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味言道:寫盡天下美食,寫盡人間世情 > 凝 神 >

凝 神

椿,老頭

凝神幹嗎?為了看一個穿著白襯衫的老頭,頭很大,大得讓我難過。他爬在椿樹上,用一根帶鐵鉤的竹竿采椿芽。椿芽一蓬蓬掉下,椿芽從老頭身邊滑過的時候,照綠他的白襯衫。幾個小媳婦在椿樹下。老頭很得意,有點得寸進尺,他又往上爬。這棵椿樹是香椿樹,這蓬椿芽是香椿芽。還有一種椿樹,叫臭椿,學名為樗,吃不得。白老頭又把竹竿扎進稀疏的綠影裡,椿芽一蓬蓬地掉下來了——這場景,把我從面前推開,其實是回憶把我從面前推開,一下推進比喻之中。

本草綱目,人肉

我先想到小時候——現在成了小時候的比喻。小時候我喜歡植物,這種喜歡與我多病有關。吃多中藥,我就知道許多藥都是植物。於是,植物成了藥的比喻。而我對藥的認識,如果有認識的話,不是從我的病開始,卻是從一本書——龍葵、淡竹葉、山姜、紫金籐的圖畫精印在宣紙上,紙質極軟極軟。極軟極軟的紙質,軟到慵懶,懶到散漫。我捏住它,我把這本書從書櫥裡抽出,像打開一隻抽屜,抽屜是空的:上面的書隨即落下,填補作為比喻的抽屜之空。由於有點年頭,這本書的紙色灰黃,我翻動著,一如捉住蝴蝶。灰黃色的蝴蝶粉彩撲撲。

蹲在高大的書櫥下,一摞橫放著的書籍,一架豎立牆頭的木梯,我抽掉一檔梯級,站在梯上的人或人們紛紛墜落。從一摞書籍裡抽出一本,讓上面的書落下,這是我的遊戲。也可以說是惡作劇,甚至不無心狠手辣——因為我從一摞書籍裡抽書的時候,把它想像為一架豎立牆頭的木梯。

五歲的時候,我常常會被父母從祖母那裡帶到他們家過星期天,我覺得父母家的傢俱都高大陰森,尤其是那只書櫥,高大得好像只要一晃,就會倒地。我就常常蹲在書櫥下,又興奮,又恐懼。

因為恐懼而感到興奮——

夏夜的屋子裡聽她講鬼故事一樣:她比我大很多,已快小學畢業,夏夜裡串門,她老講著同一個鬼故事,講到一半(聽上去像是一半),就猛一關燈並「啊」地一聲高叫(關燈和高叫過後,這個鬼故事也就結束)。儘管這個鬼故事我都能背誦,但還是願意聽她講,只有聽她講我才感到恐懼和恐懼中的興奮。我也曾試著給自己講過,講到那裡,也關燈也高叫,等待半天,就是沒有恐懼感,更別說興奮了。

我打開書櫥木門,書櫥分為兩層,上層玻璃門,下層木門,這是一種很常見的書櫥形式,彷彿現在時尚類雜誌上比比皆是的半裸圖片。玻璃門裡的書紅封面居多,一本一本豎排著,筆挺像那個時代四面八方的美術字。那個時代流行的美術字有三種字體:黑體、仿細明體和新魏碑。仿細明體和新魏碑的筆劃雖說有點頭腦和波折,整體形象還是筆挺。我的興奮點在下層——不知父親是為利用空間還是注意隱蔽,他把一本又一本書橫放成一摞一摞,像一隻一隻關緊的抽屜。像一架架豎立牆頭的木梯。

我僥倖抽出的是《本草綱目》,還正巧有「圖卷」的那冊。五歲的我,認為有圖的書就是好書——連環畫是我心目中的經典。狗尾草、牛扁、卷丹、小麥、大麥,我把「圖卷」翻了一通,覺得李時珍沒什麼了不起呵,畫得不像。他畫的馬蘭,與祖母拌香干給我吃的馬蘭,我看來看去,看不出是一樣東西。我問父親,這就是我吃的馬蘭嗎?父親說,當然是。那個時候的李時珍,我是把他作畫家看的:據說他每找到一種藥草,就把它畫下來。有次他在一個道觀裡見到一種果子,從沒見過,他想採樣,道士不許;他想畫它,道士不許。道士還把李時珍痛打一頓,說這果子是貢品——後來我上小學,美術老師拿來一隻蠟做的芒果,往講桌上一放,讓我們課堂寫生,說芒果貢品。那時,我覺得比《本草綱目》了不起的是另外兩本植物書,一本《南方常見中草藥圖錄》,由專家與工農兵大學生合著;一本是四九年前版本,周建人編譯的觀賞植物。這兩本書不但有圖,還是彩色的。周建人那一本更逼真,因為是照片。

西方人把《本草綱目》看成「中國植物誌」,但《本草綱目》裡不僅僅只是植物,還有礦物、動物,甚至還有人物。《本草綱目》這本書我有很長時間不敢看它,因為我看到「人肉」:人得某種病後,可以割下大腿上的肉當藥吃。太恐怖了,像八九歲時看到魯迅《藥》中的「人血饅頭」——有一陣子,魯迅的小說我也有很長時間不敢看。現在想想,也真是,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把人視作草木,也就沒什麼大驚小怪。況且人還比不上草木,門口那棵大桂樹,祖父曾在它的影子下飲酒賞月,而祖父早已不在。

葡萄,論語,手稿,唐詩

門口還有一株葡萄。在我讀過的小學裡,也有一株葡萄,我們發現一條蛇盤在葡萄架上,就把它打死。前幾年我路過校門而入,葡萄不見了,原先種葡萄的地方,現在是學生食堂。低矮的屋頂上,一根煙囪又小又細,簡直不像煙囪,像一截粉筆頭。

孔子曰「多識鳥獸草木之名」,原話是不是如此?反正《論語》也是孔子學生們的記錄稿——把東村梨樹遷移到西村,都會走樣。為什麼要多識鳥獸草木之名,因為這是藥,我想孔子可謂仁至義盡。鳥獸是藥,這在《本草綱目》裡可見,而更多的是草木——一些草木帶著藥香,慢慢地襲來,不可名狀,其樂融融。一些藥香罩住我,當我在植物面前,猶如地圖上旅行: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美麗的國家全像植物園。從這點上看,《論語》和《本草綱目》是一個想法的兩種說法。

現代植物分類學像一張地圖,伊麗莎白·畢肖普說:「國家的顏色是天賦呢還是可以自選?……地圖的著色比歷史學家要來得精細。」而考證與描述並不能給我一個有血有肉的國家,這正是地圖的特性,它精細,卻沒有血肉。再沒有比地圖更為抽像的思想,如果地圖是一種思想。地圖當然是一種思想,還能看到思維在跋山涉水。

我在國家穿街走巷,並不需要地圖,像我地圖上旅行並不需要國家一樣。傍晚的街道,灰黃色的牆壁肅穆,遠處的水是放輕的。一位孩子滾著鐵環——我知道這隻鐵環來自井邊的木桶,木桶已碎,而桶中的水還是以一個透明圓柱體不乏可疑的形跡站立那裡。那裡,是木桶的廢墟,孩子的樂園。因為孩子在廢墟上揀到鐵環——越滾越快,圓形被拉長,彷彿虛擬的時間,也彷彿中空的花壇,中心已被蛀空的花壇。而霞彩的赤色與粉綠流淌著、變化著,未干的畫幅,不定的手稿。手稿上都有一種風聲——椿樹上的風聲,我差不多可以返回,但我繼續往前幾步,就像嫩綠的香椿芽一醃,變黑了。從綠到黑,我看到時間的虛線是大步流星的。最後腐爛。而手稿不會腐爛,因為不定——手稿是生長的草,綠色的、青色的、紫色的:有關農書、有關本草的手稿。草太奢侈,手稿就是草稿。

手稿與記憶,都在十字路口,而植物從根上長出,讓它的美麗去流浪。隋煬帝耳食瓊花之美,就下了揚州。美是一份手稿,歷史是一份手稿,現實也是一份手稿,只是對我而言,字跡都難以辨認。

而與手稿最為相似的莫過於植物了。每一刻,它們都有變化的可能——不要停下吧,為——美,為——什麼!不停下的歷史與現實並美,因為有了區別。人站在一棵椿樹下是很脆弱的,脆弱的時候,也因為有了區別。美是區別,美是脆弱,所以沒有比精緻的生活方式消失得更快的事物。我們用我們的粗糙和他們的精緻區別開來,儘管這也是區別,卻一點也不美。區別並不就是美。

梅花開時,他就移榻園中,四周張以紗幔,月光把梅花搖上紗幔,影子回青。傳統的文學藝術,是古代精緻生活手中的一捧雪。

說到雪,我想起白居易。雪是白的比喻。白居易把一生詩作請人抄寫三份,存放三個地方,像蒲公英成熟,被風一吹,種籽四處飄散。也像是「分株」,這是植物學術語吧,反正從白居易一式三份的行為上,舉一反三,我看到古代中國詩人多像是雨前的園藝師。

唐詩是春天的植物。

宋詩是秋季的植物。

這以後的詩,大抵朽木上雕花。

唐宋詩人園藝師,明清詩人雕花匠。現在的詩人,一位偶爾逛逛花店的顧客——前幾天我逛花店,發現花隨人氣,現在的花真是朵朵徐志摩,「濃得化不開」。

晚年的白居易,儘管多病卻不能忘情,深得現世三昧。生病,吃藥,也是現世的快樂呵,尤其是吃中藥。中醫藥典,幾乎是一部植物誌,中藥在本質上是綠幽幽的。如我行走於露水草地,這些都是藥:蒲公英、半邊蓮、車前子;在老樹下,而草而藥躬著身。

茯苓餅,花臉,曹操,粉紅

蒲公英。

白色。

蒲公英白色的球體——一座小小的戲園,圓頂戲園,我想起一座戲園——大紅舞台,吉祥如意。十幾張八仙桌,聽戲的人散坐著,花瓣繞住紫檀色花芯。喝茶,喝彩(喝彩是一門技術),嗑瓜子,瞌睡,吸紙煙,吃點心——我懷念這樣的狀態,其中有種現世和現世的快樂。這狀態是嘈雜的,現世的快樂本身就不無嘈雜色彩。

法國詩人米肖自稱「蠻子」,因為他認為世界的文明在東方。他到過中國,進到戲園,他說舞台上的演出與人的生存狀況很接近,最讓他感興趣的是看戲的時候還有東西吃,這就造成良善和睦的氣氛。

只有現世快樂之中,粉墨登場的歷史同藝術下台後還會跑到我們懵懵懂懂的心裡,青一塊,紫一塊,綠一塊,白一塊——歷史是正淨,俗稱大花臉;藝術是副淨。明明臉上塗抹得天花亂墜不乾不淨,卻要稱之為「淨」,倒不失幽默感。

歷史有時候就是藝術,藝術也往往成為歷史。只是歷史生氣,只能在鼻子裡「哼嗯」幾聲,而藝術一旦不高興,就「哇呀呀」了。花臉像座植物園,青一塊,紫一塊,綠一塊,白一塊地一路跟著我,像我跟緊死去的祖父。

「花臉」這個詞,總讓我想起童年在照片上見到的一種花卉:「抓破臉」。記憶中產於南美。白色的還是紫色的花瓣上有幾道像用指甲抓出的血痕。黑血痕。紅血痕。在花臉之中,看上去最乾淨是曹操的水白臉——水粉打底加上些黑筆道勾成,這就是所謂的奸臣臉,我們叫它「白鼻頭」,也就是「白鼻子」的意思。小時候有一首童謠,見到人摔跟頭就唱:

奸細白鼻頭,

曹操摔跟頭。

大概是這樣唱的。曹操是水白臉,但在印象中白的只是他的鼻子,這無疑是受上面那一首童謠影響吧。白一塊的曹操鼻子,不知為什麼我會常常和北京著名土特產茯苓餅疊加一起。又白又薄的茯苓餅呵,我吃掉多少曹操的鼻子呢?

在童年,我總是對大人告訴我所謂的壞人壞事充滿好奇,下地獄的力量遠遠大於上天堂的願望。茯苓餅我吃得不多,偶爾有人從北京來,給我捎上一盒。我現居北京,倒幾乎忘記這種點心。

又白又薄的茯苓餅,好像風(細細的春風)都能把它吹起。但茯苓我到現在都沒有見過,想像它的品質潔白。隱約地想起它是菌類植物,於是我就查《本草綱目》。竟沒有查到。可能是我心急慌忙,也可能是茯苓另有姓名。品質潔白的高人,一般都是隱姓埋名的。我只查到「土茯苓」,不知與茯苓是不是一回事。土茯苓有一個別名很好聽,叫「冷飯團」,看來可以充飢。多識鳥獸草木,生病之際就可以自己給自己找藥;遇到饑荒凶年,也就不至於餓死,餓得眼冒金星,就挖個「冷飯團」充充飢吧。儘管柏油路上,一鎬下去,挖到的只是下水道。

從蒲公英到曹操到茯苓餅,我的意識也流得太快,簡直不是流,像在跳。但轉而一想,也不奇怪。是白作了它們的線索——蒲公英是白的,曹操的臉是白的,茯苓餅是白的,「白」,是這個片段的「形而上」。

1986年初秋,我去北京出差,回蘇州時給母親帶點茯苓餅,她不捨得吃,壞了。我知道她其實是不愛吃,嫌甜。她看到壞了,覺得有點對不起兒子的孝心,就說是不捨得吃。我知道。江南陰濕,茯苓餅潔白的質地上散坐著豆綠色的圈圈點點霉斑,我覺得好看,恍如「灑金箋」之夢,就拿出羊毫,在上面寫字。我寫了一行字:

「誰沒有一隻白鼻子呢?自己的白鼻子。」

這是個文字遊戲。「鼻」的古字,就是「自」。即使這個「自」字已被楷體,你多看它幾眼,還是像我們的鼻子。

曹操一捋髯口,白鼻子晃動,趁他白鼻子晃動之際,我多看幾眼八仙桌上一隻瓷碟裡的一塊點心。那年,我三歲。散文寫到這裡,我像是越活越小了——「五歲的時候,我常常會被父母從祖母那裡帶到他們家過星期天」,我記得前面我這樣寫過。瓷碟描著金邊(描金碗碟從現代家庭中淘汰出去,因為不能在微波爐裡使用),在杏眼般睜大的碟底,一塊紅色的點心是僅剩的點心。一塊粉紅的點心。一塊洋紅的點心。一塊橘紅的點心。一塊猩紅的點心。一塊朱紅的點心。一塊淡紅的點心。一塊大紅的點心。一塊紫紅的點心。一塊石榴紅的點心。一塊寶書紅的點心。一塊中國紅的點心。一塊胭脂紅的點心。一塊口紅的點心。一塊粉紅的點心。一塊粉紅的點心。我想起來了,是一塊粉紅的點心。我站在大人身後,見到他面前的描金瓷碟裡有一塊粉紅的點心。像一朵梅花。這是現在的比喻。三生梅花草,一位辛酸人。我站在他身後,耐心地等著他回轉身來,好發現我,我想他會笑瞇瞇地說:

「小弟弟,拿著吃吧。」

我還不時地弄出些聲響,但他一直沒有回轉身來,笑瞇瞇地說,說什麼呢?他被曹操的白鼻子牽連,像自己的污點。

像一朵梅花般的一塊粉紅的點心,使我饞了多年。我曾經多次拉著祖母姑母的手,走過一家又一家點心店,但從沒有找到像這一塊如此精緻與美麗的點心——在大紅舞台上曹操的白鼻子下晃動的粉紅和梅花。

好多年了,我似乎是走在去點心店的路上。更像是走在去植物園的路上。

植物園,我只去過一次:南京,1987。在1987年,我記得我常去電影院。這是另外的生活。

梨園,過場戲

在蘇州,有一種糕點也是粉紅色的,也是梅花形狀,但做得很大,叫「定勝糕」。搬家時候,就要送人:送給老鄰居和新鄰居。還有肉饅頭。……她挎著兩竹籃,一籃是粉紅的定勝糕,一籃是雪白的肉饅頭,給同住一個門堂子的鄰居挨門逐戶地送著,邊遞人糕饅,邊說:「謝謝你們的照顧呵。」這是搬走時對老鄰居說的;「今後要打擾你們了」,這是搬來時對新鄰居說的。鄰居們接過糕饅,也一疊聲地答謝:「哪裡哪裡,客氣客氣。」那時候,我吃到定勝糕,就會問一句,誰搬走了,或者,誰搬來了。有時候並無人搬走搬來,是祖母買來給我吃的。

粉紅的定勝糕,更像玫瑰紅。搬家吃玫瑰紅的定勝糕,過年吃象牙白的糖年糕。定勝糕的「勝」,有人說應該寫成「榫」,它們在吳方言裡是一個音。也有人說定勝糕的「定」應該寫成「釘」——「釘榫糕」(定勝糕,確切寫法或許是「錠榫糕」,糕形有點像古建築中的「銀錠榫」。榫卯有像粽子的「粽角榫」,糕餅當然也可像榫卯的「銀錠榫」)。

她搬來的時候,最惹眼是兩隻大黑箱子。搬運的人坐在上面,她不樂意一一把他們扯起,她對她外甥說:「怎麼能坐在這上面?沒有王法。」那人大概是她外甥。後來我才知道,這是她的戲衣箱,不能隨便坐,在後台,除非丑角。傳說中唐明皇客串過丑角,所以後世丑角在現世裡也就有了身份。她把梨園行規看成王法,那麼王法在她眼中,差不多就是這樣的吆喝:

「推出午門,斬!」

大黑箱子裡,放著幾身戲裝和一對野雞翎子——她打開給我看過其中的一隻。她早沒戲了。她是演刀馬旦的,下放到一家燈泡廠工作也已幾年。一隻又一隻燈泡從她手上經過,像沒完沒了的過場戲。

蒲公英,抽屜

蒲公英是大地上的空中樓閣。

我在空中樓閣裡做夢:夢見一群人在老槐樹下找到一片蒲公英,我們摘下一朵,就把它吹散,比賽誰吹得遠吹得高。常常是它們飛上一陣,我們就看不見了。

滿天,滿地,飄著,白色。其實是灰白色的,顫顫悠悠,一根弧圓的虛線……這一根與那一根交叉、踢腿、拿大頂,我們赤了腳,脫了襯衫,在虛線上跳躍,像……踩住石頭……跑……過河……流。

他揉揉眼睛,大約飛進眼睛。眼球就是一朵蒲公英。在他身後,一件又一件紫檀傢俱:床梳妝台椅子八仙桌——八仙桌上,紫砂茶壺大腹便便。要伐去多少株紫檀樹,才能圓你一個奢華夢?他開了燈,看到,看到一抽屜寂寞,銀白清涼的,溶溶欲滴的。

我看到一抽屜溶溶欲滴欲飛不飛的寂寞……前兩年,我帶兒子去文廟玩——那裡已成古玩市場。字畫,傢俱,錢幣,玉件,瓷器,字畫,傢俱,錢幣,玉件,瓷器,字畫,傢俱,錢幣,玉件,瓷器,字畫,傢俱,錢幣,玉件,瓷器,贗品像人生格言和警句一樣受到追捧。我帶他到後面的荒草朽木中去,在荒草朽木之中,他見到一棵銀白清涼的蒲公英。他大概是第一次見到。他跑進荒草,摘來文廟與《論語》中的眼球。

我們坐在碑廊台階上,一個園丁擰開水龍頭,水像一股繩似地掉下,一個園丁在荒草裡洗手。一個園丁雙手使勁一甩,然後在褲管上擦擦,走了。其實一個園丁雙手使勁甩了三甩,被甩出的水珠,留在半空,兩年後還沒有落到實處。

碑文也留在半空,黑底白字。碑文是白字連篇。由於寂寞,由於時間,一個字也會飛出無數種籽,文化的複數。儘管我的兒子並沒有朝身後吹氣。阿基米德說,是他說?給我一個什麼,就能撬起地球。要撬起地球幹什麼?地球又不是下水道蓋子。但很久以來,我眼前常有這樣的圖景:被阿基米德撬起的地球,一下子散架,下起一場蒲公英雨。人類的家園,在它飛翔與漂泊的途中。看似災難,實際上是詩意。或者實際上是災難,看似詩意。

一抽屜。地球一抽屜。人類一抽屜。文化一抽屜。知識一抽屜。散文一抽屜。蒲公英一抽屜。

「你要一抽屜蒲公英幹什麼?」

「因為已有半抽屜。」

醉貓草,字母,詞典

據說貓吃薄荷,就會醉。

我常到那一角去玩:一間破房子——沒碼齊的麻將牌,前面是口水井,吊桶掉下去,聽不見聲響,掉以輕心,聲響要好久才能聽見。一間破房子,水井在前面,後面有塊地,撲克大小,種滿薄荷。綠的薄荷,綠的墨。姑祖母一見我在那裡,從不姑息遷就,就拎起我耳朵,讓我上別處。我的耳朵會又紅又燙,因為燙,所以覺得紅,也就是看見。覺得是一種看見。姑祖母有時候說話不好聽,說我賤命,這房子以前是幹粗活傭人所住。後來有個青年人租賃其中,從不和我說話,我也從不和他說話。這個青年人像匹藍色的斑馬,一天到晚不出門,埋著頭,抓著筆,我從窗口望望,紙上一行一行的藍墨水。這用藍墨水一行一行寫著的白紙,與這個青年人摻雜起來,很是神秘,於是「這個青年人像匹藍色的斑馬」了。優秀詩人都是藍色的斑馬。不優秀詩人都是不藍色的斑馬。我知道世上有詩這種玩意兒後,我想這個青年人大概是一位詩人吧。優秀詩人。會不會是葉賽寧——最初讀到葉賽寧詩歌,我馬上想起那匹藍色的青年斑馬、薄荷、水井、破房子和又紅又燙的耳朵。葉賽寧詩歌裡搖曳著很多植物,儘管我沒找到過薄荷。六七歲上,我沒有中國外國概念,看到海涅、雨果、普希金詩歌(我讀到葉賽寧詩歌是很晚的事,那時已初中畢業在社會上混飯吃了),我以為他們就是用中文寫的。當時也沒中文這個概念,只以為滿世界都是這一種方頭方腦的文字。

我已記不清,也許就是想像——灰塵漫漶,黃昏黃色的塵灰,我從樓梯下的儲藏室裡翻出一隻空鐵皮圓盒,上面印著英文(鄰居——一位有文化的小姑娘——告訴我這是外國人的字時,我咯咯大笑,「外國人」,這聽起來多好玩,笑過之後,我說她騙人),一個一個字母(「字母」的說法,當然是以後才知道的。說法常常是術語的一個擴大),我以為是圖案。人們上上下下,樓梯像是儲藏室繃緊的鼓皮。那個時候,我常能看見打鼓,幾乎天天有人在路上打鼓。鮮紅的鼓身,金黃的鼓皮,時代的顏色又硬又響又有些火藥味。

而薄荷在破房子後面,清涼旺旺盛盛。我把薄荷放到玻璃杯裡,玻璃杯上,印著個鐵路工人高舉紅燈。我不是愛清涼之味,主要是開水泡薄荷,綠綠的,好看。真綠,鐵路工人勇敢的臉都被映綠。

有時候,也就是我趁祖母沒防備的時候,往爐灶上熬得熱氣呼呼的白米粥鍋裡,扔進去一大把薄荷。一鍋白粥像一口染缸,當然,這樣說有點誇張,但記憶總是誇張的,記憶在誇張的力所能及作用下,翻兩番,在我們心理上。誇張更多屬於心理學範疇,而不僅僅是一種修辭。我把薄荷扔進去,扔得氾濫,吃粥時候,薄荷味使舌尖發冷,像脫了一件衣剝了一層皮。

……一碗綠幽幽的薄荷粥,放些糖,薄荷的涼味也就不那麼橫行霸道。只是那個時代的白糖稀少得像現在過多一樣合情合理。那個時代的白糖憑票定量供應,小半勺白糖也就是奢侈了,我是長孫,其他都是孫女,祖母、姑祖母肯定有點重男輕女,所以我一直口福不淺。小半勺白糖舀到綠幽幽的薄荷粥碗裡,漾起絲絲白淨的漣漪,其實是有點檸檬黃色,像樹蔭上的夕照光,像瓷瓶邊的金縷曲。曲終人不見,慢慢消失,江上數峰青,青到天地無聲。天地就在一隻碗中——民以食為天,天地一碗中,中有薄荷粥,粥冷露華濃。小半勺白糖舀到綠幽幽的薄荷粥碗裡,消失直到無聲。吃粥的日子,是詩意的,這話我以前說過……

據說貓吃薄荷,就會醉。所以薄荷又叫醉貓草。

薄荷,一本夏天書,我一點一點閱讀著,我回來了。回憶是閱讀,更是回來——這行字在南畝採桑,那行字正東地造房,喔,把梁抬高,再抬高,再抬高一些,放成雙爆竹,燃結隊鞭炮,拋灑饅頭、糕、糖果。上梁是件大事。造房常在夏天進行,附近的小販聞訊趕來,向屋主兜售著薄荷糕。木匠瓦工是不用自己掏錢買的,造房期間的酒菜飯、點心、煙,全由屋主供給。

薄荷糕並不好吃,起碼是鄉下的薄荷糕並不好吃。

喔,把梁抬高,再抬高,再抬高一些,上梁是件大事,上樑不正,下梁要歪,當然是件大事。鄉下親戚上梁的時候,請父母去吃飯。他是位花農,種了幾畝地的茉莉花、白蘭花和代代花。父母遇到另一位親戚,特地從昆明趕來,還帶著女兒。這小姑娘比我小,和我養的狸貓差不多大。一位鄉下親戚會串聯起許多隱隱約約的親戚,我們彼此不認識的,他都有往來。我問狸貓:

「你那裡有什麼花?」

狸貓叫聲很細:

「緬桂花。」

「什麼?」

「緬桂花。」

我從來沒聽說過,我沒聽說過的花在我想來就不是花,狸貓急了,就問我有什麼,我說茉莉花、白蘭花和代代花,她說這不算,又不是你的,那我有什麼花呢?「薄荷!」

狸貓笑了,說:

「這算什麼花呀,在我們昆明,燒狗肉吃。」

也是,我真沒看到薄荷開花,竹子開花倒還見過。薄荷是草,天生的藥之草,我患鼻炎之際,去看老中醫,老中醫大筆一揮,處方上首先寫的就是「薄荷」,接著「蒼耳」。

蒼耳很好玩,我從藥包裡抓出幾個,把它藏在叔叔的汗衫上,他洗完澡,沒頭沒腦地把汗衫一套,就會「啊」地大叫起來。很好玩。蒼耳上(蒼耳的果實上)有許多尖刻的倒刺,它會鉤在狐狸或者黃鼠狼背上,讓它們代為播種。狐狸和黃鼠狼結伴旅行,大開眼界,蒼耳從它們背上落下,就長出碧綠的莖葉。

「蒼耳」這個草名,我會想到「蒼天有耳」。

破房子後面的薄荷葉,采不完,像是采不完的樣子。

但我足有二十多年沒見到薄荷。自從長大,離開祖母、姑祖母、姑母和叔叔。再見到薄荷,我已有兒子。

一天,我與兒子,還有一位朋友,去散步,不知朋友他從那裡採來一枝薄荷,給我兒子玩。兒子摘片葉子,嚼嚼,我以為他會驚訝,不料他很平淡地說道:

「和蚊香差不多。」

輪上我驚訝,連連追問:

「怎麼,你吃過蚊香?」

兒子不回答,搖搖薄荷枝,跑開了。朋友追上他,把他扛在肩頭,他興奮地晃著薄荷枝,在沉沉的星空底下。我跟在他們身後,嗅著被搖晃出的濃如火焰的清涼氣息……如沸如騰的星斗下一枝墨綠的薄荷,如沸如騰的星斗下一枝墨綠的薄荷,如沸如騰的星斗下一枝墨綠的薄荷,我愉快的話,我想重複一百遍。

薄荷淡淡散來,我跟在他們身後——如沸如騰的星斗下一枝墨綠的薄荷——這香飄到我身後,就是淡淡復淡淡淺淺又淺淺的影子吧。

薄荷,多年生草本植物,莖有四稜,葉子對生,花淡紫色,莖和葉子有清涼的香味,可以入藥,提煉出來的芳香化合物可加在糖果、飲料裡。

抄自商務印書館《現代漢語詞典》修訂本。「花淡紫色」,我沒見到,或許見到也不注意……薄荷淡紫色的花,在綠幽幽的氣息中斑斑駁駁地浮動,彷彿莫奈的畫。

詞典是想像裡的植物園,只是我從沒把植物園想像為詞典。植物園,我只去過一次:南京,1987。而寫作這篇文章,使我又走在去植物園的路上。只是這植物園是虛線的、「大地上的空中樓閣」和紙本的。

鳥蛋粉綠,蛇,蟑螂花

扛著我兒子的那位朋友,其實是我兒子騎在他肩膀上,當初,他在一條內河船上做水手,他喜歡流水、暮色、鳥獸、植物,還有錢。他是位從鄉下考出來的孩子,休假時候,也就經常回到鄉下。他喜歡爬樹,「一個穿著白襯衫的老頭,頭很大,大得讓我難過。他爬在椿樹上,用一根帶鐵鉤的竹竿采椿芽。椿芽一蓬蓬掉下,椿芽從老頭身邊滑過的時候,照綠他的白襯衫」,我不知道他爬上過椿樹沒有,我見到的只是大頭的白襯衫老頭爬在椿樹上。他爬上一棵樹,是什麼樹呢?他沒說。他爬到樹上,發現鳥巢。鳥巢是天工開物的織錦結構,一片藍天,一卷手札,他的手伸進寂靜的洞穴裡,手指的探險使昏睡的目不識丁的觸覺目不轉睛,屏住氣,眸子清如水,他摸出的,是幾枚鳥蛋。鳥蛋粉綠,他歡喜得幾乎從樹上掉下。

那棵樹離他遠了。樹在暮色中旅行,新月的酒店招呼蒼茫酩酊,大醉唯我獨尊。一尊酒是古人與老柯與斧頭柄的迷糊。他歡喜至極,像個形容詞。無邊無際的詞在容器中才初具形體,一如勤快的初為人婦。他把粉綠留在視覺裡,鳥蛋藏在胸口,幻想著孵出鳥來。你以為自己是只什麼鳥?男鳥聞香識八字,女鳥閨房望秋水。他常常在一棵又一棵回家的樹下吟哦躊躇,直到相信孵不出鳥來,他又爬到樹上,是什麼樹呢?是他爬過的樹,是他摸出鳥蛋的樹,把粉綠鳥蛋放回天工開物後寂靜的洞穴、一卷手札的織錦結構和一片藍天。粉綠和鳥蛋留在回憶裡,回憶是一隻小正方盒子被一隻大正方盒子套住,但這僅僅屬於視覺效果,當它在觸覺下、嗅覺下……我們常常不知道身在回憶的哪個地方。

有一次他從鳥巢裡摸到過一條青蛇。

他來信,告訴我有一次他從鳥巢裡摸到過一條青蛇——他在鄉下給我寫信,會夾寄上一些葉子、莖、籐蔓,等我收到,已經茶褐皮黃。時間把青枝綠葉收藏進它的回憶之中,時間的回憶是深度的失去,人的回憶是時間的失去。他休假結束,給我兒子帶來一捧石蒜,我說這花不能玩,有毒,叫「蟑螂花」。

他瞪大眼睛,他和我兒子一同問我:

「為什麼叫蟑螂花?」

「它的氣味像蟑螂。」

「喔,蟑螂就是這個味道。」他嗅著石蒜,像是第一次聽說蟑螂一樣。

香花,毒草

花園裡沒有毒草,香花也香不到哪裡去。

椿,小媳婦

他爬在椿樹上,用一根帶鐵鉤的竹竿采椿芽,幾個小媳婦在椿樹下,他又往上爬了爬,這場景,把我從面前推開,其實是回憶把我從面前推開,一下推進過去我所見到的另一個場景中——一個小媳婦想採香椿芽,爬了幾次,都沒爬上那棵椿樹。開始她先跳了跳,想抓住頭頂的樹枝,沒有抓住。她又跳了跳,還是想抓住頭頂的樹枝,還是沒有抓住。她就伸出左手,抱住樹幹,又伸出右手,把樹幹攬定,借勢一跳,其實是一爬,沒有爬上。她鬆開手,退後幾步,站穩身體,看看椿樹。她又向椿樹靠近,伸出左手,抱住樹幹,又伸出右手,把樹幹攬定,借勢一跳,其實是一爬,還是沒有爬上。她喘口氣,吐了一口口水,伸出右手,攬住樹幹,又伸出左手,把樹幹抱定,借勢一跳,她一屁股落實在地上。她從地上爬起,拍拍巴掌,站穩身體,看看椿樹,一扭頭走了。

看來她不會用腿。

周粟,薇,史記,姓薛的夥計

看來不飢餓的小媳婦,是爬不上椿樹的。一個人是要常有在饑荒中度歲的感覺,有了這感覺,她就能爬上椿樹。我們有的是各種菜譜,缺的就是《饑荒食單》。饑荒食單,說到底就是盡量擴大飲食範圍。現在並不是凶年,但居安思危麼。當然,饑荒食單也有點「打腫臉充胖子」的樣子——那就是即使在饑荒凶年,我也要把日子過得有滋有味,首先是吃得有滋有味。饑荒凶年不是就沒有美食,美食的涵義,恰恰在於化平常為不凡、化腐朽為神奇。只是在饑荒凶年,很可能平常與腐朽之物都難以找到。伯夷、叔齊跑到首陽山中,義不食周粟——這是另一種意義上的饑荒凶年——就吃薇這種野菜。當薇吃完,他們也就餓死。如果伯夷、叔齊有一份《饑荒食單》,吃完薇,知道還有其他東西也能吃,就不至於因薇絕而命斷,這樣,兩人對詩歌或許大有貢獻。「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農、虞、夏忽焉沒兮,我安適歸矣?吁嗟徂兮,命之衰矣!」快餓死了,還在寫詩,他們不是詩人難道是小說家嗎?儘管這段歷史有點像小說。《史記》中的歷史都有點像小說。

美食有時候就是一意孤行、我行我素。美食有時候就是另類。蘇東坡他把宋朝人一般不吃的苜蓿——喂驢的飼料——吃得津津有味。美食者是具有創造性的口腹藝術家。蘇東坡愛吃的苜蓿,唐朝也有人吃了,但沒覺得是美食,所以吃出牢騷。唐中宗時,有個姓薛的夥計居冷官無所事事,每天吃的又只是苜蓿,就寫詩一首,中有兩句:「盤中何所有?苜蓿長闌干。」不料被唐中宗知道,他就下道聖旨,既然在這裡吃不好,那就另找飯鋪吧。姓薛的夥計因為吃不慣苜蓿,丟了官。蘇東坡愛吃苜蓿,或許有用意。而我吃它,因為它的確好吃。當然加工很重要,姓薛的夥計不愛吃苜蓿,看來唐朝人的烹調手藝比他們的寫詩手藝,水平差得太遠。

苜蓿,我們叫「金花菜」,與「金花菜」菜名容易相混的,叫「金針菜」。

金針菜也就是萱草——萱草之花。萱草又名忘憂草,古人認為它能讓人忘卻愁悶。有一年我乘車旅行,見到一畝一畝萱草花,車廂裡擁擠,空氣又悶熱得很,心想現在能下車,用鮮萱草花炒雞蛋——鮮萱草花炒來吃……一股惆悵之味。真是奇怪,我過去吃鮮萱草花,吃出惆悵的味道,但在舌尖上卻是以快樂的形式舒捲,如雲似煙,琵琶輕彈。

琵琶,紅花郎

我記憶的小巷裡,都有枇杷樹。一棵。三棵。枇杷與琵琶的關係——枇杷葉子,像琵琶形狀。或者說琵琶形狀像枇杷葉子。

有一個官人想吃枇杷,命下人去辦。不料這下人不知道枇杷,以為官人心血來潮想吃琵琶,就把琵琶劈碎,煮了湯羹。現在有一道菜倒叫「琵琶羹」的,是雞頭米、西米加椰奶,取白居易《琵琶行》中「大珠小珠落玉盤」之意。

夏天的小巷裡,有叫賣「紅花郎」的。紅花郎,多好聽的名字,在江南,在過去,用它肥田和餵豬。

我父親極愛吃紅花郎。但我還是愛吃苜蓿。

紅花郎還有一個名字,叫紫雲英。紅花郎寫部暢銷書,開始走紅,紅得發紫,於是紅花郎就成紫雲英。

紫雲英現在的價錢不比肉賤,大豬小豬們是吃不到了。

詩經,菖蒲青青的歲月

以前我曾胡亂說過,《詩經》是一部藥典。現在我胡亂想來,它不但是藥典,還是饑荒凶年的飲食指南吧。《詩經》與《饑荒食單》差不多。《饑荒食單》換一個名字,叫《凶年綱目》可能更有味道。

《詩經·邶風·谷風》(節選):

習習谷風,以陰以雨。

黽勉同心,不宜有怒。

采葑采菲,無以下體。

德音莫違,及爾同死。

行道遲遲,中心有違。

不遠伊邇,薄送我畿。

誰謂荼苦,其甘如薺。

宴爾新昏,如兄如弟。

試譯如下:

東風徐徐吹,有陰也有雨。

既然結同心,不該發脾氣。

蕪菁和蘿蔔,採來丟根體。

莫違昔日誓,生死在一起。

別你遲遲去,心中難分離。

送我都不願,站在門檻裡。

誰說苦菜苦,比我甜如薺。

當初新婚日,親密像兄弟。

大致如此,錯不到哪裡去。只是「宴爾新昏,如兄如弟」句,通常解釋為她看著丈夫又快快樂樂地結了婚,與新歡打得火熱。而我的理解是她還抱著一線希望,絮絮叨叨地向丈夫描述他們當初的良辰美景,企望喚起他的回憶,從而回心轉意破鏡重圓。因為前一節的「德音莫違,及爾同死」是她的規勸,這一節就是她的企望。這裡是節選,到了第三節的「宴爾新昏」,才是她吃醋,或者發脾氣。我從我,故這樣翻譯。反正在這裡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兩節詩中已有了四件可吃之物——也就是植物,也就是藥草。草藥的清香花襲人一般,不可名狀,在芭蕉映綠的窗紙上,一個俯首的身影彷彿淡淡山水,藥罐中的熱氣就是那逸氣橫溢的筆墨……草在生長,藥也在生長,草與藥纏綿同根,藥草是緣,草藥是份。草藥更像是從藥草的綠裡抽出來的一葉蛾眉。在它們上面,雲霧繚繞衣帶漸寬——與其說藥到病除,不如講情至神來,於想像間無窮盡,一頁手稿:是一頁有關食單、綱目、藥典的手稿:葑、菲、荼、薺,只有薺才「名副其實」。也就是說,薺在多年以前是「薺」,多年以後也是「薺」。一個詞,一個物,「名」與「實」活過所有靈魂決不刻舟求劍的菖蒲青青的歲月。

一場病從1993年暮冬生到1994年初春,比我的頭髮還長。住院前期發燒,像「他爬在椿樹上」,不下來——我常常爬在40℃的高度上,下不來。那時我不讀《詩經》已有十餘年,發燒的時候卻屢屢燒到它。我成發燒友。早忘記的篇章,會手拉手跳將出,眼皮底下站為模模糊糊一排。這是一支極易嘩變的隊伍,不一會兒,雲頭花朵。

攜芍葯過涇,香如鋁皮。剌耳,摳眼。

到渭,持未來的唐菖蒲。黃皮布老虎頭在紅絹宮扇的掩拂下:新橙好色。

黃河南邊的杏,黃河北邊的梅,有幸有媒,更拿來舊時唐菖蒲。

入海口彷彿灌漿的稻米——

狗不吠即非非禮。

蟋蟀,腹地,天平秤。

對弈者,模擬家。貓眼執黑先行,白者為魚目。混珠?婚者,椿樹杪上粉紅顏乘大船破春而來:

為誰迎娶花娘呢?

椿樹上的嫩芽,是粉紅色的。白雪遺音山茶紅顏,新春椿樹上的嫩芽就是粉紅顏。一塊粉紅的點心。一塊洋紅的點心。一塊橘紅的點心。一塊猩紅的點心。一塊朱紅的點心。一塊淡紅的點心。一塊大紅的點心。一塊紫紅的點心。一塊石榴紅的點心。一塊寶書紅的點心。一塊中國紅的點心。一塊胭脂紅的點心。一塊口紅的點心。一塊粉紅的點心。一塊粉紅的點心。我想起來了,我是好色之徒,你們則是饕餮鬼。「食」,「色」,發音差不多。

薺菜,火車開走,羊糞

薺菜分裂了一片羽毛,分裂得那樣深,像是用刀子刻出。薺菜葉讓我想起我曾見過的版畫。

誰沒見過薺菜呢?即使沒見過大地上的薺菜,也會在廚房裡見到。作為一年生或多年生的草本植物,它既可以是「一」,也可以是「多」,數量並不能影響到它個性的質量。

像在銅礦石的硬面上詞不達意地鑿出白色,薺菜的花,星星,點點,開出這些花,開出這些花與說出這些話一樣,它並沒有迴避什麼,要迴避的不是痛苦也不是或許的快樂。因為痛苦,痛苦是詞不達意的;或許也因為快樂,快樂也是詞不達意的。痛苦和快樂,當被詞描述、被相寫生,它就像採來蕪菁、蘿蔔,卻丟掉它們的大根。也就是說沒有一個有關痛苦或快樂的詞能夠到達痛苦或快樂之意,痛苦,快樂,屋頂下的露天,沸騰的涼水,虛線的、「大地上的空中樓閣」和紙本椿樹——一個小媳婦看看椿樹,一扭頭走了,不是她不想爬上去,因為她不會用腿——當她學會用腿的時候,椿樹已成紙本:一個要用手寫出或用嘴說出之詞。

痛苦一經言說,就是慾望。快樂也是如此。迴避的只是口若懸河,在一個看起來像是靈魂的旱季。

而靈魂有時就近在眼前,它毫不經意……籐蔓上的豌豆莢,字正腔圓的豌豆,在碧綠的刀鞘裡蠢蠢欲動,我能想像得到,想像就是看見,我能看見一顆又一顆生青的珍珠,它的蠢蠢欲動是靈魂的呼吸,刀鞘碧綠,靈魂一會兒斟詞酌句,一會兒……在另一個地方,又如此粗心大意,像一棵粗枝大葉的樹,一棵遠山頂上「撐高了藍天」的初夏的消息樹……而存在與表現,在一朵薺菜花身上,就既是「一」,又是「多」,是看上去總比「一」要小得多的「多」——薺菜花的開放這存在與表現的起點,就是非「一」非「多」。開放的薺菜花,是對薺菜花的放棄,起點意味著放棄。最終它只放棄而不迴避,它從沒有迴避什麼,因為迴避不是勇氣不夠,恰恰是勇氣對它而言已不是一種選擇。

一片羽毛分裂了飛鳥,薺菜分裂了一片羽毛。薺菜的葉子羽狀分裂,分裂得那樣深,像是用刀子刻出。薺菜葉讓我想起我曾見過的版畫……靈魂在一塊木板上,它並不是被創造的,它早就在那裡……身上敲著釘子的夢遊者……眼、手、腿、鼻錯位但秩序井然的鬼怪……睡在深處的白晝之靜……深綠色的魔法與咒語——一株植物就是一種深綠色的魔法、一種深綠色的咒語,但魔法與咒語非「一」即「多」非「多」即「一」,而一株植物就既是「一」,又是「多」,非「一」非「多」的痛苦或者快樂。痛苦在我看來,更像是快樂的部分。

青花碗:黃金的筍片,綠玉的薺菜;

青花碗:白雪的豆腐,綠玉的薺菜——

這是一個乾淨世界。

薺菜可與筍同炒,若作薺菜豆腐羹,也極鮮美。色就是香,就是味,味中之味,身體裡的身體,內中之內,詞裡的詞,地球一味,人類一味,文化一味,知識一味,散文一味,囗囗(原文此處是方框)一味,囗囗(原文此處是方框)一味,囗囗(原文此處是方框)一味。許多菜蔬都要軋葷道,否則出不了鮮,而薺菜無所謂。薺菜的個性強,肉絲炒它,它的菜味也不會被霸氣的肉味奪走。一股清寒的苦味,越嚼越香——尤其是薺菜頭,《菜根譚》裡的「咬得菜根」(菜根就是菜頭),如咬的是薺菜頭,那只管譚,菜蔬裡的薺菜頭,水產裡的鰱魚頭,果品裡的甘蔗頭(「漸入佳境」這則成語,就是顧愷之啃甘蔗頭啃出的),頭頭是道——道不盡的美味。只是現在的薺菜,已是人工培植——沙棘叢中的民間歌手,從音樂學院進修回來,蒸汽留在那裡,火車開走。

沙棘枝像蒼耳——「蒼耳上(蒼耳的果實上)有許多尖刻的倒刺」——但在宜川黃河灘頭上的沙棘,這我親眼見過,卻沒有倒刺,傳說為不鉤住光武帝衣裳,讓他迅速逃走。那當然是光武帝最倒霉的時候,因為他那時還不是光武帝。

宜川在陝西省,鋪鎮也在陝西省。我在鋪鎮——九歲上下吧——祖母曾領了我和表妹們去採薺菜。祖母不說「采」,說「挑」,挑薺菜,到荒野中去挑薺菜,到曠地上去挑薺菜,到墳頭邊去挑薺菜。「挑」,吳方言中指從下往上的手的動作。吳方言我現在想來,是很精緻的。桑葉蘑菇,說「采」,扁豆豇豆,說「掰」,馬蘭頭薺菜,說「挑」——在老一代人那裡,動詞分得很細。「春在溪頭薺菜花」,祖母領了我和表妹們,去挑薺菜。祖母挎著竹籃,我和表妹們高唱「羊屎巴巴黑豆豆」——一首童謠,就這麼一句——在祖母身邊跑前跑後,出了廠區。

鋪鎮蔬菜品種很少,我記得常吃的是個頭碩大的菠菜。鋪鎮的菠菜有股羊騷氣,祖母說:

「是用羊糞澆的吧。」

「澆」,施肥的意思。

椿

為了看一棵椿樹。椿樹上既沒有老頭,椿樹下也沒有爬不上這一棵椿樹的小媳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