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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造一副讓世界喜歡的面孔

日本曾把「哆啦A夢」選作「國民大使」,中國也有這樣的大使嗎?

恰恰是最樸實的農村老太太,言談舉止中還保留著老祖宗的DNA。

平視

2009年3、4月份,我去拍《巖松看美國》,和十幾年前去美國相比,明顯感受到一些內心的變化。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出國人員要嚴格管理,還有一些特殊待遇。比如,國家會發一筆置裝費,讓你置辦一身還不錯的行頭,給咱們社會主義中國爭面子。於是,無論你去好萊塢還是迪斯尼,只要看見十幾個人全穿著統一的西裝,基本上就是中國人。

那筆置裝費也體現了咱們跟世界之間的關係。從心態上說,我們很長一段時間,對「外國」都懷有一種非常複雜的情緒,有好奇,有仰視,有自卑。我第一次去美國也是,滿大街的車都不認識,看哪兒都新鮮。

一轉眼十幾年過去了,2009年春天這一次去美國,剛下飛機,從機場出來,我說先別去賓館,去華爾街看一下。結果到了華爾街,就看到美國的兩個廢墟。一個是看得見的,「9·11」雙子大廈的廢墟,就在華爾街前面幾百米,不知什麼原因,重建工程也處於停工狀態,讓人觸目驚心。當你一轉身走進華爾街,又有另一個肉眼看不到的廢墟—金融危機。當時華爾街也在維修,路面上堆著各種建材,它的確是需要維修的,從有形到無形。

眼前這一切,突然就會使你的心態發生很大的變化。短短十幾年過去,中國人已經不用再仰視美國了。

所以我提出了一個概念,「平視美國」。不僅僅對美國要平視,面對整個世界都要平視。

平視有兩層含義,第一層是不仰視,如今做到不難。第二層是不俯視,沒必要因為中國GDP增長就沾沾自喜。我常說,任何一個國家都有優點,哪怕只有一個,您都先虛心地把它學來再說—這個也不容易。

日本是個憂患型國家,只要受到一點威脅就全民反思、全民警醒。中國卻是樂天派民族,日子剛好點兒就開始鶯歌燕舞,歡呼雀躍。有時候還會慈悲心氾濫,金融危機發生以後,中國人看美國,恨不得幫點兒是點兒:哎喲,看他們可憐的……再加上G2概念滿天飛,咱們更找不著北了,真覺得中國和美國應該聯手營救全世界。但這是真的嗎?

脫敏

面對世界先學會平視,平視之後才有平和。

平和體現在哪兒呢?也分幾個層面,先是脫敏。「脫敏」這個詞用於政治領域,可能是我發明的,最早寫在《南方週末》上。

舉一個例子,當我九十年代第一次出國,腦海中會有很多糾結:方便面帶還是不帶?搾菜帶還是不帶?萬一外國人擠對中國,該怎麼說?第一次去台灣就更麻煩,涉及很多敏感的政治問題,一路都在琢磨:遇到國民黨黨員怎麼辦?那時候哪能想到國民黨一轉眼變成共產黨最鐵的哥們兒了,「青天白日」還等同於青面獠牙呢。更沒敢想遇見民進黨黨員怎麼辦。

結果卻很戲劇,離開台灣前一天,圍在一桌吃飯的人,各黨派都聚齊了:國民黨、親民黨、新黨、民進黨……其中國民黨黨員就是鄧麗君的哥哥。最後,所有的黨都站在我黨這一邊,跟民進黨那哥們兒幹起來了。我說幹起來可不是打架啊,而是喝酒。後果當然很慘烈。

經歷了這樣一個「脫敏」的過程,你就知道現實生活中的交往比想像中容易得多。當你能夠將心比心去考慮他人的情感和感受,膚色、民族、黨派上的差異都沒那麼可怕。

從人性角度說,人與人80%都是彼此相通的,所以我們都會被柴可夫斯基、貝多芬和莫扎特的音樂吸引,都會為邁克爾·傑克遜的離世感到悲傷。剩下20%的不同,可能是意識形態、受教育程度、價值觀等,在交往中也都能找到解決的途徑。

鏡子

除了「平視」和「脫敏」,第三個關鍵詞是「鏡子」。看日本,看美國,看香港,看台灣,歸根結底是為了看自己。

在日本、美國和歐洲,你會看到人們的眼神越來越單純,商店關門越來越早,高樓大廈越來越少。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嚴重空氣污染經過治理,藍天白雲正在回歸。

從某種意義上講,中國正在重蹈他們當年的覆轍,空氣被污染,水被污染,眼睛和心靈被污染。他們的簡單,無論人際交往還是生活方式,會讓複雜慣了的我們感到無所適從。

這是一個必然的經歷。從世界這面鏡子裡,能看到我們的過去和未來。

軟實力

近三十年來,中國在文化輸出方面是嚴重逆差,進口太多,出口太少。這就說到了最關鍵的關鍵詞:大國。

什麼叫大國?中國與世界的交往中,不能僅僅依靠硬實力,硬實力有時候還會產生反作用力。在很長一個歷史階段裡,中國GDP排名靠前的事實不會改變,從硬件角度來說我們足以自豪。那麼豪華的飯店,那麼寬的馬路,那麼多一模一樣的機場,走遍世界也幾乎找不到。

但是從軟件的角度呢?

在東京最繁華的地段,紅燈一亮沒人橫穿馬路,綠燈一亮快速通過,想見到排隊加塞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

在德國開車是不限速的,時速超過200公里也OK,但我幾乎沒見過有人不打轉向燈突然別車、輔路進主路不減速的。

美國的校車擁有機動車中最好的質量,最高的安全標準,是每個學生都能享受的福利,由政府出資運營了將近一百年。

國家的軟實力,體現在一個又一個細節上,有價值的輸出、理性的情懷,也有制度的人性化,民眾的素養。也許中國的GDP二十年內能夠成為世界第一,但要做到這些細節,起碼還得五十年。

君子和而不同

最近一百年,請問中國在人類的價值觀方面貢獻了什麼?只貢獻了半個「和平共處五項基本原則」。為什麼是半個?因為是跟印度等國一起發明的。而且它不是針對全世界,主要針對第三世界國家。此外,中國對整個人類的進步,尤其在政治框架和制度設計方面,沒有太多貢獻,很殘酷,但這是事實。

這幾年,中國開始提出「和諧世界」這個概念,大家有時候不去關心這些,覺得不過是一個口號。其實沒那麼簡單,這是中國開始嘗試為人類的發展尋找模式。這個概念應的是中國一句老話「君子和而不同」—君子之交,和睦相處,但各自保留不同之處,千萬別成小人之交,因為「小人同而不和」,表面上都相同,但骨子裡鉤心鬥角,不和睦。「君子之交」從根兒上說有戲,但實現起來需要過程。

第一,你自己是不是這樣做的?你能不能讓別人相信你會這樣做?這就扯到另一個話題,弱國怎麼震懾強國?首先你有致人於死地的武器,其次你說你敢用,再次別人真的相信你敢用。這就是毛澤東時代別人不敢小看你的重要原因。

如今在價值觀輸出方面你仍然可以套用這個邏輯。你有沒有一個靠譜的理念?有沒有努力推廣並自我踐行?別人願不願意接受?三個答案都是肯定的,才能在文化上碰撞出結果。

第二,文化傳播要走民間通道,採取國家和政治之外的模式。如果你有機會代表中國走出去,政治在骨子裡,不要顯化在生活中,讓人家不知道拿你當朋友還是當間諜。

一旦走出去,要講究「民間外交」,但別真像外交官一樣義正詞嚴,一二三四陳述方針政策。您更多還得用人文的方式去跟世界交流。要相信共同的情懷、非政治化的解讀、超越國籍的同理心,反而會得到潤物細無聲的結果。

中國的「哆啦A夢」呢?

「形象」二字,已經成為中國很重要的目標。目前我們需要兩張面孔,一張是實力派,一張是親和派。

實力派要排第一,沒錢誰跟你玩?你以為人家喜歡中國,喜歡中國人民,其實人家喜歡的是中國人民幣。反過來,當中國人民幣具有足夠吸引力的時候,中國人民和中國也會招人喜歡。擁有足夠的政治影響力,別人就願意跟你相處。擁有足夠的外交影響力,就可以擁有話語權。

但是另一方面,我們又需要親和的面孔。中國有自己的夢想,不會永遠韜光養晦,不會永遠把腦袋埋在沙子裡。拿破侖說,中國是一頭東方睡獅,醒了以後了不得。現在咱們真的醒了,少不了讓人畏懼。

然後中國總跟別人解釋,我絕不威脅你,不欺負你。但是換一個角度去思考,會發現你的解釋其實缺少說服力。一個天天說自己不吃人的獅子,誰信哪?你用什麼方法證明能吃人的獅子的確不吃人呢?

這個時候,就需要展現出另外一張面孔,可親可敬可愛,我們現在非常欠缺。

國外有個調查,讓我們很尷尬。你知道全世界的國家形象中,誰排第一嗎?日本或加拿大。值得慶幸的是,中國遊客雖然在很多國家都不受待見,好歹沒排倒數第一。我們常常排在中間部分,比美國好一些。

所以對於中國來說,打造一張親和的面孔就是艱巨而漫長的任務,在座的每一位,都肩負著這樣的職責。有些事不妨向日本學學。

曾有一個相當於日本外交部副部長的人跟我聊天,說想選「哆啦A夢」作為日本的「國民大使」,為什麼?世界各國的人可能語言不通,但一個印在T恤上的「哆啦A夢」就是共同的語言。

這話讓我聽了真是羨慕嫉妒恨啊。可是再恨日本人,你會恨「哆啦A夢」嗎?中國也能有這樣的「親善大使」嗎?

當然,孔子學院可以是這樣的親善大使,輸出一些優秀的文化傳統,給人家講我們的儒釋道。這又觸及到一個核心問題:作為傳播者,你傳播的東西你自己相信嗎?

我們對傳統文化禮儀的尊重和理解,已經遠遠不如幾十年前。所以於丹、易中天、百家講壇才會盛行一時。千百年來傳承的東西,現在聽著卻挺新鮮,更何況還有那麼多人沒聽過呢。

有一天我和倪萍一起坐飛機,她給我講她姥姥的故事,講著講著就掉眼淚。老太太大字不識,門口來了要飯的,她一邊佈施一邊還得說上一句,孩子吃不了這些,幸虧您來了,要不浪費了。路過的人渴得不行,討口水喝,她把人家迎進門,燒上一鍋熱水,又說不差這點兒工夫,再加把米,就變成了一碗粥。這種尊重和善良,不就是文化嗎?

這是最樸實的農村老太太,言談舉止中還保留著老祖宗的DNA。我當時鼓勵倪萍,一定把老人家的故事寫下來,因為太稀有了。

在城市裡,大學裡,有學歷沒文化的人還少嗎?如果你的行為非儒,非佛,非道,卻以為穿上長袍就能代表孔子,在課堂上大講特講,真能影響別人嗎?

打造一張可親可信的面孔,任重而道遠。

「世界普遍的價值觀」

中國跟世界的磨合,有很多層面。除了政治層面、外交層面,還有傳媒層面。在傳媒層面上,一定要以透明、開放、民主的姿態去跟世界交流。去年的拉薩「3·14事件」,和今年的烏魯木齊「7·5事件」,我們採取了截然不同的處理方式。前者基本上屏蔽,產生的效果是負面的;後者迅速向全世界公開,接受各國記者採訪,得到的反饋是積極的。

到現在為止,也沒有任何一個國家的政府部門和外交部門,在這件事情上對我們予以指責。這跟西藏的狀況完全不同。當你敢於把事實展現給全世界,反而堵住了他們的嘴。

包括很多字眼,你也不要擔心,可以大膽面向世界去談人權,談民主,談自由。我在很多場合說過,黨的十七大報告當中有兩個關鍵詞,一個是民生,一個是民主,而且談得非常直率和尖銳,上來就說民主是社會主義的生命。

領導人在去年高調談論老百姓要知情權、參與權、表達權和監督權。如果媒體做不到開放透明,政府做不到信息公開,老百姓怎麼有知情權?如果沒有政治體制改革,沒有中國民主進程拉開大幕,老百姓上哪兒去表達和參與?最後,老百姓的監督權用來監督誰?自己監督自己啊?那是另一個國家,你知道的。在中國,指的是監督政府和監督法律的運行。

所以,如果你仔細研究過總書記和總理的講話,就能夠意識到一種變革,沒什麼可擔心的,去國外照談不誤。

去年,總書記跟日本簽署了第四份政治文件,有史以來第一次出現這樣的表述:「中國與日本將針對世界普遍的價值觀進行定期磋商。」什麼叫世界普遍的價值觀?人權、民主、自由,不外乎如此。

所以,對一個越來越開放的國家,也要用越來越開放的方式塑造自己的形象。在座各位也是其中一個重要的環節,希望大家都取得成功!

2009年 吉林大學孔子學院

自己的讀後感

也許會有人對這篇文章的題目不太喜歡,「憑什麼要打造一副讓世界喜歡的面孔?愛喜歡不喜歡!」

不知道是不是人群中愛抬槓的人多,常常見到有人「不高興」,「不高興」可以,可不該「沒頭腦」。反問一句也許問題就容易說得清:「難道擁有一個讓世界不喜歡的面孔,對我們自己更好嗎?」

提到德國,想到嚴謹的「德國製造」;提到法國,想到浪漫優雅;提到意大利,想到時尚、古跡……提到中國,我們該讓世界想到什麼?

前年在政協會上,我提出一個問題:總說要打造中國形象,講好中國故事,可為什麼從沒有人告訴我們,我們要打造一個什麼樣的中國形象?是親和的?是儒雅的?是活力的?還是……如果目標不明確,工作又如何能有效呢?

中國製造的產品佔領全世界,中國每年出境的遊客超過一個億,可我們並沒有因此打造出一個清晰而讓世界喜歡的中國面孔。在中國不可避免地走上大國之路的進程中,這是一個大課題。

很巧,這篇文章的內容,是2009年給孔子學院培訓班講的。為打造友善的中國面孔,這些年我們以孔子學院的方式在世界各地耕作。但近兩年,遇到相當大的障礙,顯然,我們必須思考與世界交往的方式方法。遇到問題不可怕,可怕的是自說自話,不調整不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