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糧 食

秋深了,一下沒有蟋蟀的鳴聲:鬍鬚像被剃光。月色本來掛在蟋蟀的鬍鬚上,現在只得滿灑一地。「刪繁就簡三秋樹」,秋天是理發館呢,剪刀沙沙如沙漏——兒子的玩具沙漏裡,紫色的沙像內衣脫掉又穿上,穿上又脫掉:一個虛無的傢伙在睡覺在洗澡?它倒不畏冷僻。

沒了蟋蟀的鳴聲,而雁叫若面孔發白。秋天是唯美的。唯美就是省略:使它之外的場地變得空大。我就在這變空變大的場地上,放牧以上文字。我不喜歡這些文字,甚至討厭。當我寫下《糧食》這個題目時,內心一種樸素的感動。不料落筆卻跡近《畫夢錄》。看來我還得在裊裊畫夢裡再引申一番,才能回到現實——有關糧食的現實中來。

糧食:一粒聯翩羽種。

「羽種」是我生造的詞。源於幻覺:一粒破土而出的種子,就像一片在暗夜驚起的羽毛。

中秋夜,月上遲遲,我就早早睡下。

我成電影放映員。

趴在自己的窗台上,我往對面一幢房子放映一部電影。那幢房子無門無窗。許多人在我周圍看著、叫著;歡樂,悲傷。老張、小李、馬蹄、古龍、貴婦人、孔子、鄭成功、表妹,還有周恩來——他們都成為看電影的人。

電影中,一座圓頂圖書館著火了:書籍撲克牌般亂飛。於熊熊火焰之中,遊戲規則冒著嗆人的黑煙。「救火啊!」兀兀然兵馬俑紛紛上場,扛著一個又一個儒生,如扛著滅火器,把他們扔進著火的圖書館……

由書籍引發的火災,滅火的也只得是知識或知識分子吧。夢境之外,我想。就寫上這句,把我的夢境打斷一下。

也許這邊看電影的人太熱鬧,對面房子裡的人終於有所警覺。一陣挖掘(的聲音),牆上出現大洞。洞是門窗的祖先。電影中的火一下找到出口,猛地燒進房子裡去。

……

隔河,我的姑祖母出現。她已死去多年,願她安息!她一出現,火就滅了:只見我的姑祖母手拿一隻飯碗,她說:

「能吃飽肚子,還發什麼火呢?」

這是我今年中秋節做的一個夢,夢裡我可能很惱火。因為那晚我喝了不少酒,沒吃飯,半夜之際餓醒。儘管我現在清楚地記得我是這位電影放映員,但這個夢如果照錄,篇幅就太長了。我簡單地寫出這些,因為這個夢只有「碗」似乎與《糧食》有點關係——這是一篇命題作文,昨天晚上,妻下班回家,扛只包裹,說:

「劉寄小米來啦!」

看這包裹,夠大的,足有四五十斤容量。我已有十餘年沒有吃到小米,偶爾和劉說起,她果真寄來了。南方的糧店裡見不到小米,據說碰巧會在花鳥市場上遇到,用作鳥糧。

劉在「郵寄內容」一欄中,填了「糧食」。妻告訴我時,我連說真有意思真有意思。兒子一旁嚷嚷,他才進學校,對老師有一種莫名崇拜,所以自己也老是想做老師,他說:「我命令你寫一篇叫《糧食》的作文,我要批分數的。」這就是此文寫作的起因。命題作文難做,我繞幾個圈子才繞到被命之題上來。

晚飯後,我拆開包裹,裡面裝了五個小布袋。逐一打開,是小米,是黑米,是苞谷渣子,是綠豆,是……還有一種,我也不認識。每打開一隻布袋,妻和兒子就把頭一伸,我說「小米」,他們就抓起一把小米看看;我說「黑米」,他們就抓起一把黑米看看;我說「苞谷渣子」,他們就抓起一把苞谷渣子看看;我說「綠豆」,他們就抓起一把綠豆看看;我說「不知道」,他們就抓起一把不知道看看。妻童年的時候隨父母下放,在鄉村呆過,卻不認識小米、黑米和苞谷渣子,我有些奇怪。她說:「我們的鄉下只種棉花。」難怪她現在喜歡棉質衣品,大概屬於懷鄉情結。這五布袋糧食中,兒子只認識綠豆。對糧食,我們的知識都太貧乏。雙手插入「不知道」布袋裡的時候,我有些羞愧,一個農業國家的人,日常裡對糧食竟很漠然。

糧食,它幾乎是停留在抽像狀態,偶爾想起,只有心靜的時候才依稀領悟到——我想糧食是比小米加上水稻加上麥子加上……還要來得大的純潔物質。小米、水稻、麥子,是糧食的局部,可稱之為農作物。但糧食在很多時候並不是農作物形象,所以它也不會僅僅去代表小米、水稻和麥子。這樣一想,似乎又失去其樸素性。想像劉在「郵寄內容」一欄中填上「糧食」兩字時,她很虔誠。

南方多雨,為了防潮,我把布袋們藏進缸中甏裡。糧食常常和布袋聯繫一起。布袋和尚,他是一個瞭解糧食秘密的人吧。而我覺得我只是一頭快樂的鼴鼠:秋天了,把過冬的食糧藏好。食糧在藏好之前,它們還都是糧食。

糧食是公共花園。

食糧是私人盆景。

詞序不同,詞義頓有不同的光與影。

「明早我們是熬小米粥呢,還是黑米粥,還是苞谷渣子?」臨睡前,妻指點著想像中的五個布袋,猶豫有餘,又綽綽有餘。

這篇命題作文寫得好累,有苦同當,我讓兒子也寫篇《糧食》,但他只肯口述:

「道德教育」課上王老師說:「小朋友要珍惜糧食,什麼叫珍惜?就是捨不得。」為了珍惜糧食,我就捨不得吃飯,我每天可以不吃飯了,一直玩。可爸爸媽媽不同意。嗨,王老師騙人。

兒子 口述

老子 記錄

1996年10月4日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