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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商很高,情商卻低

方向太多,方法太少。期待太多,保障太少。口號太多,故事太少。宏觀太多,細節太少。

前幾天記者節,在錄節目的過程中,一個記者問我:「現在很多同行都有一種擔心,為什麼很多問題都是先被記者發現,其他部門幹嗎去了?」

這是一種情緒性的判斷。我明白他的潛台詞,大意是什麼問題都由記者先發現,政府部門幹嗎去了?

我說,我一直信奉普利策的一句話:「記者是社會這艘大船上的瞭望員。」我不認同記者是「無冕之王」這個說法,有點兒自我誇大,容易讓人產生幻覺。新聞的力量,並不體現在別人是否把你當「王」,而體現在你是不是真正懷有一種責任感。

記者是啄木鳥,不是喜鵲

記者既然是社會這艘大船上的瞭望員,就要承擔很多使命。大家應該都看過《泰坦尼克》這部電影,其中有一個真實的細節:當這艘全世界最豪華的大船離岸之後,兩名瞭望員突然發現,忘了帶望遠鏡,於是一直在那兒搓手、聊天。聊著聊著一抬頭,冰山就在眼前,船已經來不及轉向了。

「泰坦尼克」的沉沒一直是個謎,有很多原因導致了這個結果。它遇見了冰山,並且以最不可思議、也是最糟糕的角度撞了上去。但是我想,其中最重要的一個原因,是瞭望員沒有帶望遠鏡。否則提早看到,悲劇就躲過去了。

這個歷史的細節提醒我們:作為社會這艘大船的瞭望員,你的職責是什麼?當你看到前方海面上的所有信息,好或者不好,都要及時反饋,這樣船才可以安全行駛。讀書、思考以及責任感的支撐,就是瞭望員的「望遠鏡」。如果瞭望員自覺不自覺地,或是受命於某種指示地,報喜不報憂,那麼他提供的信息就是失真的,這艘船的安全就是沒有保障的。

再回到記者節上那名記者提出的問題。當時,我也舉了「泰坦尼克號」的例子,然後反問他:「如果什麼問題都是記者後發現,還要這支隊伍幹嗎?」

在這個世界上,良性運轉的制度極其重要,它可以使人從「想做不好的事情」,變成「不敢做不好的事情」,再到「不能做不好的事情」。時間長了,也就成了「不想做不好的事情」。是這樣一個邏輯線條。

但是不管制度多麼完善,總有人要去鑽空子。所以在推進制度法律建設的過程當中,記者還有一個相當重要的職責,就是維護制度和法律的正常運行。

好記者應該像啄木鳥,通過叼出一隻又一隻樹上的蟲子,既給自己找到食吃,又維護了森林的健康。試想,在我們的生態圈中,如果沒有啄木鳥,少了那些煩人的啄木聲,暫時是安靜了,長此以往呢?

還有一些時候,記者偶爾可以當一下喜鵲。摸著石頭過河的過程中,會有各種新鮮的嘗試。這些嘗試代表著更開明的方向,符合更多老百姓的期待,媒體應該善於捕捉它。很多人說起媒體的職責就是輿論監督,說起輿論監督就是「揭批負面事件」。我的想法不一樣。遇到可喜的進步,媒體能夠迅速地意識到,立刻予以支持,讓它定型成為發展的大方向。因為一句話說得好:你把對方當朋友,他最終真是朋友;你把對方當敵人,他最終真是敵人。其實,換個角度,時代也如此。

既是啄木鳥又偶爾當一把喜鵲,兩項職責加在一起,才是輿論監督的全部含義。在中國,相對而言,前者很容易達成共識,後者反而是更大的挑戰。

大家知道,十八屆四中全會開四天,頭三天沒有新聞,第四天發佈大會公報。開幕第一天,我做的《新聞1+1》標題就是「讓法治成為一種信仰」。大家可以回過頭去查,當時,在中國的主流媒體中,這是第一個把「法治」和「信仰」聯繫在一起的大標題。

我身邊很多人都有些擔心:這樣行嗎?我說:放心。

四天後,我很慶幸,十八屆四中全會公報中,的確出現了「信仰法治」這四個字。在黨的報告裡這是第一次。次日《人民日報》《新京報》的社論標題皆是「讓法治成為一種信仰」。

前不久我參加高法一個倡導政府信息公開透明的會議,周強院長多次談到「信仰法治」。我還通過一些專家瞭解到,總書記也曾在某一個場合講過「信仰法治」。

作為一個媒體人,要具備相當的敏感度,哪怕很細微的信息都能夠捕捉到。很多人將敢言歸納為「勇氣」不,表面上是勇氣,背後卻是學習、思考和對方向的準確判斷。

我經常聽到一句其實很不願意聽到的話:「白巖松,你膽夠大!別人都不敢說,就你敢。」乍一聽是表揚,其實是一種誤導。說別人「不敢說」,不等於說別人「不能說」,或「不該說」。如果僅僅是敢說,那是練膽大。膽大的人不少,因此出事的也很多。所以開玩笑說:膽,是練出來的。這「練」,是讓不斷學習成為訓練。

二十多年來,新聞已經成為我的信仰的一部分。我依然相信,新聞能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好一點兒。如果有一天我不再信仰它了,肯定就不做了。

如何區分「騙子」和「理想主義者」

具體到當下,新聞的力量如何體現?在不斷演變的形式之下,哪些本質規律是不變的?媒體從業者如何與這個時代溝通、與受眾溝通?不妨用一系列對比來完成。

第一,在面向整體社會的溝通上,方向談得很多,方法顯得很少。

第二,智商提高很多,情商欠缺不少。

第三,口號太多,故事太少。

第四,宏觀太多,細節太少。

第五,媒體人接受的指令太多,也就是人治色彩太多,調動媒體積極性、用尊重規律的方法去傳播太少。

第六,在對外溝通過程中強調「不同」太多,對人類「相同」的基礎關注太少。

第七,社會期待傳媒公開透明的意識增長很多,相應的保障還太少。

當然,還可以加上,黨性談得夠多,可人性談得有點少,等等。其實,這些「太多」與「太少」,不僅是媒體的問題,更是整個社會在溝通時都面對的問題。

先說第一點。這年頭騙子跟理想主義者很難區分,我通常會這樣判斷:只談方向不提供方法的,就是騙子;既談方向又能提供方法的,才是理想主義者和建設者。

「方向」是很多人熱衷的話題,但不需要總談,或者空談。

經過多年改革,中國整個大方向基本明確,一次又一次寫進黨的報告裡。從十八大到十八屆三中、四中全會,都在確立方向。十八屆三中全會的報告中,寫進了極具歷史意義的兩行字,確立了一個新的目標—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的現代化—這句話是十八屆三中全會的靈魂,對未來中國具有重要的指導意義。

過去我們只有一個目標:建設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沒有新目標的提出,也不會有十八屆四中全會「依法治國」這四個字的明確。現在已經明確強調,十八屆三中全會和四中全會是姊妹篇、上下集。沒錯,「依法治國」相對於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的現代化,既是手段又是目標,既是方法又是方向。

還有一個反例,中國足球,隔幾年就談一次方向,從來不提供方法,後果呢?

想想看,每屆足協主席一上台,就要制定一個「未來十年發展綱要」。這屆「世界盃」德國奪冠了,中國足球號召學德國。可是你仔細看那場比賽,德國跟阿根廷踢,阿根廷贏的可能性更大。德國後衛嚴重失誤,阿根廷前鋒一看好機會來得太突然,反而暈了。如果那兩三個球進了,阿根廷奪冠,中國是不是就要學阿根廷?

一場比賽中的偶然性,將決定中國足球未來的必然方向,這太搞笑了。或者能徹底學德國、一直學德國,也沒問題,可是這屆「世界盃」之前咱們學的是西班牙。

所以,傳媒也好,執政者也好,執行者也好,如果依然熱衷於天天在那兒談方向,從不提供方法,好的方向怎麼實現呢?

如果沒有特區的建立,中國怎麼開放?如果沒有土地承包的開始,改革怎麼破局?在「聰明」的中國改革中—很多時候「聰明」體現在字詞的更迭上,失業改成了下崗—如果沒有「下崗」,怎麼完成那次歷史性的緩衝?

「摸著石頭過河」既是一種態度也是一種方法,包括「不爭論」「要允許去試」,不都是方法嗎?

鄧小平是一個既有方向又有方法的人。他明確了方向,同時用一種寬容的態度,鼓勵大家提供方法。尤其在浙江,這種感受應該非常明顯。浙江的經濟模式就是在「不爭論」「允許試」「放手」的環境當中成長起來的。有很多領導對「浙江模式」表示過讚賞,對吧?

有人開玩笑說,改革最初十幾年,浙江的特色是一樓在寫檢討,二樓在搞接待,三樓在寫成績匯報。這是很多年前,試驗走得太超前了,偶爾寫寫檢討;同時,全國各地來參觀學習的源源不斷;本地領導又在寫取得了什麼樣的成績,經濟又增長了多少。

其實,在中國古代文化中,方向和方法的結合也早有定數。傳統文化中最重要的一個字是「道」,在「儒釋道」中最該居首。「道」這個字怎麼寫?先要寫一個「首」,接下來寫一個「走之」。「首」是什麼?腦袋,代表的是思考、方向。「走之」呢?行動。知行合一,缺一不可,順序也不能錯。

那麼,對於傳媒人來說,什麼是方法呢?比如有些選題,乍一聽好像不能做,問題是你找到能做的方法了嗎?記者是幹什麼的?是陳述過程和記錄事件的。可是現在很多媒體人把它簡化了,上來就想直奔結論而去—這是好人還是壞人,好事還是壞事—豈有此理。

要知道,結論是危險的,過程是安全的;結論是方向,讓審查你的領導都提心吊膽,但過程是方法,是行走,反而是安全的。媒體人真正應該追求的是細節和過程的闡釋,而不是簡單地只下結論。

很多年前,丁關根當宣傳部長的時候,召集過一次中央台六七個人的小型座談,我也在場。他問主管新聞的副台長:「《焦點訪談》一周七天是怎麼安排的?」副台長說,一般情況下三篇正面的,三篇批評的,還有一篇「游擊隊」,就是不一定。

丁關根頭也沒抬說了一句:「在我看來,七天都是正面的。」

我的思維當時就發生了巨大的轉變。為什麼要糾纏於表象?哪怕連續一周都是看似負面的報道,但它有力地推進了現代化的進程和社會文明的提升,促進了問題的進一步解決,難道那七期節目不是正面的嗎?

這句話也讓我明白,為什麼在丁部長的任期,湧現出《東方時空》《焦點訪談》《新聞調查》《實話實說》等一系列新欄目,以及那一場電視新聞改革。這一切都是奔向好方向的方法,也真的蹚出一條通往正確方向的道路。

聯繫當下,我覺得又到了可以重新理解這句話的時候。有好方向更需好方法。

智商決定對手,情商決定結果

接下來說第二點,情商與智商。

前天的節目中,我評論習近平主席所說的「APEC藍」:這是一句既坦誠又高情商的話。我特別加了「情商」二字。因為習主席談到,那些天他每天早起先看天氣,擔心有朋自遠方來,被壞天氣掃了興。好在人努力,天幫忙,始終不錯;想誇上兩句,可又怕話說早了。有人給它起名叫「APEC藍」,很美好也很短暫,那麼希望今後通過大家的努力,「APEC藍」能變成永久的藍。

我為什麼說他情商很高呢?一個互聯網上誕生的詞,被傳統媒體放大,再被總書記說出來,前後不到一周,這樣的經驗在過去幾乎沒有。

我可以坦誠地告訴你們,APEC開幕前我去懷柔,懷柔宣傳部長非常憂慮地跟我講,最新的天氣預報出來了,11月8日到12日,整個會議期間都有嚴重霧霾。從那天開始,石家莊車輛限行、濟南停課停產,都跟這次天氣預報緊密相關。

我也在心裡打鼓,這能管用嗎?結果證明很管用,因此才有了互聯網上「APEC藍」這個說法—最初不是表揚,而是吐槽,也包含著某些腹誹的成分。但是連發明這個詞的人都沒想到,總書記不僅直面,而且坦然引用,使得「APEC藍」突然成為一種社會共識,成為中國夢的一小部分,吐槽的含義沒了。

我為什麼說,很多時候執政領域在傳播溝通方面智商很高,情商很低?大家想想看,當社會不斷前行、越來越多的老百姓變成公民、社會越來越需要溝通理解的時候,官員和媒體人的高素質、高智商是必然的結果。但僅僅動用智商是很危險的行為。中國人常說一句話:「你以為誰傻呀?」如果你在那兒鬥心眼,一個老百姓也許沒覺出來,十個老百姓肯定有好幾個覺出來的,就會產生牴觸,甚至對立。

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的現代化,不僅包括依法治國,其中必然也包括提升整個社會的情商,尤其是執政者的情商。一個國家的良性運轉,一個社會要達成和諧,情商必不可少,甚至高於智商。

我經常跟我兒子說,智商決定你跟誰比賽,情商決定你比賽的結果。

再舉一個反例,溫州「7·23」動車事故發生時,正值高鐵蓬勃向上的發展期。幾十個生命的離去,加上陌生的新興科技,一下子觸動了中國老百姓的敏感神經。此刻該如何面對人們的情緒?

回顧汶川地震,當人們剛從新聞中知道這件事,總理已在飛往汶川的飛機上。民心所向,全社會立刻擰成一股繩去應對這場災難。這體現了中國執政者的高情商。

但是溫州動車事故的處理,卻是一個極低情商的決定。一個死亡數十人的惡性事故,第一場新聞發佈會,居然讓鐵道部的新聞發言人王勇平出面,他擺得平嗎?應該出面的是鐵道部部長。出於種種原因,部長們沒來,我認為部長們應該反思。由於你的不作為,後來把包袱甩給了總理。

大家可以去研究輿論曲線。那場新聞發佈會,不僅沒有舒緩民眾情緒,反而火上澆油,進一步刺激了輿論對立。我當天晚上在直播中,就抨擊了王勇平的很多說法,包括「不管你們信不信,反正我信了」。

其實我個人非常喜歡王勇平,也和他有過多次交往。他是難得的受過中國政府新聞發言人「黃埔一期」培訓的一位,也始終在努力做事。事歸事,人歸人。他那天是在替面對危機時情商不高的鐵道部背黑鍋。

中國的新聞發佈存在一個大問題:很多新聞發言人由於級別不夠,無法出席決策會議,卻要扮演把決策傳遞給社會的「二傳手」。而在國外,有些總統的新聞發言人級別很低,但他可以越級參加總統的各種會議。這又回到了方法問題。方向有,意識也在進步,但具體的保障沒跟上,這是題外話。

動車事故的負面輿論不斷發酵,什麼時候才出現轉折呢?直到溫家寶總理趕到溫州,在事故現場召開新聞發佈會之後,對動車事故的新聞搜索量開始急劇減少,說明民眾的情緒開始得到緩和與釋放。

我們要研究這個情緒的轉化,很奇妙。它說明了什麼?面對來勢洶洶的輿情和轉型期的各種矛盾,情商遠遠高於智商。情商是媒體人、執政者、決策者對社會情緒的敏銳體察和妥善應對,相當於普通個體對周邊環境的感知,以及對人際關係的處理。

新聞行當裡最糟糕的事情,不是虛假,而是冒犯。一般情況下,一個單位出現虛假新聞,新聞中心的頭或副頭要下台;但如果出現了嚴重的冒犯,這個單位的領導就該被幹掉了。

中國社會到了越來越在意情商的時期。我們期待一個協商民主的機制,任何決策的出台,都有一個事先的協商和社會情緒的評估。

我是全國政協委員,新一屆的政協,就是在為協商民主拓寬路徑。社會轉型到了今天,很多事情不是下個紅頭文件就能解決的,各種複雜情緒,需要掰開了揉碎了,通過溝通協調尋求理解和支持。這是情商的活兒,不是智商的活兒。

而且情商對於中國的執政者、媒體格外重要。中國老百姓最受用的一個詞是「態度」,不管受多大委屈,如果你的情商很高,帶著愛、帶著溫暖走到他的身邊,人家立即眼淚一抹,「放心,我自力更生。」啥委屈都扔一邊了。

就好像公共汽車上你踩了人家一腳,儘管很輕,但如果你沒有任何道歉的意思,倆人可能打起來。但也有可能你踩得很重,但態度特別好,道歉很真誠,別人再疼也就忍了。情商高低會導致不同的社會情緒氛圍。

作為政府新聞發言人,一定要把情商當成重中之重。相當多的政策在發佈的時候,需要一種「無情政策的有情解讀」。會解讀的人,更容易得到社會的理解支持;不會解讀的人,就容易引發負面情緒甚至對立、不接受。

比如,教育部曾出台一項新規—所有民辦教師都要取得上崗證才能從業,無證執教將成為歷史—這其實是進步。但是面對幾十萬名民辦教師,新聞發言人措辭很嚴厲,「堅決清退民辦教師、嚴格執行持證上崗」等。

當天晚上,我在節目中評論這件事,標題就叫「堅硬的政策」。我說,在過去數十年間,中國有過百萬人次的民辦教師,經年累月,以幾十塊錢的低收入,支撐著共和國教育所不能到達的深山老林,讓一代又一代的孩子得到教育的惠澤。此時此刻,感謝他們都來不及呢,怎能一聲「清退」,如此無情?當然,社會在不斷進步,共和國越來越有能力,讓更多更高水平的教師到偏遠山區去,彌補教育上的欠賬。但我們仍要感謝民辦教師為中國教育做出的貢獻和努力,與此同時,也拜託社會各界幫助今天的民辦教師,去補課,去進修,爭取讓他們能夠擁有上崗證。如果實在有困難,也希望他們的未來能得到合理安排。

我說得對還是教育部發言人說得對?同樣一項政策,他剛解讀完,西北就有民辦教師上街了;聽我說完,人家流著淚,再大的委屈也忍了。這樣的事少嗎?一點都不少。當然,教育部的新聞發言人聽到我的話,也認真思考。我們倆是很好的朋友,我一直尊敬他。

再以北京的APEC假期為例。放假前後,市委市政府都給全體市民寫了態度誠懇的公開信。限行讓人不高興,放假就讓人很開心。因為天氣預報有霧霾,河北、山東也不得不限行,但是河北又不放假,肯定牴觸情緒比較大。當地也出台了一項「情商政策」—公交車全部免費。

請注意,這時的公交免費,不是政策行為,是情商行為,是應對負面情緒及時的疏導和撫慰。雖然不能解決全部問題,但能夠緩解相當一部分。這和平時的人際交往是同樣的道理。

誰會講故事,誰就擁有世界

接下來,我們說「口號太多,故事太少」。

一個好消息是,「故事」這個詞在去年,終於進入了意識形態主管者的視野—被寫進了總書記的講話中。因此今年的記者節晚會不叫晚會,沒有歌舞昇平,主題是「好記者講好故事」。

過去在中國人的概念中,講故事就是虛構,是添油加醋,因此做新聞怎麼能講故事呢?但是大家都忘了,講故事其實是一種方法,讓聽眾更容易接受的傳播方式。陳世美、秦檜、岳飛……千百年來,那些傳統的倫理道德、價值信仰,不都藏在一個又一個故事裡,一代代地流傳下來嗎?

人類就是一種喜歡透過感性的方式來獲取理性的動物。

柏拉圖說:「誰會講故事,誰就擁有世界。」我們全家都是研究歷史的,歷朝歷代的勝利者,都是會講故事的人。陳勝吳廣在地裡埋一個東西,刨出來以後,說起義是上天的旨意—這就是講故事的模式。

我曾經開玩笑說,毛澤東為什麼打敗了蔣介石?毛澤東和共產黨講故事的能力高於國民黨。人類歷史上有過很多奇跡,其中一定要濃墨重彩記錄的,是原本有著巨大差距的國共兩黨,如何在四年之內逆轉乾坤。共產黨為何能夠實現以弱勝強?

離開西柏坡向北平去的路上,毛主席跟中央其他領導說,這是進京趕考的日子,別忘了,是老百姓用獨輪車把我們推到北平的。這跟講故事有關係嗎?當然。

從1945年開始,共產黨就不斷對老百姓強調,一旦我們勝利了,所有人都將享受勝利的果實。土改,就是一個講得最漂亮的「故事」,讓貧苦農民心甘情願地有錢出錢,有人出人,家裡有倆雞蛋,恨不得給你仨。根據地逐漸擴充,力量逐漸強大,在最後的關鍵時刻翻盤。

相比之下,國民黨就沒有好故事。蔣介石的故事講給了既得利益者,沒有講給老百姓,但既得利益者各自心懷鬼胎。後來他的民眾支持越來越少,身邊的隊伍也開始鉤心鬥角、分崩離析。

一個有趣的對比:1949年蔣公到了台灣,閉關數月,1950年3月重新出山,推出一個重大舉措就是台灣土改。大家去研究一下這段歷史。他開始明白,要回歸土地—這個土地不是實際的土地,而是指根基。你的存在不能脫離根基。國民黨到了中後期,難道不是飄浮之物嗎?所以會講故事的人擁有世界。

說到我們搞傳播的,講故事是本來就該擁有的能力。如果天天都是標語口號,誰會聽呢?講故事最重要的就是將心比心,用感性的方式去傳達理性。平時開各種大會小會,經常有人強調「遵守會議紀律」,我不這樣看。會議紀律問題都出在主席台上,你念兩個小時的稿子,還不許人家犯困,沒道理啊。應該是睡覺很正常,不睡覺有獎勵。

另外,會議越短越好,文風應該活躍,街頭的標語口號最好能減少一點。很多東西真正能夠落地、深入人心,靠的不是這些表象。問問我們自己,有幾個行為舉動是出於大街上標語口號的感染?一定是被身邊的細節或故事感動啊。

媒體還存在一種問題:做「負面報道」時精神百倍,一遇到所謂「正能量」「主旋律」,就胡亂對付,於是產生了惡性循環。

「正能量」也需要好故事。在座各位,誰能把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一字不落地背下來?很難。但是《感動中國》這檔節目做到了。它就是一檔傳播核心價值觀的節目,但創辦十幾年來,沒有空洞的「大詞」,只有故事、情感、人。這一切形成了品牌的力量。無論你站在哪一立場,面對一個具體的人,都很難說不,都會被他打動。

我也經常接觸「90後」,也給他們講錢偉長、鄭小瑛的故事,都是「正能量」。今天的年輕人都強調個性,每個人的愛好都應該得到施展的空間,但在過去那個國破家亡的時代,年輕人的個人愛好要為國民的責任讓路,自己扳了自己的道岔,改變了一生的命運。這樣的故事,「90後」照樣聽得熱淚盈眶,入耳,入腦,入心。問題是我們用心去找這樣的故事了嗎?

意義沒有意義,好細節才有意義

下一個問題,「宏觀太多,細節太少」。

現在社會上最缺什麼?公信力。尤其對於政府和傳媒。傳統媒體總是習慣批評互聯網「謠言滿天飛」,但傳統媒體自身的很多態度,難道不是失實的嗎?通篇宏觀意義,跟老百姓的生活脫節,又讓黨的大政方針落不了地,所以會產生「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信了」這樣的言辭,所以總是被人拒絕。為什麼?沒細節。

傳播有一個重要規律:沒有細節就沒有公信力。細節是一切文化產品的立命之本。

我們對意義和主題強調太多,毀掉無數趣味。其實最有意義的意義藏在故事的細節裡。美國沒有宣傳部嗎?沒有。真沒有嗎?那好萊塢是幹嗎的?好萊塢比宣傳部更狠,向你傳播美國的主流價值觀,不但不給錢,還收你錢,讓你熱淚盈眶地接受。市場手段比行政手段厲害。

為什麼總說中國沒有好編劇?我們傳統的文化教育教的不是講故事,而是中心思想和主題匯報。我是一個古典音樂愛好者,古典音樂當中,翻來覆去不就那些主題嗎?悲傷、愛情、苦痛、掙扎、絕望……但是為什麼要聽不同的作曲家和不同的作品呢?甚至同一個作品,為什麼要聽不同的版本呢?因為細節是不重複的。同一個主題下,總能誕生新的節奏和音符。

中國的教育往往會忽略細節。當你問一個孩子,《約翰·克裡斯朵夫》這本書為什麼好?他會告訴你,因為這是名著,因為它表現了「人要戰勝自己」這樣一個偉大的主題。那《簡·愛》為什麼好呢?回答《簡·愛》也是名著,被稱為「女性的第二本《聖經》」,在文學史上佔據重要的地位……如果讀書只為讀它的意義,就沒必要讀書了,直接百度一下就OK了。

好的媒體人不是無冕之王,而是細節之王。

報道香港回歸時,我的任務是駐港部隊的全程直播。我想了很多說法,「駐港部隊一小步,中華民族一大步」等等,但這些都是空的。

6月29日,我在現場溜躂,突然看到橋中間有一個很寬的鐵板。我問執勤武警這是什麼,他說是「管理線」,相當於香港和內地的界標。

當時我豁然開朗,這就是我要找的細節。歷史空說無憑,恢復行使主權需要一個標誌,這就是標誌。我立刻協調相關人員,把直播地點改到「管理線」這裡。第二天直播時,我見證了第一輛車的前車輪越過管理線的瞬間。這才是駐港部隊的一小步,中華民族的一大步。在整個香港回歸的紀錄中,以及歷史的潮流裡,永遠都會留下這個鏡頭。

報道需要細節,語言也需要。APEC會議上,總書記談到21個經濟體應該像雁陣一樣,這種形象的比喻一下子就能抓住人,比空談團結的效果好得多。

前些年給主持人大賽當評委,我經常忍無可忍地點評:「又聽到一段流暢的廢話。」聲音完美,一級甲等,字正腔圓,毫無瑕疵,但是說完了我一句沒記住。

都是些什麼樣的語言呢?「在和煦秋色中,舟山的媒體人和政府新聞發言人,與來自央視的白巖松共聚一堂,在中國夢的大環境下,暢想新聞的美好未來。」

這種「流暢的廢話」不少見吧?我稱其為「散文聯播」。

微信時代的心跳也是一樣的

最後,我們講「人治指令太多,自發調動太少」。

習總今年對新聞宣傳部門的講話中,再次強調要按照新聞規律辦事。規律是什麼?規律就是在變化的時代中維持不變的東西。

中國人對新生事物的接受度全球領先,對變化也格外敏感。我們的電子設備更新率甩開歐美好幾條街,還發明了微信,有最牛的電商。但是別忘了,在這種對變化的渴望和探求中,要設一個不變的底線,否則社會就失控了。

我一直在談敬畏。改革開放的中國是一條奔流的大河,敬畏就是河兩岸的堤壩。與之相似,規律也是一重堤壩。有規律在,就不驚慌。

進入互聯網時代,人人都在聊轉型,聊新媒體取代舊媒體。但是我說,內容為王就是一個不變的規律。無論你用微信寫情書,還是用鵝毛筆寫情書,你的心跳是一樣的。唯一不同的是,微信時代的你,可能被回絕得更快。

有數據統計,移動互聯網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取代PC終端,這是毫無疑問的。於是很多傳統媒體也慌了,蒙了,紛紛轉型做新媒體,喪失了自己的核心競爭力。可是我反過來問你,你見過幾個傳統媒體把新媒體做好的?

兩個不投入:不投入金錢,不投入時間。傳統媒體的優勢在於報道的寬度、深度、耐嚼度,現在都耐不住性子了,跟新媒體學,玩「短平快」,那你一定死,到死的時候都沒人同情。

在內容上不願意投入金錢,在新媒體上卻玩命砸錢,沒用。機制不改革,你投多少錢都是打水漂。比方說,我給騰訊寫一篇稿子,夜裡十二點發過去,對方三分鐘後回短信:「收到了,謝謝白老師。」我給傳統媒體辦的網站寫一篇稿子,晚上七點多發過去,第二天早晨八點半收到了回信:「白老師,上班收到您的稿子,謝謝。」你覺得這兩者之間能競爭嗎?

過去有人說,中國媒體什麼時候實現了民營化,在美國上了市,有N多個「中央台」互相競爭,就牛了。這種狀況在互聯網領域早已成為事實,新浪、網易、搜狐、騰訊……在美國、香港上市,以同等體量在競爭。但是機制不同—新媒體真正的「新」不是技術,而在機制—傳統媒體學得來嗎?

開個玩笑,比如《寧波日報》辦了一個網站,新媒體。假如老媒體員工一個月拿一萬二,新媒體員工一個月拿四萬八,可能嗎?宣傳部長會同意嗎?好,不可能,那就新媒體也一萬二,老媒體也一萬二。能做出差異嗎?

很多年前,全國各電視台都去參觀湖南台,因為湖南台娛樂節目很領先。我當時就說,參觀有什麼用?湖南台背後的很多東西你學不來。湖南衛視是上市公司裡的,湖南廣電是上市集團,這一來他們的思維馬上改變,因為要向股東負責,要有年報,要做業績。

近三十年前,我在湖南台實習的時候,我當時的一位領導後來去了湖南廣電。我開他的玩笑,「當年很保守的」,可是接管湖南廣電以後,一下子變得思維前衛,舉措新銳,所謂屁股決定腦袋。

新媒體之「新」,可不是體現在互聯網的形式本身,而是互聯網背後的機制:進人、獎勵、速度、自發工作、沒有上下班的概念等。關鍵是激勵機制,對人的活力與能力的調動,並自覺按規律辦事。

領導幹部也要遵守傳媒的規律。有時候,主管領導熟悉報紙,不熟悉電視,他用報紙那一套標準去衡量電視,那怎麼行?

規律就是規律。報紙跟電視最大的區別,在於報紙可以重複閱讀。一篇文章可以掰開揉碎了讀,一小時看八遍,直到看懂為止。報紙還可以錯位閱讀,先看第四版,再看第二版,你有你的編排,我有我的選擇。

電視則如同人生,單行線,直奔終點而去,不可逆。因此,電視面臨的第一個考驗,就是必須用感性的方式傳播理性。以一個細節為例,電視語言不適合一段話說很多數字,人們記不住,記不住就不跟了,一摁遙控器換台了。而報紙語言無論是文學的、理論的、抒情的,都可以。

第二個區別,報紙在相當大程度上是公眾屬性的媒體,供人在公共空間閱讀;電視卻是純粹的家庭媒體。我經常告訴我的同行,不管你背負多大的責任,要傳遞多大的政策,得先整明白一件事:你在人家裡怎麼跟人家說話?

人們一回家,摘掉社會面具,即便在單位天天講八股文,回家也一定不喜歡聽八股文。你在電視裡說的話只要不招他喜歡,卡,換台,很殘酷。中國人沒耐性,換台頻率就是快,四到七秒,有上百個免費頻道可選呢,世界第一。所以,領導面對報紙與電視,不能用一個方式來管,各有各的規律,你也得懂。

記得2002年的元宵節,在人民大會堂,我跟李長春同志和管紀檢的常委在一桌聊天。李長春同志說,輿論導向正確是最重要的,但在宣傳中一定要入耳、入腦、入心。如果做不到,導向再正確也在空中飄,落不了地。

別忘了,我們每天是在跟誰競爭?《非誠勿擾》《我是歌手》《中國好聲音》。您整天念報告能競爭得來嗎?不管多大的新聞單位,越是承擔著大的路線方針政策的傳播任務,越要遵循規律,用入耳、入腦、入心的方式去吸引觀眾。

2014年 浙江舟山千島傳媒論壇

自己的讀後感

尊重規律是必須的,可在現實中,你很容易發現,身邊有很多的規定是違反規律的。這個時候就不好辦了,是按規定辦?還是按規律辦?

按規定辦,時間一定會修理你,讓你付出代價;可按規律辦,你的領導可能立即修理你,讓你馬上付出代價。

我們很多的浪費與彎路,常常與此有關。

好多單位出台規定:報銷差旅費,必須是來回機票、火車票與目的地住宿費一起報。可問題來了:出差目的地如果是父母家,想回家住還為組織省錢,但規定不允許,沒有住宿票,來回路費也報不了。於是,要麼開一間房不住,要麼買個發票占組織便宜……這樣做倒是符合規定,但這裡存在的問題呢?而你知道,這只是我可以拿出來舉的例子,現實中,違反規律的規定多著呢!

我們要理順的東西還有很多,如何讓規定與規律不矛盾?如何在透明公開的意識提高了很多之後,也能讓制度保障跟得上?還有要思考黨性與人性的配套而不是割裂等問題。

課題都不小,可不是我能說明白的。但時代前行,這些問題我們恐怕都躲不開。