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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年夜飯

我小時候盼吃年夜飯,倒不是饞,覺得這麼多人坐在一起,好玩,心裡快活,還能看到大砂鍋——這種大砂鍋只有吃年夜飯時才端上桌,大得像行灶。行灶現在看不見了。我不知道「行灶」的「行」是不是這個寫法。那時候有兩種灶,一種是砌死在廚房裡的,一種就是行灶,像只小水缸,紅砂或白砂,質地鬆脆,稍微重手重腳一點,就壞了,我之所以寫成「行灶」,因為它是活動的,可以搬它到巷口或者天井裡燒飯燒菜。有人愛吃用灶燒的飯,有稻柴香。

那時候的年夜飯,冷盆必有熏魚、海蜇(往往和白蘿蔔絲拌在一起,臨上桌時澆一勺蔥油)、鹹水花生(帶殼的,用鹹菜鹵浸泡幾天後加桂皮茴香煮透)、白切肚(我父親愛吃的食物)、糟黃豆芽什麼的,一般是四葷四素。

熱炒每家同中有異,炒青菜也是必須的,尤其是小孩必須吃上一筷子,所謂「有青頭」。「有青頭」是句吳方言,意思知書達禮懂道理。還有炒魚塊,「愉快」。我在年夜飯上總要鬧著吃大蒜葉炒慈姑和百葉炒鹹菜,叔叔孃孃們就笑,覺得我不上檯面。

湯有整雞湯、板鴨湯、蛋餃肉圓油麵筋塞肉油豆腐塞肉百葉包肉鹹肉火腿筍乾湯(這湯就裝在了像「行灶」似的大砂鍋裡)。

以前吃頓年夜飯,大人們要先忙上五六天,小年夜這一天特別忙,我和鄰居小孩都高興,沒人管我們睡覺了,可以一直玩到半夜,口袋裡裝滿糖果、花生、瓜子、橘子、鞭炮。有一次「捉迷藏」(我們叫「盤茫茫」或者「盤貓貓」),我躲在那裡,還不停地吃,以為是花生,一口咬到鞭炮,還好,沒響。

年夜飯,常常叫成「大年夜飯」。大年夜飯,當然要吃飯,也是必須的。昆曲專家顧篤璜先生生於鐘鳴鼎食之家,他說他家吃年夜飯會在飯鍋裡把米與荸薺(荸薺柄不能去掉)同煮,吃到荸薺時,叫「掘藏」。一九四九年之前,他家裡的傭人給老爺太太少爺小姐們盛完飯後就會站在一邊看,看到誰先「掘藏」,就喊,比如「三少爺掘藏哉」,一聲高喊,馬上現拿賞錢。有關「掘藏」,我在《清嘉錄》等書中查過而不見記載,也曾向其他家世不凡的老人打聽過,他們記憶裡沒有「掘藏」經歷,所以我拿不準這是不是蘇州風俗,倒有點疑心,疑心是安徽的——顧篤璜先生祖上是安徽人。

大年夜那天,不能吃蘿蔔乾,據說大年夜吃蘿蔔乾,會苦一世。他們越是這樣說,我越是不相信,常常趁著大人不備,去灶下間(吳方言「廚房」)偷吃,然後挑釁地張開嘴巴,讓他們看到我正嚼著的「春不老」(一種灑著芝麻與青葉的甜津津且嫩且脆的蘿蔔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