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飯 局

飯局,聽上去像行政機關。它的局長,理所當然是飯桶莫屬了。但我還挺喜歡飯局。

我去飯局報到,常常會先「打卡」:拿起一隻筷套——請座上饕餮者依次簽名。雁過拔毛人過留名嘛。可以替代我的日記。之所以說常常,也就是並不每次如此。座上若有明星,我就不「打卡」,這原是我日常愛好,他或她或以為變相崇拜。我就不助人為樂了。這有點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意思。座上若有鴻儒,我也不「打卡」,他或她會追著尋問——在筷套上簽名有什麼意義(「我是誰?」)、什麼時候起這麼做的(「從哪裡來?」)、想怎麼處理這些筷套(「到哪裡去?」)。很形而上。只是吃飯並不需要這麼形而上。所幸鴻儒和明星一樣,即使一眼不能看出,一鼻子也能嗅出。有人說明星的味道像水煮魚,鴻儒的氣息像酸湯魚。當然還有其他原因。比如有的飯館,它的筷套上不印飯館名,用的是「衛生消毒」這樣的統貨。

近來我很想寫寫記憶中的某些飯局。找出筷套,看著上面簽名,一看,竟然沒有回憶。火候還沒到。我就先說點別的。

北京飯館貧富差距之大,可謂名列前茅。按個人標準說,有一人用餐十塊標準的,也不算少;有一人用餐千元標準的,也不算多。甚至這樣的飯館就開在一條街上,不知道會不會矛盾激化。但北京最多的還是一些中產階級飯館,人均五十六十、七十八十,吃得就不錯。如果點菜有道,還能省錢,那真是進了「便宜坊」,登了「萃華樓」。

點菜的學問,就是不奢侈也不寒酸。一言以蔽之:使囊底最少之錢,得舌尖最多之味。做這個學問,要有點基礎訓練:看得出這飯館是哪一類的。北京飯館大致分成三類(其實大陸大部分地區飯館都可以分成三類),一類是「公家人」飯館,一類是「外鄉人」飯館,一類是「本地人」飯館。也就是說「公家人」的功能主要是滿足商務活動、公款消費;「外鄉人」的功能主要是釣觀光客;「本地人」的功能是為城市居民甚至是為社區居民服務的,它要回頭客。一般在「本地人」飯館用餐,既能吃好,又能花費不貴。當然如要找「鮑雨艷」小姐談談心,「鮑雨艷」,我對鮑魚魚翅燕窩之類的稱呼,那還是要去「公家人」飯館,那裡的廚師往往是「拉家常(菜)」心不在焉,調戲「鮑雨艷」小姐,還是聚精會神的。

只是話說回來,至味還是在家常菜裡。家常是世故,也是禪,雖說野狐,還是想像力的飛翔——化腐朽為神奇。你能把蘿蔔做出鰣魚的味道,這不是想像力的飛翔嗎?我認識的一個和尚,他能把菠菜做出火腿味道,還是金華火腿的味道。我以前寫過,這裡不費筆墨。

原先有條美食街在我家附近,興致來了,碰巧飯局的朋友又不多,船小好掉頭,我就化整為零,一個晚上吃四五家飯館,挑他們拿手的吃。這樣的吃法,吃得出本錢。這家的冷盆、那家的熱炒、亮燈籠的那家湯燉得好(我是蘇州人,不說煲湯說燉湯,「燉」這個音有語感:時間悠悠而去,美味閒閒而來),別看這家黑燈瞎火,不起眼,但揚州炒飯的味道還真沒出揚州城,有時候差點,也在邗江或者儀征一帶。有次我與幾位朋友吃到凌晨,只有街尾的韓國燒烤是二十四小時營業,它是可以自己動手的,我們就拐了進去。炭火搖搖,忽然,雪花飄飄。走在回家的路上,漫天皆白,大可懷舊。這條美食街在北京申辦奧運會成功之後拆除了,變成塊綠地。這是好事。綠地裡有假山,水泥塑的,儘管粗魯;有涼亭,儘管也很俗氣,但長年鎖著鐵柵欄,應憐屐齒印蒼苔,好像又不灑脫了。

一下,我在北京住近五年。交遊較雜,飯局也就較多,內子不悅,我就反思,這幾年我都與誰飯局了。這個題目較大,我就撿個小的做。這幾年,我這個自由文人(這是個笑話,我給一家報紙寫稿,它總要給我加個頭銜,一會兒是「詩人」,一會兒是「散文家」,一會兒變成「專欄作家」,近來又變成「自由文人」),與哪些自由文人或不自由文人飯局了?

這麼一想,我竟想到身份,不是說我是有身份的人;這麼一想,不覺心驚,我如果只寫詩,不會或者不屑寫點其他文字,恐怕早就三月不知肉味。我在飯局上的身份,大致只有兩個,或者幫忙或者幫閒:出版社、報刊雜誌用公款請我吃飯,這時我的身份是寫書評的、寫隨筆的,也就是幫忙;朋友邀我吃飯,我的身份當然也是朋友,既然是朋友,那麼就要幫閒——齊心協力,打發時間。

在北京,不說我請你吃飯,顯得小氣。說的是我們喝個酒,說的是我們聚一聚。前一種說法,風流倜儻;後一種說法,山高水長。說我請你吃飯,只在這情況之下,比如有朋友請我,我覺得那地方不方便,就說,你過來吧,我請你。這時候要說。不能夠讓人到你家門口請你,除非讓你代找飯館。蘇州雨多,北京禮多,這是我吃了虧琢磨出的,現在就當免費茶水。

這些算不算自由文人或不自由文人呢?詩人、小說家、散文家、劇作家、畫家什麼的,想起來,我與他們的飯局也不少。但在一起吃飯,卻幾乎沒談過文學藝術。小說家不談小說,情有可原,就這麼一點想法,就這麼一點手法,怕走漏風聲,他還在這裡構思,那人早鳩佔鵲巢,殺青了。寫散文更多是一種心境,意會而非言傳。劇作家只與老闆談他劇作。不是畫商、收藏家,畫家決不談畫,如果你是寫畫評的,畫家也不談畫,他只和你講定一篇畫評多少錢。詩人在一起其實是最願意討論詩歌的,只是飯局上放不下架子,誰談詩,誰就是文學青年(這有什麼不好!我願一生都是個文學青年,說明還有變數),於是全都咬緊牙關死不開口。人的本性,沒幾個甘為學徒的,都願意做師傅。

千萬別把中國的飯館當成法國的沙龍或者咖啡店。這樣的飯局,在我看來才像是飯局。文學藝術免談,一談談虎色變。湊一起吃飯,不就圖個放鬆。飯局後的閉門造車:閉門又造得出一輛車來才叫文學藝術。閉門造車是個好詞,耐得寂寞的技術性說法,也就是術語。

那我們在飯局上說些什麼?飯局的大境界,是座上天花亂墜,大家高高興興,第二天醒來,床頭恍若隔世,忘得乾乾淨淨。於是,才有可能樂此不疲地進入——下一個飯局。

飯局是搖滾樂手那樣做現場,是盛唐詩人那樣及時行樂。過了就過了。而我偏偏還要筷套上捕風捉影,太欠悟性。

最好的飯局,我現在人到中年方才悟出,是一個人的飯局:點幾個菜,要一瓶酒,然後看熱鬧——讓鄰桌的一幫子狼吞虎嚥吧、吆五喝六吧、暴殄天物吧。

但我還是對飯局有所期待。暮春準備出門旅行,臨行前我去王世襄先生家請教若干問題,不知怎麼地就順口問道:「王老,你最近有沒有吃到好東西?」

王世襄先生想想,點了家飯館,他說:

「那裡的紅燒茄子還湊合,你回來了,我們一起去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