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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 吃

魯迅日記裡,記得不少的,我印象一是上書店,一是下飯館。人餓了,思飲食;吃得飽肚子了,就又想吃得好些。這是人之常情。再說我們歷史上戰亂頻繁,災荒連綿,而作為農業國家,自然條件卻並不理想,日常飲食,理所當然成為大事。

有客說中國文化是飲食文化,西洋文化是男女文化。話雖不新鮮,道理好像還是有的。不是說我們不男女,西洋不飲食,法國人的飲食和我們相比,或許有過之而無不相及,他們當代最負盛名的一位大廚師,烹調某款菜餚,連裝菜盤子的溫度都要考慮進去——先放在冰箱裡冰一下子。說中國文化是飲食文化,這種說法得以成立,我想是與明清兩朝有關。儘管源頭更長,但已流到皮膚下的血液裡,平素就不易察覺。所謂傳統,更多是離我們不遠不近年代裡的行為、習慣。遠的不說,我是相信唐朝人是絕對沒有我們現在吃得這麼講究。川菜中「杜甫魚」,肯定偽托,但偽托者多少還是把握住當時的整體風格,即無多少滋味。碰巧魚新鮮的話,吃點魚鮮。在宋代,飲食還是很單一的,就是美食家如蘇東坡者,也無非在燒豬肉時說:「多著火,少著水。」「涮羊肉」傳說與成吉思汗有關,但佐料是斷沒有現在精緻。明清以前,吃的是「烹」,「調」還沒上升到藝術高度。也就是說,明清以來人們花在飲食上的工夫是比過去多得多了。明清是一變。民國是一變。當代又是一變,既恢復傳統,又努力變革。比如蘇幫菜裡的傳統名菜「冰糖甲魚」,我想許多人已無多少胃口。口味當隨時代。對一個時代有所瞭解的話,大致也能推算出這個時代的口味。

儘管我們的飲食源遠流長,成熟期離當代卻並不遙遠。其中不乏一代又一代人的努力。飲食是我們舌尖上的典籍,也是活著的,在我們身邊的典籍。第一個美食家我想是孔子吧,他想通過建立飲食新秩序,以使他的思想能被日常生活化,從而潛形地教化人心。而莊子遠庖廚,大概無非也是為了反秩序。孔子編《詩經》,在我看來最具仁愛之心。熟讀《詩經》三百篇,逃荒路上難餓死。也難病死。一部《詩經》,其中就有許多可吃的東西。聖人讓我們多識草木鳥獸之名,一是增長見聞,二也有豐富食物來源的意思。《詩經》中的植物,可當藥吃,可當飯吃,它既是藥方,也是食單。如「采采芣莒」一首,就是個藥方,能治婦女不孕。而蕨、薇、薺、葑,全可食用,既作菜,吃多了,也當飯。現在酒家供應的野菜,我們多不認識,但《詩經》時代,或是人們主食。吃,是最懷古的行為。通過飲食,我們能很好地進入我們的傳統:是飲食行為,成就我們現在這個樣子。「薺菜肉絲豆腐羹」,春天的時令菜,清清爽爽一吃,不料吃到千年之前的《谷風》,「其甘如薺」。吃傳統,吃文化,在暗處成為我們飲食精髓。說我們的文化是飲食文化,源頭在《論語》。如果道教在文化裡占主流,說不定我們就是男女文化了。道教節制飲食,動不動辟榖,但從沒放棄過煉人丹。房中術就是煉人丹。所以儒家弟子不忌諱自己好美食,祖師爺如此,後代理應青出於藍,再說上溯的幾百年裡,社會動盪,大多數文人已無終南可隱,四海閒地少,而最方便的莫過隱於吃喝。

吃喝有時就成鬥爭。記不清古代哪個君王,死到臨頭,想吃熊掌,實是一條計謀。因為熊掌難熟,可以爭取時間,等救兵趕到。鴻門宴眾所周知。金聖歎的「火腿味」流傳頗廣。民間故事林則徐與英國大臣鬥法,也很有趣:英國大臣報復林則徐禁煙,捉弄他,請他吃雪糕。林則徐沒吃過雪糕,拿在手上一看冒著白汽,就以為很燙,嘬起嘴呼呼大吹。英國大臣環顧左右,呵呵大笑,林則徐也不言語,告辭的時候說明天回請。第二天,英國大臣來了,林則徐只上一道菜:「老母雞湯燉南豆腐」。老母雞湯的油厚厚一層,煮得再滾,也看不出熱氣,英國大臣以為是冷菜,舀起勺子猛吃大口,基本上燙暈,又吐不出,因為南豆腐入口即化,直往嗓子眼滑溜而去。「林則徐的厲害,中國飲食的厲害。」過去做一個文人,不容易。除滿腹經綸,還要會琴棋書畫。更要會吃。不比現在,寫幾首詩,兩三篇小說,就是文人,如果還通一門外語,確保大文人無疑。那些會吃的古代文人中,最一門心思的可能要數袁枚。他吃得好,咋呼得更好,虔誠,也很可愛。他采詩不免有阿諛奉承之嫌,但在吃時,覺得不味美就口無遮攔。袁枚的可愛之處,是還會說怪話,他說:「三年出得了一個狀元,三年出不了一隻火腿。」其實袁枚的性情與日常生活,和「揚州八怪」是差不多的,只是「揚州八怪」混在鹽商堆裡喝酒,袁枚多在官宦人家吃飯。

袁枚《食單》,也就是通常所說的《隨園食單》,我更把它看作小品文,從這個角度,倒能看出袁枚的性情、當時一個著名文人的日常生活以及他的交遊。一個古代文人的交遊,從他們遺留下的一些有關吃吃喝喝的詩文中能夠窺見一二。杜甫《飲中八仙歌》不但讓我大致領略天寶年間的神仙日子,更讓我瞭解嚴肅的杜甫也有他很放得開的交遊生活。不僅如此,還使我覺得杜甫也是一仙,是飲中第九仙,只是有點苦中作樂。

在袁枚《食單》中,我讀出袁枚的天真,甚至他的輕信。在《羽族單》「雞蛋」條下,袁枚寫道:

雞蛋去殼放碗中,將竹箸打一千回蒸之,絕嫩。

袁枚信以為真。也許袁枚有一回吃到絕嫩蒸蛋,隨口一問,廚師也就信口一說。就像見到「炒西芹,色拉油二兩,鹽一錢」一樣,看似精確,但是絕不能信。炒半斤西芹呢,還是一斤?原料沒個准數,佐料或手法倒如此有板有眼。「青菜燒豆腐,日子照樣過」,指的是清貧人家,而在《食單》中的《雜素菜單》中,蔣侍郎豆腐,楊中丞豆腐,王太守八寶豆腐,這尋常百姓家的豆腐,被袁枚一寫,就成飛回王謝堂前的燕了。「程立萬豆腐」一篇,倒是絕妙小品:

乾隆廿三年,同金壽門在揚州程立萬家食煎豆腐,精絕無雙。其腐兩面黃干,無絲毫滷汁,微有硨螯味。然盤中並無硨螯及他雜物也。次日告查宣門,查曰:「我能之!我當特請。」已而,同杭堇浦同食於查家,則上箸大笑;乃純是雞雀腦為之,並非真豆腐,肥膩難耐矣。其費十倍於程,而味遠不及也。惜其時余以妹喪急歸,不及向程求方。程逾年亡。至今悔之。仍存其名,以俟再訪。

這絕妙小品像是悼文,為一款菜餚的亡失。金壽門就是「揚州八怪」裡的金農,他有寫魚的一句詩:

三十六鱗如抹朱

後來我才知道,原來盧仝舊句,盧仝說的是放生,而我俗人覺得真是做湯的好原料。如果還有幾管碧綠的蔥段、一撮黃金般的姜絲,紅魚白湯,色彩嫵媚。美食,即好色也。

飲食,到最後飲的是一份心情,食的也是一份心情。飲食時的環境重要,朋友更重要。「酒肉朋友」,在我看來倒不是貶詞,找到能在一起多年吃喝又不犯沖的朋友,比找創作上志同道合風雨兼程的同仁更難。這幾年文壇藝林出沒多少團體,但酒肉的流派鳳毛麟角。因為它是心情,無名無利,一天天地流失。流而不派,能夠派生的全是各有打算。酒肉朋友就單純得很,有打算也只打算酒肉。有一種回憶,我當時吃了什麼,已很惘然,但當時的環境,卻越發清晰和親切:

借住保聖寺附近的木樓上,喊飯店送幾隻菜一瓶酒來,就在樓下天井擺下桌子,一個人慢慢地吃,慢慢地看月光。天井裡有一棵香蕉花,就是含笑,當地人叫它香蕉花。屋簷長長的陰影,霜娥思凡,風樹出塵,如夢似幻,欲醒還醉,我醉在一百年前,所以不認識你們。也不想認識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