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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的怪癖

吃東西簡直是一種怪癖。

有愛吃毒的,比如河豚。日本的饞癆胚子吃河豚,還愛吃到微微中毒狀態,像喝酒——微醺是極好的境界。

有愛吃臭的,醃莧菜梗、臭豆腐。但現在的臭豆腐都不臭了。我對朋友說,很誇張地說:「這真是一個淡而無味的時代啊,連臭豆腐都不臭。」

我愛上「蒸雙臭」。也就是說臭的力量太小,只有讓它們團結一起,或許才有臭氣熏天的可能。「蒸雙臭」就是醃莧菜梗蒸臭豆腐。但「蒸雙臭」裡的臭豆腐已經沒啥吃頭,蒼白無力,而醃莧菜梗卻豐腴滋潤,臭豆腐是死心塌地的老僕人,醃莧菜梗是望春風的閨中少婦。咬住它一吸,忽見陌頭楊柳色的卻是我們——醃莧菜梗裡的汁液彷彿陌頭濃濃的楊柳色在我們舌尖上如坐春風,又坐懷不亂。臭這種味道,很難被其他味道篡改。因為的確太獨特了。偉大的詩人就是醃莧菜梗,或者是臭豆腐。李白是醃莧菜梗,杜甫是臭豆腐。詩人中有李白杜甫,食物裡有醃莧菜梗臭豆腐,這真是我們中國人的福氣。

醃莧菜梗的鹵叫「臭鹵」,用它燉蛋,「相看兩不厭」;用它煮花生,「下筆如有神」。

有愛吃霉的,霉千張、霉乾菜。霉乾菜扣肉,扣到天涯海角。

除了河豚的毒,醃莧菜梗臭豆腐的臭和霉千張霉乾菜的霉都是加工手藝。或者說手藝活。吃東西說到底就是吃手藝——比如「手剝蝦仁」,吃的就是手剝這個手藝。

手剝出的蝦仁,肉質結實,一結實,味道就豐富。好像吃甘蔗,吃著吃著吃到甘蔗頭,整根甘蔗的味道就被這甘蔗頭給提拔出來。甘蔗沒頭,群龍無首。手剝蝦仁就是甘蔗頭。蝦仁最怕爛糟糟,爛糟糟蝦仁只能混進佐料——比如用番茄醬炒,和清炒蝦仁一同裝盆,美其名曰「雙色蝦仁」或「龍鳳蝦仁」。手剝蝦仁只須清炒,味道就很好了。

蝦仁中有兩道名菜,蘇州的「碧螺蝦仁」和杭州的「龍井蝦仁」。它們是茶菜。

但我最愛還是清炒蝦仁。清炒蝦仁還有個新名字,叫「玻璃蝦仁」,一指它的色澤瑩潔,二指它的口感脆嫩。

以前說菜餚,只論「色香味」,現在看來還要加個質,或是脆的,或是嫩的,或是硬的,或是糯的。「色香味俱全」不夠,要「色香味質俱全」。

有一年,王世襄老先生向我推薦一家飯館的「玻璃蝦仁」,他說:

「吃不了,第二天吃,還是脆的」。

但並不是手剝的都好,有蝦子的季節去飯館吃「手剝蝦仁」,肉質也不結實,因為飯館要做另一道菜「蝦子白肉」,就把河蝦先在清水裡攪拌,使蝦子脫落。這一攪拌,肉質就給攪拌鬆了。有時候更慘,肉質完全成一本糊塗帳。所以要吃「手剝蝦仁」,還是在自己家裡吃保險。正是:

交際上飯館,美食在家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