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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隻流淌著水紅色的菱角

人到中年會驚艷。我在三十八九歲時才猛地發現水紅菱之美。

我吃過的菱有烏菱、和尚菱。烏菱的兩角鐵鉤般翹起,也真有鐵一樣硬。柳宗元「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釣罷寒江雪後,我想他的蓑衣該是掛在烏菱上的——泥屋之中,烏菱為鉤,淒清生活裡耿介的飾物,現在想來不乏古意,當時看來大有新意。能新才能舊,一不小心說漏嘴了,這是文章秘訣。

烏菱皮質硬,肉質也硬。硬香。財大氣粗,質硬味香。當然也有軟香。軟香的香是一種芳,軟芳。紅男綠女風流債,軟芳硬香天下春。吃烏菱時候像劈柴,拿著菜刀,手起刀落,把烏菱劈為兩半。即使已把烏菱劈為兩半了,吃起來也不容易,它的皮質厚,不像和尚菱一擠菱殼,菱肉就會風起雲湧。劈開的烏菱,還得用手指剝。我兩鬢尚未蒼蒼,十指倒先黑了。烏菱的皮質裡收藏著暗處的淡墨水,書寫是若無若有的事情,當不了真也不能不當真。

小時候,我最愛吃的還是和尚菱。這種菱幾乎沒有角,就像和尚幾乎沒有頭髮。凡是菱總是有角的,菱在土話裡叫成「菱角」;凡是和尚總是有頭髮的,除非是個禿子。只不過和尚菱菱角很小,小得就像鯽魚尾部的細刺。祖母用菜刀把和尚菱切開,我就擠著吃。從口感上講,和尚菱的滋味比烏菱略輸文采稍遜風騷,也就是說才氣小一點,那就要讀書滋補:我把和尚菱浸入梅菜扣肉的濃汁裡,用文火焐熟再吃。

吃東西,套用一個濫詞(被當下用濫的詞)「美食」,就是有的時候美食其天性,比如苦筍;有的時候美食其修養,比如魚翅(這是舉例,我反對食用魚翅)。我把和尚菱浸入梅菜扣肉的濃汁裡用文火焐熟再吃大概也就是美食其修養吧。

還有一種菱叫砂鍋菱,形狀我已記不清,只記得它的皮色黃兮兮白了了,極彷彿砂鍋顏色。

我一直不太愛吃水紅菱,驚艷是近幾年的事。

水紅菱只能生吃,煮熟了僅有一鍋水。水紅菱是澀的,但澀並不是它的味道。他的味在軟芳硬香之間,既不芳也不香,說不上有什麼芳香。好事的話,就說水紅菱的味道只是一股清氣。

不妨作些腐朽的聯想,水紅菱的味道像是柳如是小楷——我見到她的一副對聯,寫是大楷,但看上去像小楷。我並不是說她格局偏小,我想說的是別有一番意味。驚艷也就在這裡。

驚艷更在這裡:吃一隻水紅菱,在滿嘴的澀色之中,我正猶豫彷徨著,忽地,忽地一股空茫的、無來由的清氣破天荒而來,籠蓋四野。

水紅菱很好看。它的紅,像新開的羊毫毛筆飽蘸胭脂在宣紙上一筆湮出,也像少女留在餐巾紙邊的唇影。但都不像,水紅菱的紅,是只有水紅菱才有的水紅。水紅菱在我看來,就是一隻流淌著水紅色的菱角。

在水紅菱肚皮上,有一點嫩綠,這是水紅菱的臍眼,看大了,或許就是江南的臍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