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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的末日

北京的秋說深就深,不免起點鄉思。金風黃葉,稻粱俱肥,又是江南吃蟹天。北方人也吃蟹,只是不像江南人吃成一個儀式,吃出一個節日。江南人吃蟹,有狂歡的性質。雖然陽澄湖大閘蟹差不多已是官刻善本,拍賣會上偶然一見。它青殼、白肚、黃毛、金爪,與其他坊刻本河蟹大有區別,其實最明顯的,在我看來還是在黃毛上。洪澤湖螃蟹,毛是赭色的;白洋澱螃蟹,毛則有點發黑。其實毛黃不黃終究屬於皮毛,實在就是皮毛,有蟹農吃醉酒,對我說:「洪澤湖的小蟹,放到陽澄湖裡養上個把月,毛也會黃的。」(補注一下:前幾年又有造假新技術——用藥水一搨,什麼毛都能金黃。當初我寫這篇隨筆時還沒發明)。陽澄湖大閘蟹個頭大,標準是一斤兩隻,一公一母,稱之為「對蟹」。這是新詞。還有就是肉質,才更關鍵,它能使日常生活裡的味覺轉換為生命意識中的觸覺與視覺,彷彿「手揮五弦,目送歸鴻」的箋注。但喜歡吃蟹的人算不了美食家,我曾在江南生活三十年,還沒遇到過一個不愛吃蟹的江南人。就像山東人吃蔥吃蒜也到狂歡的台階上,你照例不能說一個喜歡吃蔥吃蒜的山東人就是美食家。儘管美食家就是喜歡吃,但除了吃歡喜之外,美食家更多還是特立獨行別具匠心。

現在的問題,什麼是美食家和到底還有沒有美食家。其實這也不算個問題,我們盡可以自言自語:美就美了,食就食吧。美食是飲食的理想、夢幻,也或許是泡沫。總而言之,要比飲食高一層次。飲食以吃飽為目的,而美食是吃飽之後的淫慾。因為吃飽已不成問題,已綽綽有餘,就想著吃好。吃著碗裡,想著鍋裡,美食基本是一種不道德品質,老心猿意馬的,想找老婆,找了老婆,又想找情人;想找情人,找了情人,又想找小姐。也就是說,飲食是婚姻,美食是婚外戀,或者嫖娼,最起碼也是調情。美食家就是整天放著夫妻生活不過總想與食物美眉淫亂的閒人、浪人和壞人。那些標榜自己為美食家的人應該揮刀自宮,或者被閹割,這樣,他或許會敬業與專業一點。有人說現在並沒有美食家,因為美食家是私廚培養出來的。現代人從這家飯店奔竄到那家酒樓,能美到多少食呢?我認識的怡園後人,至今說起飯店酒樓,還一臉鄙夷。

只是美食家由私廚培養出來的這一說法,我不是太同意,但也無法爭論。因為這是先有雞還是先有雞蛋問題。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吧。你如果傾心於私廚,那美食家就是私廚烹出來的;你如果看重於美食家,那私廚就是美食家調出來的。一個為烹,一個為調,缺一不可。

我對美食家與私廚都沒興趣,因為可遇不可求。但我尊重具有美食傾向的人。在我看來,如果承認美食是一種境界的話,那在這一種境界有兩個傾向。可能傾有高低,向有東西。

一種知堂式的,一種隨園式的。知堂式的美食傾向很靜,很內向,有時候簡直像守株待兔,吃到一塊小點心也津津有味津津樂道,外人看來不免有點寒酸。而隨園式的太動,太張揚,為一點味蕾滿世界亂轉,像條瘋狗。

我無財富,又少文化(美食是財富與文化最不存芥蒂的結合),所以只得在這兩種傾向之外,所以也不敢說自己對美食有多少瞭解。在這個粗糙的日子裡,我是盡量從污泥中吃出蓮花。就是說我日常裡的飲食,如果覺得其美,常常是美在吃朋友——聽他們酒席上高談闊論;偶爾是美在吃時節——簷頭暮雪或者一枝斑竹上的新雨;偶爾是美在吃周圍——激流,四合院,木橋,群山。

美食家的專業就是吃。美食,是既沒有國際法規,也沒有公共道德的,這是一個人或一群人的瘋狂。也是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