲/我死去時別人又哭……」句式短促,節奏稍微有些彆扭,一個十六歲的少年自然品味不出這玩笑背後的蒼涼。但我很快就讀到了《九月》、《答覆》,少年的多愁善感找到了依托。很多個夜晚,我的閱讀是伴隨著「我的琴聲嗚咽、淚水全無/隻身打馬過草原」;「當我痛苦地站在你的面前/你不能說我一無所有/你不能說我兩手空空」這些詩句度過的。

和大量同齡人一樣,我剛剛開始的塗鴉也表現出了十分明顯的「海子風格」,馬匹、淚水、雨水、野花、麥地、山岡、草原、死亡、荒涼、王、姐姐等詞彙隨處可見,但我學習不到海子詩歌中的那種黑暗、悲傷與絕望,因為當時我年少,而且,悲傷與絕望本來就是只能靠自己體驗而無法學習的。《黑夜的獻詩》中的詞彙和情愫在海子的詩歌中相當典型:

黑夜從大地上升起

遮住了光明的天空

豐收後荒涼的大地

黑夜從你內部上升

你從遠方來,我到遠方去

遙遠的路程經過這裡

天空一無所有

為何給我安慰

豐收之後荒涼的大地

人們取走了一年的收成

取走了糧食騎走了馬

留在地裡的人,埋得很深

草叉閃閃發亮,稻草堆在火上

稻穀堆在黑暗的穀倉

穀倉中太黑暗,太寂靜,太豐收

也太荒涼,我在豐收中看到了閻王的眼睛

黑雨滴一樣的鳥群

從黃昏飛入黑夜

黑夜一無所有

為何給我安慰

走在路上

放聲歌唱

大風刮過山岡

上面是無邊的天空

詩歌一開始就是濃重的黑暗:「黑夜從大地上升起/遮住了光明的天空」。這大地曾經歷過豐收的喜慶,但現在已經荒涼,黑夜降臨,不僅塗黑了它的表層,更感染了它的靈魂——從「內部升起」。

在黑暗中,人們在奔波,「你從遠方來,我到遠方去」,在黑暗中相互交錯,卻彼此難見,這個時候,連天空都不再博大,「一無所有」,所謂的安慰又值幾何?

大地廣闊,卻徒有其表,人們注重的僅僅是索取。「豐收之後」,土地被拋到一邊,獨自荒涼,而貪婪的「人們取走了一年的收成/取走了糧食騎走了馬」,只留下空蕩蕩的土地,以及那些死去的、埋在地下的人。

「草叉閃閃發亮,稻草堆在火上」。作為豐收之後的遺物,稻草顯得多餘,人們將它叉起,將它們堆積起來焚燒,成為次年再次索取的肥料。而作為「戰利品」的稻穀堆在黑暗而寂靜的穀倉裡,雖然倉庫飽滿,卻是另一種荒涼,因為它們即將等到的是死亡——「我在豐收中看到了閻王的眼睛」。

第五節和第六節,畫面有了動感,鳥群飛起,人走在路上並且歌唱,大風刮過山岡。詩歌開始有了一些亮色。「我」的思緒也從最初的由亮轉暗的孤單(天空一無所有/為何給我安慰)轉變為洞悉世事之後的坦然(黑夜一無所有/為何給我安慰)。正因為這樣,所以我「走在路上/放聲歌唱」,目光越過了山岡,直抵「無邊的天空」。

荒涼、傷感、決絕的情緒,配以優美無比的詞彙,構成了海子詩歌直抵人心的力度。這種悲傷與期待交錯,希望與絕望糾纏的情感,怎不令人浮想聯翩?

因為對海子作品的喜愛,我順帶把部分注意力停留在了海子的校友戈麥和海子的老鄉陳先發身上,他們具有與海子同樣的才華。我先後郵購了南京出版社出版的《海子、駱一禾詩集》和安徽文藝出版社出版的陳先發詩集《春天的死亡之書》。1995年,又購得漓江出版社出版的戈麥詩集《彗星》。戈麥與海子有相似之處,同出於北大,詩風都相當抒情,而且都是自己結束自己的生命。他的《獻給黃昏的星》是我喜歡的詩歌之一。但戈麥的大部分作品很駁雜,甚至近於臃腫,能給人留下較深印象的並不多,這也許是後來人們很少提及他的詩歌的原因。

而我留給陳先發的時間極為短暫,除了1991年和1992年在《詩歌報》上多次讀到,1993年後,我幾乎把這個詩人遺忘了。到了1994年,沙光編的《中國詩選》出版,我再次看到「陳先發」幾個字時,已恍若隔世。好在近幾年陳先發又重現江湖,並且日益精進。

2000年以後,我仍然偶爾會閱讀海子的作品,但已經不是因為喜歡,而是希望給他一個定位,一個完全屬於個人趣味而不理會世俗標準的定位。比如他與西川和駱一禾之間,誰更優秀?為了這個問題,朋友們在酒桌上多次爭論過,當然,這樣的爭論從來就不可能得出結果。

對於海子詩歌的抒情性,同行們有兩種截然相反的評價。比如周倫佑就曾在文章中表達過對「海子作品氾濫」的擔憂,認為海子作品的流行使中國當代詩歌的探索成就毀於一旦。另一些批評家和詩人還保持了對詩歌的抒情性的警惕,他們認為,詩歌的抒情是矯揉造作的,詩歌發展到今天,抒情應該被拋棄。

我並不認同那種將詩歌中的抒情認為是「矯揉造作的」的論斷,抒情作為一種文學表現手法,本身並沒有什麼錯。如果說,在詩歌中不合時宜地、矯揉造作地抒情將被拋棄,我同意。其實,無論在什麼時候,在詩歌中矯揉造作地抒情都會被人拋棄,有的抒情詩歌之所以不被「拋棄」,要麼是它能夠將「矯情」的成分掩飾得天衣無縫,讓普通讀者難以察覺,要麼是因為它們表面上看起來矯情,但實際上並非如此。辨別這些微妙的差別需要慧眼。一句話:抒情的詩風沒什麼不妥,只要它不是為抒情而抒情。

曾經有這麼一種說法,認為詩歌就是探索,就是求新,就是不能使用「陳舊」、「老套」的詞語。這是一種誤解。在詩歌創作中,詞語與技巧本身沒有優劣之分,關鍵是如何將它們與需要表達的內容達成平衡。「陳舊」和「老套」並不等同於「陳詞濫調」,傑出的抒情同樣能增強讀者對生活的理解,對現實的重新發現。南唐後主李煜的《虞美人》是一個很有說服力的例子: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

小樓昨夜又東風,

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闌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

問君能有幾多愁,

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在這首短短的詞中,出現了春花、秋月、往事、小樓、東風、雕欄玉砌、朱顏、春水等庸常的詞彙,但它們經過詩人的藝術處理和精神的灌注,再與詩人的命運襯映,呈現出何等生動和刻骨銘心的情景!

也許有人會認為《虞美人》不足以說明問題,那麼我們不妨看看海子這首《村莊》:

村莊,在五穀豐盛的村莊,我安頓下來

我順手摸到的東西越少越好!

珍惜黃昏的村莊,珍惜雨水的村莊

萬里無雲如同我永恆的悲傷

再看看這首《九月》:

目擊眾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

遠在遠方的風比遠方更遠

我的琴聲嗚咽 淚水全無

我把這遠方的遠歸還草原

一個叫木頭 一個叫馬尾

我的琴聲嗚咽 淚水全無

遠方只有在死亡中凝聚野花一片

明月如鏡 高懸草原 映照千年歲月

我的琴聲嗚咽 淚水全無

隻身打馬過草原

在這兩首典型的抒情短詩中,村莊、五穀豐盛、雨水、悲傷、草原、野花、淚水、遠方、琴聲、明月……「俗套」的詞語舉目皆是,但你覺得它俗套嗎?

詩人的內心不是機械廠,詩歌不是模具,不能批量生產,也不能籠統命名。評價一首詩或者一種風格的優劣,只能以具體的作品為例而不能「一棍子打倒一船人」。當然,從我個人的寫作經驗而言,我比較喜歡抒情與智性相結合的作品,這也是海子在我個人的「詩人排行榜」中不是很靠前的原因。至於抒情性的詩歌如何才能進入更高的領域,我想,最終還是看每個詩人的個體是否足夠強大。

席勒在他那篇著名的論文《素樸的詩與感傷的詩》裡,將詩歌的等級劃分為三個層次:諷刺詩、哀歌、牧歌。或者說素樸的詩、感傷的詩、素樸與感傷相結合的詩。在他看來,所謂「素樸的詩」,就是忠實地描寫自然的詩歌,這種詩歌在古代詩人中比較多見,其特點是不存在理想與現實的分裂,顯得自然而率性。而「感傷的詩」,則因為詩人不滿意於現存秩序,他們渴望理想與觀念的統一,卻苦於無法達到,由這種人性的分裂而導致感傷的情緒。而真正的審美標準是將素樸與感傷相結合,兩種因素相互成就,相互提防走向極端。詳細地說,就是以素樸的節制,來提防心靈過於誇張;以傷感的情緒,提防心靈走向鬆弛。兩者完美結合起來,在詩歌中體現一種理想中的優美人性。席勒將這樣的詩歌命名為「感傷牧歌」,並稱之為「最高類型的詩」,這種詩歌的性質是使現實與理想之間的一切矛盾完全被克服,給人們一種「寧靜」的感覺,它使詩歌中的各種力量達到平衡,充實而有力。但這樣的詩很難出現。

以此觀照海子的詩歌,我們也許能夠得到一些啟示。海子的詩歌,無疑是席勒所說的較高境界的詩歌,即素樸與感傷相結合的詩歌,它的詞彙、意境體現了素樸的特質,而內在的情感則相當感傷。當這兩種因素作用於同一首詩並取得平衡時,像《村莊》、《九月》那樣的佳作就出現了。雖然海子的大部分詩歌是素樸與感傷相結合,但我們也可以看到,並不是海子的所有作品都能夠達到這種「感傷牧歌」的高度,在另一些詩歌中,作者的情緒有氾濫之嫌。也許,海子內心的情感太豐富了,無法平靜下來,作品中那種飛蛾撲火般的激越總是無法被完美控制。比如《我請求:雨》,過多的渴盼,缺乏情緒上的節制,充其量只能算是「感傷的詩」而已。

春天,十個海子全都復活

在光明的景色中

嘲笑這一個野蠻而悲傷的海子

你這麼長久地沉睡究竟為了什麼?

春天,十個海子低低地怒吼

圍著你和我跳舞、唱歌

扯亂你的黑頭髮,騎上你飛奔而去,塵土飛揚

你被劈開的疼痛在大地瀰漫

在春天,野蠻而悲傷的海子

就剩下這一個,最後一個

這是一個黑夜的兒子,沉浸於冬天,傾心死亡

不能自拔,熱愛著空虛而寒冷的鄉村

那裡的穀物高高堆起,遮住了窗子

他們把一半用於一家六口人的嘴,吃和胃

一半用於農業、他們自己的繁殖

大風從東刮到西,從北刮到南,無視黑夜和黎明

你所說的曙光究竟是什麼意思

——《春天,十個海子》

《春天,十個海子》是海子生命中的最後一首詩,創作於1989年3月14日凌晨三點多鐘。

詩歌開始於一個想像,詩人以已故者的視角,勾勒出一幅幅熱鬧而淒涼的場景:春天,十個海子在光明的景色中嘲笑「這一個野蠻而悲傷的海子」;「十個海子低低地怒吼/圍著你和我跳舞、唱歌/扯亂你的黑頭髮,騎上你飛奔而去,塵土飛揚」。在這裡,出現了兩個極為強烈的對應。其一是春天光明的景色與死亡的對比。春天代表著希望,而死亡使萬事皆空。這種渴望中的絕望,一開始就定下了基調。其二是一個海子與十個海子的對比。這復活的十個海子,與已經死去的海子是什麼關係呢?詩人這裡運用了反語,借十個「復活」的海子之口,詰問「這一個」海子離開塵世的原因。在這「十個海子」看來,「這一個」海子是「野蠻而悲傷」的,他的死是不值得的;他們「劈開」「這一個」海子之後,在塵土飛揚中飛奔而去,留下那一份疼痛給大地承受。由此我們知道了,這「十個海子」雖然名叫「海子」,但他們不等同於真正的海子,他們代表著已經接受了世俗規則的「海子」,即芸芸眾生。就連復活後的自己都對曾經活著的自己產生懷疑和反叛,「扯亂你的黑頭髮,騎上你飛奔而去」,詩人對人與人之間的陌生、隔閡以及對人類的墮落的失望,由此可見一斑。

請注意「你被劈開的疼痛在大地瀰漫」這一句中的「劈開」二字,它呈現的力度,它殘酷而形象,讓人聯想起海子的自殺方式:臥軌。莫非在寫下這首詩的時候,海子已經有了明確的選擇?

「這一個」海子是孤單的(「就剩下這一個,最後一個」),也是固執的,他不嚮往塵世的熱鬧,不理會光芒的纏繞,他有難以抑制的鄉村情結和死亡情結(「這是一個黑夜的兒子,沉浸於冬天,傾心死亡/不能自拔,熱愛著空虛而寒冷的鄉村」)。這裡的「鄉村」,可以實指海子的故鄉,它空虛而寒冷,但被遠方的遊子所懷念和熱愛。如果真是實指,那麼詩歌中「他們把一半用於一家六口人的嘴,吃和胃」這一句就很容易解釋,因為海子一家正好六口人:父母親、海子及海子的三個弟弟。我們也可以把「鄉村」理解為海子心目中的鄉村,它雖然不繁華,卻能夠帶給自己實實在在的溫飽。他們經營農業,收穫的一半用於短期的溫飽,另一半用於經營以後的生活,「自己的繁殖」,自得其樂,任由「大風從東刮到西,從北刮到南,無視黑夜和黎明」。這是一種清貧者的滿足,是一個離群者的幸福,是一個傾心於黑夜的人內心的光明,面對這一切,世俗者追求的幸福到底價值幾何?

同樣,這裡的「大風」,可以理解成自然界的大風,也可以理解成人世間的貧窮、詆毀、傷害、利用、背叛等人性之惡的代名詞。海子一生飽經痛苦,飽受冷落,處處被「大風」侵襲,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已經對「曙光」絕望,不再抱任何信心,「你所說的曙光究竟是什麼意思」?

孤獨無依的絕望感和幻滅感在字裡行間流溢而出,無邊的絕望像黑夜一般籠罩了整首詩歌。由它所蘊涵的情感以及作者的生活和生命立場看,海子已對人世深深地失望,他要去追求自己心目中的「曙光」——天堂。

12天後,海子自殺。

儘管海子的遺書說「我的死與任何人無關」,但坊間還是流傳著很多說法。有說海子生性就具有死亡情結的,有練氣功走火入魔的,有戀愛失敗從而對人生失去信心的,有因為被圈內人批評受不了最終自尋短見的……

「海子具有死亡情結」的說法,是人們從海子作品中隨處可見的「死亡」意象中歸納而來。西川在《死亡後記》中討論海子的死因,「死亡情結」列於首位:「海子是一個有自殺情結的人。我在《懷念》中已經引述過海子於1986年寫下的一篇日記,那篇日記記於他一次未遂自殺之後。此外,我們從海子的大量詩作中(如發表於1989年第一、二期《十月》上的《太陽·詩劇》和他至今未發表過的長詩《太陽·斷頭篇》等),也可以找到海子自殺的精神線索。他在詩中反覆、具體地談到死亡——死亡與農業、死亡與泥土、死亡與天堂,以及鮮血、頭蓋骨、屍體等等。」

「海子對於死亡的談論甚至不僅限於詩歌寫作中。」西川說,海子死後,朋友們回憶起他生前說過的一些話,都後悔以前沒有太留意。王家新就談起過這樣的事情:1989年3月初,海子臨死前大半個月,還到《詩刊》編輯部找王家新談詩。海子談到他春節在老家安慶期間的一個發現:黑暗不是從別處,是在傍晚從麥地裡升起來的。當時王家新並沒有在意這一點,直到後來讀到海子的遺作《黑夜的獻詩》:「黑夜從大地上升起/遮住了光明的天空/豐收後荒涼的大地/黑夜從你內部上升……」才如夢初醒般地理解了海子的死:「海子完全是洞穿了生與死的奧秘,用幾乎是神示的語言來講話了,他在精神上已經完全超越生與死了。」

在1988年秋天,海子自殺前半年左右,海子曾與散文家葦岸討論過死亡的尊嚴問題。葦岸認為上吊很難看,海子則認為最體面的死法是從飛機上往下跳。西川分析說,海子是在死亡意象、死亡幻象、死亡話題中沉浸太深了,這一切對他形成了一種巨大的暗示,而海子是一個不避讖的人,這使得他最終不可控制地朝自身的黑暗陷落。海子最終之所以選擇臥軌,或許是因為在各種自殺方式中,臥軌似乎是最便當、最乾淨、最尊嚴的一種方式。

此外,西川還指出了海子與死亡的「緣分」的另一條途徑,他認為,海子常常有一種自我暗示。海子曾經對以往的作家、藝術家的工作方式與其壽命的關係進行過分析,得出了「天才短命」的結論。海子尊稱那些短命天才為光潔的「王子」。「或許海子與那些『王子』有著某種心理和寫作風格上的認同,於是『短命』對他的生命和寫作方式形成了巨大的壓力。」

而對於練氣功走火入魔的說法,西川這樣寫道:「練氣功的詩人和畫家我認識幾個,據說氣功有助於寫作,可以給人以超凡的感覺。海子似乎也從練氣功中悟到了什麼。他跟他的一位同事,也是朋友,學氣功。有一回他高興地告訴我,他已開了小周天。他可能是在開大周天的時候出了問題。他開始出現幻聽,總覺得有人在他耳邊說話,搞得他無法寫作。而對海子來說,無法寫作就意味著徹底失去了生活。也是在那時,海子對自己的身體也有某種幻覺,他覺得自己的肺已經全部爛掉了。海子前後留有三封遺書。他留給父母的那封遺書寫得最為混亂,其中說到有人要謀害他,要父母為他報仇。……海子自殺後醫生對海子的死亡診斷為『精神分裂症』。海子所在的學校基本上是據此處理海子自殺的事的。」

海子的弟弟查曙明也承認海子練過氣功。查曙明說,1986年春節,海子就曾給他表演「發功」。當時海子盤腿坐在床上,兩手相隔五六十公分,讓弟弟把手放在中間去感覺。「時至今日,查曙明仍記得他能感受到『有灼熱感』。」

孫文波也在《做詩人圖個自在》中表示親眼看過海子練氣功,那是在1988年,海子帶孫文波去參加「倖存者俱樂部」的聚會,正好碰上「俱樂部」成員們討論發展新會員。程序是先由人朗讀那些候補會員的詩,然後大家舉手表決。當時現場氣氛非常嚴肅,唯有海子顯得非常無所謂,有人問到他的意見,他都是說:「發封信吧。」當天晚上活動結束後,孫文波和海子一起到王家新家住宿,兩人聊到4點多時,孫文波有些疲倦,先睡下了。海子則開始練氣功。

《中國新聞週刊》透露,海子在自殺的前一天,寫了一封遺書,把自己即將的死亡的責任指向了一個名叫「常遠」的朋友。在同一天寫給學校的另一封遺書中,海子也控訴常遠「揭開我的心眼或耳神通」,導致自己出現了幻覺和幻聽現象。「在記者的再三追問下,常遠承認自己曾研究過人體科學,而海子也確實請求他教點什麼,但他否認自己會氣功,也沒有教過海子氣功。不過,常承認自己『曾給他介紹過一位藏密氣功的傳人』。」據常遠回憶,海子在練氣功的過程中曾出現過幻覺,「那是在1986年或1987年,海子驚慌失措地把同一棟樓的幾個朋友叫到自己的房間,講述了他剛才看見的『鬧鬼』:海子說,看見自己的書在地上走動,而他掛在牆上的西藏唐卡畫像也飛向對面的牆壁」。

關於因失戀而生起尋短見之意的說法,也曾得到一些人的證明。1989年2月23日,也就是海子自殺前一個月,曾經寫過深情款款的《四姐妹》:

荒涼的山岡上站著四姐妹

所有的風只向她們吹

所有的日子都為她們破碎

空氣中的一棵麥子

高舉到我的頭頂

我身在這荒蕪的山岡

懷念我空空的房間,落滿灰塵

我愛過的這糊塗的四姐妹啊

光芒四射的四姐妹

夜裡我頭枕卷冊和神州

想起藍色遠方的四姐妹

我愛過的這糊塗的四姐妹啊

像愛著我親手寫下的四首詩

我的美麗的結伴而行的四姐妹

比命運女神還要多出一個

趕著美麗蒼白的奶牛 走向月亮形的山峰

到了二月,你是從哪裡來的

天上滾過春天的雷,你是從哪裡來的

不和陌生人一起來

不和運貨馬車一起來

不和鳥群一起來

四姐妹抱著這一棵

一棵空氣中的麥子

抱著昨天的大雪,今天的雨水

明日的糧食與灰燼

這是絕望的麥子

請告訴四姐妹:這是絕望的麥子

永遠是這樣

風後面是風

天空上面是天空

道路前面還是道路

據燎原的《撲向太陽之豹——海子評傳》一書及化名為「悠哉、夏華、小雀斑」的作者所寫的《海子的情詩和他的情婦,兼駁燎原》介紹,這「四姐妹」確有其人,分別代表海子愛過的四個女人。「四姐妹」的頭一個來自內蒙古自治區首府呼和浩特,是中國政法大學一位政治系83級學生,此人是海子的初戀女友,海子愛上她的時間大約是在1985年左右,這次初戀大約維持了兩年時間。「四姐妹」的第二個是當時的昌平縣文化館的工作人員,海子和她的戀情僅維持了三個月。「四姐妹」的第三個,是一個四川籍貫達縣的姑娘,她大學畢業後在成都工作。1987年,海子繞遠道前往四川成都、九寨溝、達縣、萬縣,然後乘船下三峽,抵安慶老家。海子這一奇怪的行程安排,據燎原推測,除了拜訪幾位四川詩人,如歐陽江河、石光華、劉太亨、尚仲敏等外,還包含與她見面的目的。也許是因地域相距遙遠的原因,海子生前只和這位姑娘見過一面。而「四姐妹」中的第四個可能是一位年歲較大且有著良好的藝術鑒賞力的已婚婦女。

海子和「四姐妹」的戀情都以失敗而告終,因此,很多人認為,不排除海子因多次失戀而自殺這一可能。

西川也認為愛情失敗,是海子自殺的導火索,並提供了一條重要線索——在自殺前的那個星期五,海子見到了他初戀的女朋友,即畢業於中國政法大學的呼和浩特女孩。在海子見到這個女孩時,她已結婚,因而對海子很冷淡。當天晚上,海子與同事喝了很多酒,醉後講了許多當年他和這個女孩子的事。第二天早上酒醒過來,海子為自己講了傷害那個女孩子的話而萬分自責,無法原諒自己,最終,起了自殺之心。

在眾多傳聞中,我注意到,關於「被圈內人批評和傷害」也是海子最終選擇自殺的重要原因。首當其衝的是成都詩人尚仲敏。

1988年4月,海子去成都拜訪幾個詩人,曾在尚仲敏的宿舍住了一個星期,兩人多次長談,因此,海子對尚仲敏懷有好感。回到北京後,海子對駱一禾說,尚仲敏為人不錯,我們在北京應該幫幫他。然而幾個月後,海子認為「不錯」的尚仲敏就在《非非年鑒·1988年理論卷》上發表了一篇題為《向自己學習》的文章,其中有一些段落談到了海子:

有一位尋根的詩友從外省來,帶來了很多這方面(宏大史詩寫作)的消息:假如你要寫詩,你就必須對這個民族負責,要緊緊抓住它的過去。你不能把詩寫得太短,因為現在是呼喚史詩的時候了。詩歌一定要有玄學上的意義,否則就會愧對祖先的偉大回聲……和我相處的幾日,他一直愁眉不展,悶悶不樂,通過仔細觀察,我發現他的痛苦是真實的,自然的,根深蒂固的。這使我敬畏和慚愧。

他從書包裡掏出了一部一萬多行的詩,我禁不住想起了《神曲》的作者但丁,儘管我知道在這種朋友面前是應當謙虛的,但我還是懷著一種惋惜的情緒勸告他說:有一個但丁就足夠了!

在空泛、漫長的言辭後面,隱藏了一顆乏味和自囚的心靈。對舊事物的迷戀和復辟,對過往歲月的感傷,必然伴隨著對新事物和今天的反動。我們現在還能夠默默相對、各懷心思,但用不了多久,他就會成為我的敵人。

讀到這些坦誠、調侃與譏諷交雜的文字,海子傷心得跑到駱一禾處大哭一通。

這件事對海子的打擊是巨大的,據燎原在《海子評傳》中透露,1988年11月底,海子在北京接待四川詩人雨田,海子還拿出了《非非》,說:「他媽的,成都的尚仲敏開始批判我了!」然後對雨田朗讀了上述的那段文字。「而駱一禾對此也同樣耿耿於懷,在雨田於北京同駱一禾、海子商定準備成立一個詩歌同仁組織回到綿陽後,駱一禾又專門去了一封信,其中特意提到了此事,並提醒雨田在物色人選時一定要注意這種『人和』條件上的暗傷。」

而在尚仲敏看來,他那篇文章並無諷刺的成分,海子仍然是他非常尊敬的朋友。2009年1月16日,淡出詩壇近20年的尚仲敏在讀到《海子評傳》後,提筆寫下了一篇短文《懷念海子》,對當年與海子的交往情況進行了簡要介紹,並對燎原的批評進行了回應。

尚仲敏說,海子1988年上半年來成都,四川詩人表現得不盡熱情。一方面因為四川詩人的恃才自傲,另一方面是因為海子本人的沉默少言和過於內斂的性情所致。當年的詩壇純粹是一個江湖,詩人相見往往對酒當歌、壯懷天下,而海子則儒雅得有點書生氣,與四川詩人顯得格格不入。那個時候,尚仲敏在一所電力學校教書,有一間房子,海子在那裡住了一周左右,兩人朝夕相處。雖然海子很少喝酒,但尚仲敏每天仍會去買一瓶沱牌麴酒回來,兩人通宵達旦地飲酒長談。他自己很喜歡海子,也看得出海子與世俗的格格不入,因此他當時多次開導海子,希望海子面對現實,做個有平常心的人。如果成就一代大師要以生命為代價,那還不如選擇好好地活著。

在那段時間裡,尚仲敏還專門為海子寫過一首題為《告別》的短詩。表達了自己對待詩歌與生活的態度:

過往年代的大師

那些美麗的名字和語句

深入人心,勢不可擋

但這一切多麼徒勞

我已上當受騙

後面的人還將繼續

生命瑣碎,詩歌虛假無力

我們痛悔的事物日新月異

看一看眼前吧

歌唱或者沉默

這一切多麼徒勞

從這首詩我們可以很明顯地看到,在詩歌觀念方面,海子和尚仲敏無疑是有分歧的,海子「純淨而又脆弱的心靈,承擔了太多的人類命運和時代苦難」,而尚仲敏更喜歡平實而貼近生活現場的作品,他認為詩歌具有局限性,有時候,詩歌在日新月異的事物面前,甚至「虛假無力」。這也許是他寫出前面那些被認為是「諷刺打擊」的話的最終目的,也是被人誤讀的最大原因。

尚仲敏的確是尊敬海子的。1989年3月底,得知海子自殺的消息時,尚仲敏正在上課,「當我從悲痛中回過神來,我讓同學們全體起來,向北默哀。坐在前排的女生甚至有人淚流滿面……」

雖然燎原是我非常尊敬的批評家,但這一次,我更願意接受尚仲敏的解釋,這不僅因為我見過尚仲敏,而且像海子一樣,對他的爽朗真誠懷有好感。更因為我認為他的那些話並不算過分,即使是過分,也是立足於詩歌見解上的分歧,只要被批評者不過於敏感脆弱,應該屬於可接受的範圍之內。

也許是過於熱愛海子,在《海子評傳》中,燎原對尚仲敏這個「傷害」過海子的詩人,下筆甚至比尚仲敏在《非非》上評價海子時更不客氣:「尚仲敏,當時四川青年詩人群中的晚生代詩人。作為詩人,未能有作品在那個時代留下更深的印痕。他與詩歌有關的最大作為,則是1986年在重慶大學讀書期間與人合辦過一張『大學生詩報』。顧名思義,『大學生詩報』本是幾個大學生自辦的一張報紙,但它給人造成的模糊性印象,則成了中國大學生們的一張詩歌報紙。尚仲敏也因而將錯就錯地成為1986年『兩報詩歌大展』上『大學生詩派』的發言人……」事實上,只要經歷過80年代詩歌的詩人都知道,當時的《大學生詩報》並不像燎原所說的那麼幼稚,尚仲敏的影響即使不比海子大很多,也至少不在海子之下,他的作品如《卡爾·馬克思》、《我在等一個人,想不起她的名字》頗有影響,20年前我讀過,至今仍能記得其中的片段。更重要的是,那個年代,詩歌的「氣場」比較純正,詩人之間對於詩歌的批評,時常是坦率而嚴厲的,不像今天那樣喜歡昧著內心虛偽地恭維。因此,也難怪尚仲敏在《懷念海子》一文的結尾這樣對燎原說:「如果你真的對詩歌懷有真誠,你就應該回到八十年代,一個字、一個字地讀讀那個年代的詩,也讀讀我本人的詩……」

那次在四川,海子還見到了歐陽江河、鐘鳴、石光華、萬夏等詩人,但同樣「抱憾而去」。在虞金星對歐陽江河的訪談文章《八十年代:詩歌十年》中,歐陽江河回憶起當年海子在成都的情景:「我記得是鐘鳴把他帶來的,來之前他在和石光華、萬夏他們幾個喝酒,石光華、尚仲敏他們幾個就批判他的長詩《土地》,弄得海子很難受,就喝了很多酒。海子本來把這首詩帶到成都來,是因為在北京得不到承認,想在成都找同行承認。他拿到我這兒來,當然我認為海子最好的詩是他的短詩,但是當時我看了這首詩之後倒是覺得這首長詩儘管不成熟,還是體現了一種抱負。海子到我那兒的時候酒也有點喝多了,就在我那兒傾訴苦衷,然後在那兒發牢騷。我們談了兩個小時,我當時聞到酒味,就把窗戶打開,結果風一吹,兩三分鐘他就嘔吐了,我就趕緊在那打掃了,鐘鳴之後就離開了。我和海子就到另外一個單間,聊到四點鐘。」

海子受到的另一個打擊是,他曾經將自己的詩歌複印寄給一個詩人,而這個詩人竟然署上自己的名字拿出去發表,當時海子自己的作品極難發表,這一打擊,更讓海子脆弱的內心雪上加霜。

讓海子難以承受的並不止此,詩人芒克在《瞧!這些人》中提供了另一個例子:「我看過西川寫過一篇關於海子死因的文章,裡面提到海子在死前不久,曾遭到一些詩人對他的詩作嚴厲的批評和否認。這對海子的打擊很大,以至造成海子自殺的原因之一。我想不起那一天西川是否在場。當時的聚會是在我家裡,來者挺多。……那天話說得最多的人是多多……多多言辭激烈只是針對海子寫長詩的不足之處,我們都覺得他所講的沒什麼不能接受的。詩人之間因詩發生爭論太正常不過了。當然你也可以只去寫你的,讓他說他的。我還以為海子對此滿不在乎呢,因為那天他幾乎一聲不吭一句話也沒反駁。」

芒克的文章只是說「多多言辭激烈」,那麼,多多究竟說了什麼讓海子覺得難受的話呢?我在《王家新:我的寂寞是一條蛇》中找到了答案:「有一次在我家舉行的詩人俱樂部活動,去了二三十人……大家沉默了二三分鐘之後,海子自告奮勇地念了一首他的詩,沒什麼反響,『我再念一首吧』,接著念了一首新寫的比較長的和草原有關的詩,這一首節奏更為緩慢,依然沒有什麼反響,氣氛就有點尷尬。多多說話了:『海子,你是不是故意要讓我們打瞌睡呢?』就是這句話,使多多後來深深地內疚不安。」

而在劉晉鋒寫的《打撈詩歌的日子》一文中,評論家唐曉渡又提供了這樣一個細節:「我們的詩人俱樂部成立於1988年7月,當時我、楊煉、芒克同住勁松,一次和楊煉聊天,說到應尋求一種更直接、也更日常化的交流方式,於是一起去找芒克,幾番討論,定下了名稱、宗旨、活動方式等,然後以我們三人的名義發起,邀請一批我們認為合適的詩人參加,包括林莽、海子、西川、駱一禾、黑大春等。……其中只發生過一次不愉快,那天討論的是海子的長詩《東方金字塔》,不少人都批評他結構有問題。一位批評者和海子都有點意氣用事,批評者對海子說:『反正你這樣寫不行。』海子反問:『怎麼不行?』於是不歡而散。」

芒克、王家新和唐曉渡所說的,應該是同一次活動,雖然結果相似,但細節各不相同,也許是因為事過境遷,回憶不可避免地出現了偏差。但不管怎麼樣,批評者「言辭激烈」,無非是「海子,你是不是故意要讓我們打瞌睡呢」或「反正你這樣寫不行」而已,這並不算什麼難以承受的事情,正如王家新和芒克所說,「瞭解八十年代詩歌圈子的人知道,那時的人們就是這樣在一起談詩的,不像現在有那麼多的矜持和顧慮」;「沒什麼不能接受的。詩人之間因詩發生爭論太正常不過了」。

有意思的是,在芒克的回憶中,這一事件發生在他家;而在王家新的回憶中,事件則發生在王家新家裡。那麼,到底發生在誰的家裡呢?我沒有能找到當時參與聚會的第三個人的證明。好在發生在誰家並不重要,不管發生在誰家,不管是因何而死,海子畢竟還是死了。

需要說明的是,從後來的情況看來,對於自己最後的選擇,海子應該是經過深思熟慮的,許多人以為海子臥軌是躺在鐵軌上,讓飛馳而過的火車將其碾斷,事實上,海子選擇的是一段火車慢行道,當火車緩慢地駛來,他很從容地讓過火車頭,然後鑽入某節車廂的輪下……

2001年,海子作品《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入選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的高中語文必修教材,這一結果令許多詩人歡欣鼓舞。中國新詩發展至今已有近百年歷史,在這幾十年中,出現了大量優秀之作,而青少年卻對現代詩越來越隔閡,不能說與教材中所選的作品老化、跟不上人們的審美需求無關。詩不長,姑且引用如下:

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

餵馬、劈柴,周遊世界

從明天起,關心糧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從明天起,和每一個親人通信

告訴他們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閃電告訴我的

我將告訴每一個人

給每一條河每一座山取一個溫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為你祝福

願你有一個燦爛的前程

願你有情人終成眷屬

願你在塵世獲得幸福

我只願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這是很多人心目中的海子代表作,它語言淺近優美,意蘊悠遠,而且具有多種闡釋角度,比如有人認為,詩歌中的「我有一所房子」指的是世俗生活中的房子,而另一些人則認為,這裡的「房子」指的是墳墓。對同一個詞的兩種理解方式,使這首詩的含義截然有別。

但從藝術角度上說,這只能算是海子中上水平的作品。海子還有不少作品比這首詩藝術含金量更高,但這些作品要麼太長,如《彌賽亞》、《祖國》;要麼太短,如《村莊》、《秋》(被列入高中二年級語文的輔助閱讀篇目);要麼「消沉」得近乎絕望——無疑,有關部門會認為那樣的詩不利於青少年的身心健康成長——如《春天,十個海子》、《九月》、《七月不遠》;要麼深情得足以令人想入非非(不入選的理由可能和前面一樣),如《四姐妹》、《日記》;還有的太熱烈,如《麥地與詩人》;太「先鋒」,如《黑夜的獻詩》、《打鍾》……而《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是海子那些充滿了死亡、黑暗、宿命、憂傷的詩歌中少有的語言乾淨優美、節奏明快(特別是最後一節,明快得近乎俗氣)、主題健康向上(考慮到讀者主要是高中生,教材編者有必要把這一點放在首位)的一首。在海子的詩歌中,具有與其相近質地的,大約只有《幸福的一日,致秋天的花楸樹》、《祖國,或以夢為馬》等有限的幾首。所以,教材的編選者在選海子的詩時也是煞費苦心的,可能是多種因素折中的結果。

從眾多的優秀詩人和佳作中,選擇海子的作品進入中學語文教材是出於一種什麼樣的考慮呢?是編者對詩歌形式的理解問題——比如我們通常所認為的詩歌要講究語言優美、意象貼切、境界高遠等等,海子的詩歌幾乎都滿足了這些條件——還是想抓住海子傳奇的生活經歷這一「賣點」?如果是在「選人」而不是「選詩」,那也還罷了,如果是「選詩」,那麼西川、歐陽江河、於堅、韓東等人就不應被忽視,這些詩人創作了很多比《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優秀的作品。更令人擔憂的是,這首詩已被譜成了歌曲,我不止一次聽到過,雖然不能說曲作者把好端端的一首詩給糟蹋了,但事實上作為歌曲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確深情而近於矯情,實際上,這首詩的情感底蘊應該是平和而淡泊的。在「歌迷」多如牛毛而「詩迷」鳳毛麟角的今天,再優秀的詩歌也不會比三流歌曲更受人關注,中學校園更是如此——對於這首詩歌,學生們是否會像平常日子一樣,以看電視連續劇《紅樓夢》代替了對原著的閱讀?我還擔心教師對詩歌的理解能力,不能進行更為精到的講解,從而無法讓學生對作為「流行歌曲」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和作為詩歌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作出區分。

從詩歌風格而言,也有遺憾之處。既然選了一首「華美」的詩作為教材,為什麼不再選一首風格迥異的口語詩呢?80年代中期以來,此類作品的影響並不比以海子為代表的那一類詩歌小,比如《中文系》、《尚義街六號》、《對一隻烏鴉的命名》、《我們的朋友》、《有關大雁塔》、《看一支蠟燭點燃》等,早已成為公認的經典,在詩歌發展史的意義以及在文壇上的影響都不在《面朝大海,春暖花開》之下,它們進入中學教材資格綽綽有餘。乃至於影響相對較小的秦巴子、南野、鄭單衣等人都有質量不在上述作品之下的佳作,如《懷念未來》(南野)、《中藥房》(秦巴子)、《夏天的翅膀》(鄭單衣)等。

此次教材改革,也將韓東的短詩《山民》列入選讀篇目,但這是韓東早期作品,根本不能代表其創作風格。而且地球人都知道「選讀」和「必讀」的區別。其實,且不管這兩種風格的詩歌藝術價值孰高孰低,如果能夠同時入選,必能讓學生對中國新時期以來的詩歌狀況有更為廣泛的認識。

從前面的分析可以看出,2001年中學語文教材選取了海子的詩歌是試探性的、有所保留的,除了考慮詩人的影響,更考慮作品的風格意蘊等方面的因素。然而,結合海子的生活考慮,就可以發現,教材的編選者看中《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多少有點謬托知己。這首詩具有的其實僅僅是表面上的明快,「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不正說明了今天的痛苦嗎?「願你在塵世獲得幸福」,不正說明自己已不在塵世了嗎?正如前文所言,如果將《面朝大海,春暖花開》中的「房子」理解為墳墓,這首詩的調子就相當悲涼了。

兩種完全相反的解釋,使教師和學生有些無所適從。正如評論家冷霜所說,一方面,中學生們往往不易體會這首詩表面的單純之下所隱含的矛盾,而當教師進行啟發並輔以海子生平的介紹,他又必須面對如何向學生們解釋海子自殺原因的困境,告誡學生「不能學習海子的做法」。如此一來,就難免招致學生的疑問:既然這首詩如此消極,為什麼還要給我們學習?

不知是不是由於上述因素的影響,2004年,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的新版高中語文教材將《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撤了下來。但這已不能阻止這首詩在更廣闊的範圍內傳播,除了被譜成歌曲,還進入了更多的詩歌選本、語文選讀教材和大眾讀物中,並在商業領域被廣泛引用。

麥地

別人看見你

覺得你溫暖 美麗

我則站在你痛苦質問的中心

被你灼傷

我站在太陽 痛苦的芒上

麥地

神秘的質問者啊

當我痛苦地站在你的面前

你不能說我一無所有

你不能說我兩手空空

——《答覆》

十餘年來,海子的死成就了一個又一個詩人,有的成就了詩歌,有的成就了名聲,有的僅僅成就了膚淺的虛榮。許多人以海子的朋友自居,另一些人則犯了逆反心理,以貶損海子為樂事,紛紛紜紜,真真假假,詩壇和市場一樣,發生什麼樣的事情都不值得過於意外。然而悲哀的是,許多自詡「海子朋友」的人正在以他們的行為印證德國物理學家利希滕伯格的話:「好人一旦死了,這個人便戴起他的帽,那個人便佩起他的劍,另一個便剪像他那樣的頭髮,第四個模仿他走路。但是,儘管好人誠實,卻再也沒有人要那東西。」是的,在這個利益至上的時代,「誠實」已經淪為「傻冒」的代名詞。當海子「兩手空空」地離去,那些在海子生前幾乎從不往來或者交情一般的「朋友」卻從未「一無所有」、「兩手空空」。

海子曾經有過一次荒唐而幽默的經歷——有一次,他走進北京昌平的一家飯館,對老闆說:「我給大家朗誦我的詩,你們能不能給我酒喝?」飯館老闆回答道:「我可以給你酒喝,但你別在這兒朗誦。」後來,我在好幾篇文章中讀到這個海子「想以詩換酒喝卻被嘲弄」的故事,所有的傳達者都說得活靈活現,好像當時他就在現場。我粗略估算了一番,要是這些「在場者」真的在場,那麼當時與海子一起在那個小酒館喝酒的「朋友」可能不下於三大桌。

2002年底,我又親耳聽到了一次。一個我從來沒聽說過的詩人很得意地告訴我:他是海子最親密的哥們之一,自然,「以詩換酒事件」他也「親身經歷」了。談論海子並沒什麼,但就是連傻子都看得出他們意不在海子,而在於向別人炫耀他的身份和資歷。面對這樣的人,我除了裝作很驚訝地發出「哦」、「哦」的讚歎聲,再說不出其他話語。

作為一個人,海子在世界上存在的時間很短,但他的作品,卻延長了他留在我們記憶中的時間。去世20年來,無論外界對其詩歌質量的分歧如何巨大,他一直穩居新時期詩壇的熱門話題榜首,他的事跡已經成為中國出版的所有《當代文學史》新版本不能繞過的一章。

在夜色中

我有三次受難:流浪 愛情 生存

我有三種幸福:詩歌 王位 太陽

——《夜色》

《夜色》可以作為海子的世俗生活與精神世界的寫照,海子有著貧窮的少年生活,他的家人一直在安徽農村過著極其困苦的生活。雖然海子大學畢業後有了工作,卻極少有能夠交心的朋友,靈魂一直孤獨無依。海子有過多次戀愛,但無一不是以失敗告終。家境的貧寒,精神的孤獨,讓生存變得異常艱難。但海子又是幸福的,因為他有詩歌。無論詩人海子在世俗生活中多麼窘迫,但回到詩歌中,他就是這塊巨大空間的帝王。詩歌的光芒如同燦爛的太陽,沐浴著這個單純而飽滿的詩人,使他一再感受到繆斯溫暖的靈光。

在很多讀者心目中,「受難」的海子即使已經離去,卻也是「幸福」的——海子已經成為他們的「王」和「太陽」。

每年清明節前後,全國各地都會有大量詩人和讀者用自己的方式懷念這個早逝的詩人。比如,在2009年3月26日——海子去世20週年紀念日,海子生前好友西川和海子的讀者將前往詩人故鄉安徽省安慶市掃墓,北京大學舉行以海子為主題的詩歌節,上海詩人和讀者會在3月26日聚集在909咖啡館朗誦海子詩歌,海子故鄉的安慶師院等當地機構也在近期舉行海子的相關紀念活動,安徽懷寧縣政府甚至要把海子發展為一種文化產業……在當代中國,能夠享有如此殊榮的詩人,非常少見,它甚至讓人想到了神話。好在西川早在十多年前就預言過了,在那篇名為《懷念》的文章中,開頭就是:「詩人海子的死將成為我們這個時代的神話之一。」

除了作品進入教材,在讀者中廣為流傳之外,20年來,十餘家出版社出版了海子的詩集,如《土地》、《海子詩全編》、《海子的詩》、《海子、駱一禾詩集》、《海子作品集》等。還有多部海子傳記和詩歌賞析著作。海子逝世20週年時,湖南文藝出版社重新出版了海子的第一本詩集《小站》(榮光啟編),作家出版社出版了《海子詩全集》(西川編)。

海子去世後,留下了大量詩稿。海子生前的兩個好友駱一禾和西川對整理海子遺作問題進行了分工。1989年5月,駱一禾因病去世,整理海子作品的任務全部落到西川一人身上。從西川的表現看,他沒有辜負自己與駱一禾的「契約」。這些年來,他為推出海子的作品嘔心瀝血,撰寫了很多相關文章,參加了大量相關活動,從1995年開始,西川相繼編選了《海子的詩》、《海子詩全編》、《海子詩全集》等書,使海子的詩歌深入人心。

在眾多海子詩歌選集中,我一直認為1995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海子的詩》是迄今為止海子作品的各種選集中較為得當的一本,儘管這本書也有一些文字上的差錯。其「得當」首先表現在詩作的編排上,它從海子較為正式的詩作《亞洲銅》開始,按時間順序依次排列到其最後一首作品《春天,十個海子》,讓讀者看到海子詩歌的藝術走向和思維脈絡;其次,以往的海子作品集編者都沒考慮到海子的許多作品均有詩意重複的弊病,只知道一股腦地收入書裡。貪大求全的結果是全書重複而臃腫,閱讀好詩如同沙裡淘金,三聯書店1997年出版的《海子詩全編》即是一例,後來的事實也證明,這本書的發行量遠不如《海子的詩》。事實上,除了少數對海子熱愛得近乎瘋狂的詩歌愛好者和專門的詩歌研究者,又有幾個讀者對全集感興趣?《海子的詩》在這一方面的梳理令人賞心悅目,入選的作品都較有代表性。更重要的是,某些編選者沒有考慮到(或考慮到了卻無能為力)海子的某些作品常常因為詞句的混亂而削弱了整首詩的美感,在這本詩集中,西川憑著自己淵博的學識和高超的詩藝給這些有微瑕的作品進行了調整,使全詩更自然,更富有韻味。

《海子的詩》出版過程有些曲折。據西川說,1995年,在人民文學出版社擔任編輯的詩人清平和王曉與西川聯繫,希望出版一本海子詩集。西川從他當時正在編輯的《海子詩全編》中挑選了一些有代表性的作品交給了出版社。然而,這本書在征訂時,征訂數只有5本,這一結果令出版社極為擔憂。但西川最終說服了出版方,使這本書得以開印。

而在《海子的詩》的「後記」中,關於此事的說法稍有出入:「1991年秋天,我們找到西川先生,請他編一部海子的短詩集。在這之前,已有幾家出版社向西川先生約稿。同行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但我們很快和西川先生達成了共識: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一部比較完備的海子短詩選集更為適宜。1992年春天我們開始發稿,原擬1993年春天出版見書,但就在即將付印時,由於工作的安排和人員變動被迫停了下來……」

無論出於何種理由,都指向了同一個問題:盛名如海子,在當今社會,要出版一本詩集都飽經波折。詩歌在出版商眼中的地位可想而知。

1997年出版的《海子詩全編》也如此,一家出版社連紙型都打出來了,又擔心虧本,最終半途而廢,後來,《海子詩全編》輾轉到上海三聯書店才得以出版。

平心而論,出版社的擔憂在情理之中,儘管海子的作品廣受青年人喜愛,但畢竟已離開人世多年,而這些年來人們樂於經商掙錢羞於言詩,誰能指望那些一門心思放在腰包上的人們大發善心,掏錢買死人的詩集?事情的結果出乎意料,《海子的詩》出版後,雖算不上熱銷,卻成為常銷書,至今已多次再版,累計印行了20萬冊。原以為必賠結果卻還有不小的賺頭,這份意外讓有關人士久久回不過神來。甚至磚頭般厚重的《海子詩全編》也賣出了上萬冊。

其實,只要我們回顧一下近年來國人的生活及純文學狀況,就可知道《海子的詩》的受歡迎並不是偶然的。一方面,人們腰包漸鼓,精神領域卻鬧饑荒,他們開始意識到文化品位的重要,開始尋找真正能浸潤靈魂的佳作,但正因為商業的衝擊,嚴肅作家們要麼一窩蜂地改寫通俗小說、紀實文學,要麼就退縮到書齋裡埋頭創作脫離現實、曲高和寡的「探索性作品」。這時候,海子那空靈明快、意境高遠、充滿鄉村氣息的詩歌引起了他們的注目。另一方面,青年人中熱愛海子詩歌者極多,他們對這個早逝的詩才心懷敬意,而對海子所知不多的更年輕的一群也不會放過瞭解這位傳奇詩人的機會。

還有一點不容忽視的事實是:《海子的詩》的編選者西川是公認的優秀詩人,以嚴謹樸實著稱,他編的書,愛詩者自然也放心。幾個因素結合起來,《海子的詩》一再加印也就不足為奇了。

海子離去20年了,可是,死亡又有什麼大不了的?這些年裡,儘管詩壇風起雲湧,各種「流派」和「主義」爭奇鬥艷;儘管商海的潮流時時衝撞著詩人們顛沛的靈魂;儘管批評之聲從未斷絕,但海子純粹的歌聲一直沒有被淹沒,甚至更為清晰。我想,人們懷念海子,也許不僅僅是出於對其作品的喜愛,更是在這個物慾橫流的時代呼籲一種簡單而純粹的詩心。

80多年前,臧克家老人寫下了他的代表作《有的人》:「有的人死了,他還活著……」這首詩,也完全適用於海子——這個大地之子。

下面這些文字是一段事後的補記。

本文的初稿完成後,在張立憲兄主編的《讀庫》叢刊2009年第二期以《海子的事》為題發表,引起了不少讀者的關注。5月21日,接到張立憲郵件,稱一個讀者專門就文內引用的海子詩歌版本問題提出了質疑,認為我引用的詩歌與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海子的詩》多有出入,希望我回應一下。因為兩封信談及的是我文章中沒有詳細論及的「海子詩歌版本」這一關鍵話題,故將張立憲的來信與我的回復附錄如下,以期對讀者理解海子的創作有所幫助。

需要說明的是,本文此次結集成書時,我已如信中所言,全部按照作家出版社2009年4月出版的《海子詩全集》(西川編)對所有詩歌進行校訂。

劉春兄:

收到讀者郵件,將海子的詩詳細核對了一下。以下是該讀者的郵件——

《海子的事》一文中,引述了很多海子的詩,不知作者參考的是哪個版本,與人民文學出版社1995年4月出版的《海子的詩》相比,有多處出入,或多字或少字或移植別的字詞,讓人不明就裡——比如《春天,十個海子》一詩中,《海子的事》是「在春天,野蠻而復仇的海子」,《海子的詩》是「在春天,野蠻而悲傷的海子」;比如《夜色》一詩中,《海子的事》是「我有三次幸福」,《海子的詩》是「我有三種幸福」……

花點時間,將《海子的事》所引海子的詩,與《海子的詩》(西川編,人民文學出版社1995年4月版)對照一下,列出不同之處。按,在《海子的事》一文中,作者劉春說,「在眾多海子詩歌選集中,我一直認為1995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海子的詩》是迄今為止各種選集中最為得當的一本」——我手邊的這本《海子的詩》,應該就是他所盛讚的版本。我的整理原則是,只記錄文字的差異,其他方面(如標點符號、空格)的差異,未計在內。兩相對比,有些文字差異並不影響詩意,但有些就和原意有了偏差。我這工作是吹毛求疵嗎?

《秋》——

《海子的事》:「得到的尚未得到」

《海子的詩》:「該得到的尚未得到」

《亞洲銅》——

《海子的事》:「我也會死在這裡」、「愛懷疑和飛翔的是鳥」、「穿上它吧」、「我們把在黑暗中跳舞的心臟叫做月亮」

《海子的詩》:「我也將死在這裡」、「愛懷疑和飛翔的鳥」、「穿上它們吧」、「我們把在黑暗中跳舞的心臟叫作月亮」

《日記》——

《海子的事》:「今夜青稞只屬於他自己」

《海子的詩》:「今夜青稞只屬於她自己」

《黑夜的獻詩》——

《海子的事》:「黑夜從你內部升起」

《海子的詩》:「黑夜從你內部上升」

《春天,十個海子》——

《海子的事》:「嘲笑這一野蠻而悲傷的海子」、「你這麼長久地沉睡到底是為了什麼」、「在春天,野蠻而復仇的海子」、「就剩這一個」、「這是黑夜的兒子」、「它們一半用於一家六口人的嘴」、「他們自己繁殖」、「大風從東吹到西」

《海子的詩》:「嘲笑這一個野蠻而悲傷的海子」、「你這麼長久地沉睡究竟是為了什麼」、「在春天,野蠻而悲傷的海子」、「就剩下這一個」、「這是一個黑夜的兒子」、「他們把一半用於一家六口人的嘴」、「他們自己的繁殖」、「大風從東刮到西」

《四姐妹》——

《海子的事》:「明天的糧食與灰燼」

《海子的詩》:「明日的糧食與灰燼」

《夜色》——

《海子的事》:「我有三次幸福」

《海子的詩》:「我有三種幸福」

最好做個解釋,我給讀者回復一下。您說呢?

老六

2009年5月21日

張立憲兄好:

想不到《海子的事》受到那麼多朋友的關注,——我知道,這不是因為我的文章寫得有多好,而是因為海子獨特的詩歌和人生吸引了大家。

《海子的事》是我理想中的一本書中的一篇文章,這本書從2002年開始寫——我在上次發給你的寫顧城那篇文章的最後部分提到:「這篇文章從2002年開始動筆,至今已七年有餘,七年中,我反覆修改,斟酌詞句、甄別材料,已記不起幾易其稿……」開始是給每個代表性詩人寫一篇短文,寫了30多個詩人,在後來的7年中,我反覆修改、充實,每篇文章從兩三千字充實到兩三萬字。由於時間和環境的變化,所參考的詩歌選本不可能是固定的一兩本,而是包括了很多個人詩集、選本以及網絡上流傳的版本,這也許是造成有些詩歌中的個別詞語與某個選本有區別的最主要的原因。

比如這位讀者所列舉的《亞洲銅》一詩,人民文學出版社1995年出版的《海子的詩》(西川編)中是「穿上它們吧」,而作家出版社2009年出版的《海子詩全集》(也是西川編)以及不少選本,包括海子的原作都是「穿上它吧」。還有,《海子的詩》是「愛懷疑和飛翔的鳥」,《海子詩全集》是「愛懷疑和飛翔的是鳥」。如果說前者是版本不同,那麼後一句就是《海子的詩》弄錯了,不需要去找其他版本對照,只需要連著下面一句讀一遍就可知道——「愛懷疑和飛翔的是鳥/淹沒一切的是海水」。在這種情況下,我不可能按照《海子的詩》中錯誤的版本來引用。

這位讀者還提到這首詩的「我們把在黑暗中跳舞的心臟叫做月亮」一句,《海子的詩》裡寫做「叫作」,但無論根據《現代漢語詞典》的用法,還是最新出版的《海子詩全集》,都是「叫做」。所以,這些我都沒有向《海子的詩》「靠攏」。事實上,海子這句話的最初版本就是「叫做」,不知道是不是某些自作聰明的編輯把正確的改成錯誤的?

而《春天,十個海子》一詩,《海子的詩》是「你這麼長久地沉睡究竟是為了什麼」,而《海子詩全集》則是「你這麼長久地沉睡究竟為了什麼」,少了一個「是」字。我選用的則是另一個版本「到底是」,這個版本同樣流傳於世。

如果一個人搞過詩歌創作與研究,他應該會知道,很多詩人的詩歌是沒有定稿的。海子的詩歌尤其如此,即使有大致的定稿,個別字詞也可能有出入。這裡面有作者本人的原因。西川在《海子詩全編》和《海子詩全集》的「編後記」中專門指出:「海子時常有一詩數稿的情況。」「海子行文,『的』和『地』時常混用,我已盡量將它們區分開來。海子在標點符號的使用上相當隨意,我盡量遵從海子的本意:有時詩行末尾有句號,有時沒有;有時省略號點三點,有時點六點。」「由於海子晚期情緒波動較大,其行文難免存在混亂、不通之處。」以這位讀者所指出的「它們一半用於一家六口人的嘴」為例,我所用的版本是「它們」,這裡的「它們」無疑是指上一句所說的「穀物」,而後來《海子的詩》的編者改成了「他們把一半用於一家六口人的嘴」,變成了「他們把」,主語改變了,由物變成人,所以編者又加了一個「把」字?這兩句話孰優孰劣暫且不管,但兩種表達方式都有其存在的理由,這是毫無疑問的。在緊接著的「他們自己繁殖」一句,《海子的詩》的編者改成了「他們自己的繁殖」,在我看來,這個增加了一個「的」字的版本是錯誤的,除非同時把這一句前面的逗號改成頓號。這個問題,寫起來很長,感興趣的讀者不妨自己找這首詩來讀一讀,再考慮一下標點符號的用法即可得出結論。

造成「一詩數稿」的情況,也有編選者的原因。西川在編《海子的詩》時,就曾經幫海子梳理過一些字詞。(這一點我在《海子的事》一文的結尾提到過,另外,在《海子詩全編》和《海子詩全集》「編後記」中,西川也作了說明:「在不損害海子原作詞意、語氣、風格的前提下,我在幾處做了極其有限的更動,例如刪除冗句,重新安排詩節等;這些作品包括《敘事詩》、《黎明》(之三)、《四姐妹》、《日全食》。」)

當然,也不排除我在輸入時疏忽,或者有的版本校對不仔細把字詞弄錯,後來的研究者正好引用了這個錯誤的版本而導致以訛傳訛的可能。比如「嘲笑這一野蠻而悲傷的海子」一句,應該是「這一個」;「我有三次幸福」也應為「我有三種幸福」,儘管網絡上兩種版本並存,但我比較傾向於修改過的版本。對類似的失誤,我要向張兄和讀者們致歉。

這位讀者還列出了他所讀到的版本和我文章中的版本小小的差異,比如「明天」和「明日」、「大風從東吹到西」和「大風從東刮到西」、「野蠻而悲傷的海子」和「野蠻而復仇的海子」、「你這麼長久地沉睡到底是為了什麼」和「你這麼長久地沉睡究竟是為了什麼」、「就剩這一個」和「就剩下這一個」、「這是黑夜的兒子」和「這是一個黑夜的兒子」、「我也會死在這裡」和「我也將死在這裡」、「今夜青稞只屬於他自己」和「今夜青稞只屬於她自己」、「黑夜從你內部升起」和「黑夜從你內部上升」等。很明顯可以看出,我們依據的是不同版本,這些句子歷來都是各種版本並存的,感興趣者可把這些句子在網上查一查即可發現。其實這並不重要,正如這位讀者所說的,「兩相對比,有些文字差異並不影響詩意」。有的版本甚至比這位讀者所說的《海子的詩》更好。因此,我無法、無興趣也無時間去找到其他所有海子的詩歌版本來一一回應這位讀者指出的幾個「區別」,畢竟這篇文章歷時7年,無數次更改,參考了大量不同資料。當然,如果我在交稿子之前把所有詩歌都按照剛剛出版的《海子詩全集》修改過來,會顯得更「權威」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